第四十章 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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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著泥土的貓爪往前邁了一步,獠牙頂著樹幹,在木頭上犁出一道溝壑。尖利的爪子從肉墊中彈了出來,紮入泥土,邁出下一步時,抬腳的瞬間,地麵就被刨出深深的凹陷。
茂茂的每一步似乎都邁得艱難。它的尾巴依舊紮在泥土之中。因為前進,尾巴被拖出來一截,卻有更多的部分還在地底下遊動。被拔出地麵的鳥喙張開到最大角度,發出了嘶啞難聽的叫聲。
那聲音輕微,被更響亮的、一聲聲的“茂茂”給覆蓋。
堂姐一家停了停腳步,在山腰處說起了話,時不時看向山頭。不過很快,就見堂姐搖搖頭,推著自己的兒女往山下走。她低頭看了眼地麵,又回頭看了一眼山頭,臉上是一種驚疑不定的神情,眼底隱有懼意。
“……以前從沒聽過這種叫聲……沒有那種鳥……”堂姐擔憂的聲音被風送入了茂茂的耳中,“我們回去吧。已經給爺爺奶奶掃過墓了,也見過我堂妹了……”
茂茂的耳朵動了動,突然折成了飛機耳。它再次邁步,眼珠中的墨黑像是被拉扯著的綢布,向著眼珠邊緣一點點散開,露出了細縫狀的瞳孔和眼珠原本的碧綠色澤。
泥土的抖動更劇烈了一些。地底下的東西似乎正飛速聚集到茂茂的身後。
忽的,一條粗壯的蛇狀物體破土而出,帶著飛濺的泥土和藍色粘液,在空中晃了一圈,又如卷尺一般猛然收縮。
茂茂仿佛是獲得了自由,腳步突然變得快了起來。它小跑著衝向山頭,嘴裏的獠牙、背上的手指隨著它邁出的每一步,都在回縮,尾巴則率先恢複成了正常狀態。
當它站到山頭上,它又是那隻身姿矯健的灰色狸花貓。
“喵……”茂茂叫了一聲,聲音微不可聞,被風吹散在樹木之間。
在墓碑、土坑中焦急尋找的陸玫玫卻像是心有所感。她抬起頭,看向山頭。
“茂茂!”陸玫玫大叫一聲,就衝了上去。
周海聽到陸玫玫的叫聲,才從另一堆墓碑之間爬起來,急忙尋找,“找到了?”
陸玫玫沒有聽到周海的聲音,她眼裏隻剩下了那安靜趴在山頭的小身影。
“你真是——”陸玫玫語氣急躁,又被她自己壓了下去。她蹲下身,一把抱住了茂茂,“你跑哪裏去了?去抓小鳥了?沒抓到?”她也不嫌髒,直接揉著茂茂的後背、肚子,檢查它滿是泥土的爪子,“沒被咬吧?真是……回到家就野了啊。”她用鼻子頂了頂茂茂的小鼻子。
周海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雙手撐著膝蓋,褲腿下麵都是泥,衣服和手上也沾了不少土,“找到了啊。它藏哪裏去了?”
陸玫玫轉頭一看,笑出聲來,伸手抹掉了周海臉上的泥土,“你怎麽找的啊?”
“啊?我想著它可能鑽哪裏了……你不是說它原來的貓窩在樹根下麵嗎?”周海看看茂茂,伸手揉揉它的頭,“你要出去玩,得先跟玫玫說一聲呀。你看玫玫著急的。”
茂茂眯起眼睛,任由周海撥弄自己腦袋上的短毛。
陸玫玫抱著茂茂站了起來,“可能是捉小鳥去了。剛就聽到了叫聲。”
“那叫聲挺奇怪的。”周海評價道,“是什麽鳥?”
“我也不知道。以前看茂茂捉過麻雀,還捉過其他的……它追著鳥跑遠了吧。”陸玫玫用下巴蹭蹭茂茂的腦袋,“玩累了?”
茂茂伸長了脖子,和陸玫玫蹭蹭臉。
“我們回去吧。”陸玫玫笑道。
……
黑暗的房間內,亮著一塊大顯示屏。醫生的手指在鍵盤和鼠標上飛舞。顯示屏上的視頻片段被不斷地剪輯、暫停、播放、快進……
醫生突然哼起了歌,十枚指甲也像是合唱般發出了聲音。
他手指動作輕快,哼著的音調也洋溢著一種輕鬆喜悅的氣氛。片刻之後,他動作一停,歌聲也隨之停止。
鼠標在屏幕上一劃,進度條被拉動,又被點擊播放。
小窗口中,視頻播放了起來。
茂茂趴在陽台上,望著樓下的石磚路。陸玫玫和周海手挽著手,走出去一段後,陸玫玫轉過身來,衝著陽台揮揮手。
畫麵自然切換,茂茂動作不變,卻不再是趴在陽台上。它注視著陸玫玫和周海,也注視著他們對麵的陌生人。
那陌生的年輕人翻找著文件,張口似乎說了什麽。
音樂在這時插入,取代了風聲、蟲鳴和鳥叫。
這一幕像是水中倒影,隨著水波一起消散。
畫麵重新凝聚,背景就變成了山頭。刻著陸貴祥名字的墓碑一閃而過,墳包被挖開。陸玫玫抱著茂茂,周海又抱著她,兩人一貓靜靜看著這一幕。
畫麵中的貓眼被放大,那貓眼中倒映著陸玫玫和周海。目光寧靜平和,目光中的陸玫玫和周海也是一樣的平靜。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仿佛隔著屏幕在和那雙貓眼對視。
進度條播放到了最後。
貓眼中,陸玫玫和周海的身影遠去。
鏡頭拉遠了。
茂茂也跟著站起了身。它從陽台上一躍而下,消無聲息地落地,又彈簧般跳起,上了旁邊的小樹,踩著樹冠枝頭,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
它如一朵灰色的雲,被飛機拖出了一道長線,消失在天際。
視頻播放完。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光。
他的十枚指甲發出了低低的叫聲,匯合成了一首奇怪的歌,如田野間的風聲,清新自然,又泄露出絲絲悲傷……
……
陸玫玫挽著周海的手鬆開了。她壓低身體,彎腰靠近路邊的一隻三花貓。
那隻貓懶洋洋地躺在地上,眯縫著眼睛,沐浴溫暖陽光。
陸玫玫靠近了,它也隻是掀了掀眼皮,翻了個身,露出柔軟的肚皮來,就又閉上眼,不管陸玫玫了。
陸玫玫笑起來,伸手揉了揉這隻大胖貓的肚皮。
三花貓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這裏的貓一點兒都不怕人啊。”周海捧著兩束花,提著袋子,在陸玫玫身邊蹲下。
“以前是怕人的。以前隻有茂茂親近我。”陸玫玫說道。
“你現在養貓了,也受貓親近了。”
陸玫玫搖頭,“是這邊的野貓都被養熟了。以前,我嬸嬸看到野貓就會拿掃帚趕。村裏的狗也會咬貓。也有人家養貓的,散養,但那些貓很警覺。”她說著,抬頭看看這條筆直整潔的石磚路,“這裏變得不一樣了。”
“畢竟那麽多年了嘛。”周海隨口說道。
“嗯。”陸玫玫又用力摸了一把三花貓的胖肚子,這才站起身。
三花貓對失去免費的按摩師毫不在意,翻身繼續打盹曬太陽。
陸玫玫笑了笑,重新挽住了周海的手。
兩人正準備前往村裏新建的公墓。
陸貴祥夫妻的屍骨已經被火化,骨灰盒被定在今天落葬。
周海特意找村支書詢問了買鮮花紙錢的地方,上午開車出去將東西買了回來,吃了午飯,才陪著陸玫玫一同前往公墓。
陸玫玫沒給自己素未謀麵的爺爺奶奶安排遷墳、落葬的儀式。公墓的管理員幫著封掉了墓穴,就算大功完成。
周海將一束鮮花放在了墓碑前,又在管理員提供的鐵桶裏燒起了紙錢。
“現在城裏都不給燒紙了呢。”周海沒話找話地說道。
“嗯。”陸玫玫應了一聲,視線一掃,看過周圍的幾座墓碑。
“孫爺爺的墓在第一排。”周海突然說道。
陸玫玫一怔。
周海笑了笑,“我找村支書問香燭店的時候,就一起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