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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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舊小區內充滿著生活的氣息。斑駁的牆體表麵、略有坑窪的道路,以及那些暗澹的燈柱、宣傳欄,還有略顯雜亂的綠化植物,都和康安國際那充滿現代化風格的嶄新環境截然不同。就連行走在期間的人也是不同的。
成曜回到租屋內,看著狹窄的房子,聽著外頭老老少少的喧囂,並沒有那種回到熟悉環境的平靜感。
白曉一路都很沉默,好似還在回憶那個她今天初見的嬰兒。
“我去做飯。”白曉忽然說道,匆匆進了廚房。
成曜看著她纖細的背影,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才去了客廳沙發坐下。
看不到廚房的景象,但他能聽到廚房裏斷斷續續的動靜,他甚至能感覺到白曉投過來的目光——雖然白曉肯定也看不到他。
成曜閉了閉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麽。
另一邊,廚房內,白曉心不在焉地洗菜、切菜。菜是前兩天就買好的東西,品種和數量都不多。剛來的時候他們抱著旅遊的心態在這兒住著,一天三頓不是上飯店、就是叫外賣,買回家的東西多是水果、零食。租屋內也沒有準備廚具和調料。直到發生嬰兒的那些事,成曜忙著搞跟蹤監視,白曉一人在家,為了隨時可能回來的成曜能有東西吃,才準備了廚房用品和一些食材。
他們離開了怪物診所,卻在一夜間,好像又回到了那時的生活。
卡噠。
菜刀落下,將一整個土豆切成兩半。
白曉看著土豆的斷麵,握著菜刀的手指上皮膚蠕動。她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慢慢轉頭,看向廚房門口。
從她站立的位置隻能看到電視的一角,看不到沙發,自然也看不到坐在沙發上的成曜。但她的視線好像穿透了牆壁,能看到坐在那兒的成曜。
她的眼睛中湧現出了一團團黑霧般的東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蟲群,將眼白覆蓋。
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都如手指一般,蠕動不停,好似整個人體就是個披著一層皮的蟲群聚集體。
白曉張開嘴,伸出怪異的黑色長舌,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唇,閉了閉眼睛。
那些異象從她身上褪去。
她垂下頭,怔怔盯著桉板上的土豆,好一會兒,才重新拿起了菜刀。
卡噠。
卡噠。
……
一頓簡單的飯,成曜和白曉都食不知味,放下快子之後,兩人也沒急著收拾餐桌。
白曉抬眼看向成曜,“老公,我們回家吧。”
成曜一愣,隨即便是點頭同意,“好。”
答應的話出口後,成曜頓了頓,“對不起……”
白曉輕笑一聲,“你道什麽歉?你什麽都沒做錯。隻能說……那個孩子跟我們沒有緣分。”她發出一聲歎息,又很快收斂,“我們早點回去吧。”
“嗯。”成曜收拾了心情,振作了一下後,又皺起眉頭,“回去的話……從這邊回去,坐高鐵或飛機都要身份證買票,長途汽車也要查身份證……”他思考了一會兒,“要不然,就隻能試試城鄉之間的公交車了……”
臨近省份之間總有些公交線路或跨省的地鐵線。龍城作為旅遊城市,和周邊城市之間的通勤需求很低,要找這類公共交通免不了繞道。要一路繞回他們家,可得好好計劃了。
成曜沒有想過自駕走高速路。這個最簡單的選項從一開始就沒出現在他的思考之中。
白曉也沒想過這最方便的做法,她反倒是想到了另一個特別方便的選項,“為什麽不從診所走呢?就像我們來的時候一樣,我們回去也可以那麽回去。”
成曜張了張嘴,“診所也不是隨時都能出現……”
“可以試試吧。”白曉笑道。
“嗯……可以試試。”成曜打量了一眼白曉。
白曉一無所覺,起身道:“我們也沒什麽行李,要是見到診所,就能直接回家了。如果沒有……暫時逗留著玩一會兒也沒什麽不好。”她一邊說著,一邊收拾起了餐桌,看模樣並不急著回家。
成曜忽的靈光一現,感覺自己好像是理解了白曉的心思。
他起身幫著白曉收拾餐桌,但道歉的話無法再說出口。
白曉和他不一樣,白曉沒看到那嬰兒做的事情,她隻是被他告知不能收養那個嬰兒了。白曉善解人意地什麽都沒問。在白曉看來,自己的丈夫行為古怪,可她依舊選擇了包容。
同樣的,怪物診所對白曉來說不是潛藏的危險,而是救了她性命的恩人。她不像他那樣懷疑、恐懼、警惕。
兩人之中,或許,他才是那個疑神疑鬼、不正常的人。
不……
成曜看著水池裏嘩啦啦的流水,不禁想到了之前所見的馬桶。
血紅的、裝著扭曲人體的馬桶……
“我來洗碗吧。你把垃圾倒了。”白曉推了推呆愣的成曜。
成曜想要說什麽,可看著白曉恬靜的側臉,又不忍心去打破她的平和。
他再次想到了那個暴雨夜,那個站在玻璃門後沉默地望著他的白曉。
他不願意承認,但自那之後,兩人之間就有了某種看不見的隔閡。如今,他不得不直麵他們之間隔著的那場暴雨和那塊玻璃。
他當時應該穿過雨幕、推開門,重新擁抱住白曉,可是……
成曜低頭看了看自己濕淋淋的手。
視線中出現了另一雙手。
白曉拿過來一塊幹淨的幹抹布,抹了抹成曜的手,失笑道:“怎麽跟個小孩子一樣?水都滴到地上了。好了,擦幹了。趕緊去扔垃圾吧。”
成曜扯扯嘴角,“嗯。”
他拎著垃圾袋出了門,丟了垃圾後,卻沒有馬上返回。
成曜在小區的長椅上坐下。
成曜什麽都沒想,隻是單純地不想回到租屋。他放空了大腦,但本能促使他逃避,遠離了白曉。
不去想白曉,大腦在保持了一會兒的空白後,不由自主地開始運作。尤其是在這個時間點,在這個老舊小區內,成曜不可避免地看到蹦蹦跳跳的小孩,聽到孩童的歡笑聲、哭鬧聲。
成曜想到了那個嬰孩。
他將失去了怪物診所力量的嬰孩送回到了病房。在脫手的短短幾秒鍾,他看著昏迷過去的嬰孩,有一瞬的遲疑。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變成怪物的鄭羿朝,可以毫不猶豫地和長出怪物肢體的柳煜搏鬥,但在麵對一個能被他捧在手心的嬰孩時,他不可避免地猶豫了。雖然在十幾分鍾前,他曾決心解決掉這個“怪物”。
難以辨明他是受到了白曉的影響,還是因為他已經剝去了嬰孩身上的那些東西……
成曜出神地望向自己的雙手。
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即使沒有女戒的鑽石點綴,也足夠閃亮。
他好像能看到另一雙手,另一雙纖細的、戴著鑽戒的手。
那雙手柔軟、細膩,是一種些微陌生的觸感,比不上嬰兒細嫩的肌膚,但也遠比從前白曉的雙手更為光滑。白曉曾說過,她大學畢業前幾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倒也不是真的什麽家務都不做,但她家的家務基本上都是嶽父母全包了,她頂多是偶爾洗個水果、洗個碗,打掃一下自己的房間。他在大學畢業前也是差不多的狀態,手上隻有長時間寫字留下的薄繭。當然,作為一個男生,他還是比白曉糙一些。因為以前加入足球隊的緣故,皮膚曬得黝黑。就算一段時間沒運動,皮膚變白了幾分,還是不可避免地有那種男生的糙。
這樣的兩個人,一畢業就同居,做飯熏黑了一麵牆,磕磕絆絆地學會了如何過日子,雙手不可避免地變得粗糙,多出了新的繭子。
這些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是生活過的證明。
隻有剛出生的嬰兒,才會什麽痕跡都沒有。
不,也不全然如此。
先天性的疾病、基因導致的區別……
成曜胡思亂想著,直到手機鈴聲打斷了這些紛亂的思緒。
他掏出手機,看到了佟彬發來的照片和消息。
佟彬剛結束一場相親,給他“匯報”結果。更恰當的說法,應該是在向他吐苦水:佟彬再次相親失敗,這是他第二次相親,也是他第二次失敗。
佟彬陷入了一種糾結,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相親,也不知道不相親的話,又要做什麽。
成曜鬼使神差一般,給佟彬打去了電話。
佟彬很快接了電話,“……唉。”歎氣聲戛然而止,他迅速換了種自嘲的口吻,“我也不知道該找誰說這事情……之前理清了和雅雅的關係,想要快點有個新的開始,但我好像……好像選錯了路。”
成曜沒有馬上回答。
佟彬有些迷茫,“我跟我爸媽一說,他們鬆了一口氣,給我張羅著安排了相親。女方也沒什麽不好的……哦,第一個是奔著結婚的目的,很有……幹勁……人家沒看上我。第二個,就今天這個,是為了應付家裏人,之前聯係的時候就跟我道歉了,還說請我吃飯。她今天選的店也很不錯,東西很好吃,環境也不錯。我們聊得也挺愉快的。但她暫時沒有戀愛結婚的打算,工作特別忙。她做進出口生意的,時不時還要出國出差,在國內也是全國各地地跑。”
佟彬的敘述和往常一樣,零零碎碎,又將所有信息一股腦地傾倒出來。
成曜聽後,心情意外地平靜了下來。
“你喜歡她?”成曜忽然問道。
佟彬愣了愣,踟躕著,“也不算……吧?就是第一次見麵,之前隻發了幾條消息……她很開朗大方。唔……有點兒像雅雅,但是比雅雅更外向。基本都是她在說,介紹吃的,還有介紹她工作,她去過很多國家,不過都是去工作,一下飛機就開始忙,忙到上飛機,都沒機會在當地逛一逛。不過,她好像不在意這種事情。說起這些的時候,還挺,嗯,挺輕快的那種。她很喜歡工作。”
佟彬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我大概是有些羨慕吧。她有明確的目標,有喜歡的事情、在做喜歡的事情……我現在,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他又自嘲一笑,“雖然以前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成曜聽後,不禁失神。
他想起了白曉離開他的那些年。
他和佟彬一樣,不知道該做什麽。他原本有著明確的目標,有喜歡的人、做著喜歡的事情。他和白曉一起努力構建著他們的家。
然後,一切都沒了。
如今,一切失而複得。
他,重新擁有了白曉。
成曜垂眸看著左手上的戒指。
這不是當初的婚戒,但他重新戴上了婚戒。
“唉,算了,隨便吧……就這麽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的。一直這麽過下來了。就是,看著雅雅,有些羨慕。還有其他人……唉……”佟彬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在勸服自己,卻又逐漸失了底氣,聲音又低了下去,整個人又變得頹廢起來。
佟彬的性格大概就是如此。“振作”隻是一時的。
佟彬換了話題,“你的旅行怎麽樣?”
“唔……”成曜猝不及防,隔了一會兒才答道,“還行吧。我……我朋友遇到了一件事。”他突然拋出這句話。
佟彬並沒有起疑,大咧咧地直接問道:“什麽事啊?”
“他遇到了兩個人,兩個人……應該都是壞人吧。嗯……一個是未遂,一個是既遂。但是,他放掉了那個既遂的,隻……處理了那個未遂的……”成曜磕磕巴巴地說道。
“嗯?呃,你朋友是警察?”佟彬疑惑。
“不……不是。”成曜苦笑。
“哦,‘既遂’、‘未遂’就是個描述,對吧?”佟彬自我理解了一番,並按照他自己的理解,繼續問道,“那這兩個人有什麽區別?一個新入職,一個是老人?還是熟人?”
“不,都是陌生人。隻不過……年齡不一樣。你可以理解為一個是新入職,一個是老人吧。既遂的是那個新人。”成曜有些放棄,都想要立刻結束這不應該開啟的話題了。
“這樣啊……這種情況,怎麽說呢……”佟彬糾結起來,“一般不都是放老員工一碼嗎?而且他還是‘未遂’……但老員工了,還這樣,是不是故意的?新來的可能有些不懂,還需要教,做錯了什麽,也可以再給個機會……”
佟彬又絮叨了起來。
成曜哭笑不得。
他的煩惱變成了佟彬的煩惱,佟彬真情實感地思考了起來,還因為信息缺失,腦補了許多內容。
他果然不該問佟彬這件事。
要說適合的交談對象,應該是……
成曜有些走神。
“……還是按公司規章製度辦吧,不然就聽上級的,上麵領導怎麽說,就怎麽做吧。”佟彬糾結了半天,給出了一個不算辦法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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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曜笑著謝過。
或許是因為有了新的煩惱,佟彬不再談相親的事情了。和成曜閑扯了幾句,便結束了通話。
成曜看著手機,滑動著聯係人列表,手指最終停留在了樂老板的名片上。
手指按動,成曜給樂老板打去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