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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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旳天亮得早,朱詠走到宮門前的時候,來的官員還不多,三三兩兩。
    看到朱詠走過來,諸人都微微怔了怔。
    雖然同為上朝,但先前並不是誰都認識誰,尤其是朱詠這個不起眼的小編修。
    現在朱詠在朝堂上一句皇後娘娘聖明,大家都認識了。
    朱詠走過來,所有的官員們都向一旁避了避,有人冷漠,有人厭惡,有人冷笑。
    “竟然還有臉來上朝?”
    “怎麽還沒罷免抓起來?”
    “他可不會被抓起來,反而他能讓皇後在外到處抓人呢。”
    “我們還是擔心自己吧,指不定哪天就被龍衣衛破門而入了。”
    朱詠獨立在原地有些尷尬,其實事情出了後,他一直沒來上朝,在家收拾好行李,遣散仆從,等著被革職趕出京城或者抓起來,但等啊等啊,始終無人上門,直到幾個好友偷偷跑來送消息。
    “皇後娘娘為了給你審鄭夏案,簡直瘋了。”
    原本要立刻處決的鄭夏被龍衣衛搶走了,龍衣衛衝進了國子祭酒家抓人,龍衣衛和兵馬司和京兵打起來了,太傅在後宮和皇後也打起來——這個是據說。
    事情還沒完,龍衣衛去了荊州,龍衣衛在荊州抓了很多人,荊州都亂了——
    朱詠這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麽,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驚嚇瑟瑟發抖,但不管怎麽抖,他決定走出家門來上朝。
    皇後為了他做出這麽瘋狂的事,他不能縮在家中等。
    宮門前來的官員越來越多,都避開了朱詠,無數的視線盯著他,低聲的議論凝聚在一起嗡嗡, 什麽難聽話都能聽清, 朱詠隻當聽不到, 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看到同僚好友也來了,但也沒敢靠近他, 隻悄悄使個眼色。
    上朝的時間終於到了,朱詠走在隊列最後, 沉默著邁進朝殿, 俯身恭迎皇帝皇後, 一切如舊。
    朝堂上如舊,但也不太如舊。
    朱詠站在最後, 聽到有官員稟告“荊州城衛和禁衛發生衝突,傷十人。”“荊州郡城民眾受驚,謠言四起。”“荊州郡守上書——”
    官員們隻是稟告, 並沒有質問皇後, 而且當皇後開口說“這件事本宮知道——”之後, 他們立刻如先前一般沉默。
    皇後宛如自說自話一般, 但她沒有絲毫停頓,將要說的話說完。
    官員們繼續沉默, 直到鄧弈開口:“此事是朝廷之過,吏部今日選定人員,赴荊州安撫民心, 撥亂反正。”
    官員們應聲是。
    朱詠聽得心驚肉跳,看起來沒有爭吵, 但表達的意思比爭吵還嚇人,太傅接下來要做的安撫民心, 也是煽動民心——皇後的名聲要遭了。
    所謂的撥亂反正,太傅這邊是正, 皇後是亂。
    他見慣了這種構陷推波助瀾,這種手段多數用在官員身上,現在也可以用在帝王身上。
    帝王名聲不好也就罷了,皇後畢竟不是帝王,如果真壞了名聲,民怨沸騰,太傅是有資格廢後的。
    朱詠站在隊尾, 垂下的手微微發顫。
    他那天,是不是不該衝動站出來——
    鄭夏都已經認命等死了。
    他也想好怎麽照看鄭夏的家人了。
    現在這樣做鄭夏死定了,他也死定了,家人也沒人照顧了。
    朝堂裏官員們開始新話題的討論, 皇後不再說話,朱詠茫然無神,他這次是真完了。
    “報——龍威軍校尉丁錘,參事殷同求見陛下。”內侍高聲的呼喝蓋過了朝堂的聲音。
    殿內一陣安靜。
    禦史愣了下,站出來嗬斥:“不得喧嘩,打斷朝議!”“龍威軍非升朝官,不得進殿。”
    走進來的內侍臉色微白,這些大臣收斂脾氣不當麵罵皇後,但對內侍們可不用好脾氣。
    別說罵了,拖出去打都沒問題。
    “這不是打斷朝議。”皇後的聲音響起,“他們就是為了朝議之事來的。”
    禦史頓了頓,想到大家商議好的,皇後的話不用理會,就當沒聽到,那麽接下來他隻需要接著嗬斥,讓內侍“速速退下——”
    但皇後比他搶先一步。
    “傳——”
    迫不及待離開的內侍立刻轉身奔出大殿, 高聲喊“傳——”
    其實不用高聲傳, 那兩個龍威軍本來就站在殿外了,皇後的聲音響起他們就邁進來了。
    看著走進來兩個禁衛,身上竟然還帶著兵器——這些龍威軍是後宮值守,進皇城不用卸去兵器, 再想到龍衣衛這些日子的表現,禦史想了想,如果喊殿內值守將兩人趕出去,可能會看到禁衛在殿內打起來的場麵。
    太荒唐。
    罷了罷了。
    不管他們說什麽,不理會就是了。
    丁大錘無視殿內青紫紅袍官員們,徑直走到前方:“臣奉命查荊州中正訪問鄭夏案已經有了結果。”
    比預想中快,楚昭高興道:“好,快講來。”
    丁大錘退到一旁,接下來的事他不擅長,殷參事將拎著的箱子打開,拿出案卷開始介紹。
    “經過調取案卷,荊州郡城走訪,查找相關人等,查出真正的案犯,荊州中正遲於,遲於已經供認不諱。”
    “這是罪狀。”
    他展示給諸人看,遲於的筆跡,鮮紅的手印。
    殿內一片安靜,如同麵對皇後說話,無人回應。
    但與先前又不同,不少官員們神情微動,眼神交流,些許躁動。
    殷參事並不在意無人回應,從箱子裏依次拿出文冊,講述查辦過程,詢問筆錄,證據,略有些陰柔的聲音回蕩在殿內,語調沒有起伏,宛如流水一般流過每個人的耳邊。
    站在隊列末尾原本失神茫然的朱詠漸漸凝聚,他不由探身向前看,不止他,站在後列的官員們都晃動著身體,向前看去。
    荊州中正售賣考題,三個考生買了,但其中一個腦子不太靈光,被一個讀書人發現,然後不僅不安撫,還把這個讀書人打了一頓狠狠威脅,這個讀書人想不開又憋屈,留下一封血書懸掛在橋邊,自己投河自盡。
    事情鬧大了之後,荊州中正當然不會自己認罪,把鄭夏當成替罪羊。
    “遲於知道鄭夏能左手寫字,在問詢時授意差役打斷了鄭夏左手,這是差役供狀。”
    “我們從鄭夏少時讀書的書院,找到了他留下的詩文集,其中有左手書寫字跡,左右手字跡果然不同。這是證物。”
    “為了給鄭夏定罪,遲於送國子祭酒黃金百兩,這是兩人之間書信往來證據。”
    這個案件並不複雜,可以說非常簡單。
    唯一複雜的是人。
    能買考題的人,是荊州世族大家子弟,跟荊州上下官員彎彎繞繞有關係。
    售賣考題的中正官,出身名門,聲名顯赫。
    而國子祭酒就更不用說,遠在京城的高官,一個州郡的讀書人在他眼裏螞蟻一般不起眼。
    官衙差役不會去仔細查問他們,更不會也不敢拷問。
    所以這些人隨意動動手一推,鄭夏這個出身單薄無權無勢的小官吏死路一條。
    “如今一幹案犯皆押進京城等候發落。”
    殷參事說道,將最後一個物證放進箱子,結束了宣講。
    楚昭看著滿滿證物供狀的箱子,麵色沉沉,又帶著幾分嘲諷:“原來如此,說他們把這當小事吧,定品評級,文聖之事,徇私舞弊,死了讀書人,知道要定罪官員死刑來警示,說這是大事吧,上上下下都不當回事,隨便推個人去死——”
    她收回視線看向殿內的官員。
    “丁校尉,將你們查證的證據,案犯都交給刑部,由刑部重新發落。”
    丁大錘應聲是。
    刑部侍郎沉默不語,但又想,這時候沉默對不對?沉默會不會表示接受了?是不是要說一聲反對?他忍不住去看太傅。
    鄧弈沒有看他,隻看著諸人,道:“還有何事啟奏?”
    一如先前,這時候就該殿內官員們立刻接話。
    “臣——有本奏。”
    有人高聲喊,同時走出來。
    前方的官員你看我我看你,都看不到對方走出來,再看鄧弈,視線越過他們看向後方,諸官也紛紛向後看去。
    隊列末尾,朱詠大步站出來,向前幾步。
    是他啊,官員們的神情變幻。
    鄧弈看著他:“你有何事?”
    朱詠沒有看鄧弈,而是看向龍椅後的女子。
    他俯身叩拜:“臣請皇後賜臣為欽差禦史前往荊州,與刑部一起,了結此案。”
    此言一出,比當初他站出來說冤案還讓朝臣們震驚。
    如果說為好友喊冤是人情衝動,那此時他不說請陛下允許,也不說模糊請示誰的一個請字,而是點明請皇後賜——
    這分明就是投靠皇後,表明自己隻聽皇後。
    瘋了吧!
    殿內沒能保持先前的沉默安靜,些許嘩然,站在朱詠四周的官員更向一旁躲去。
    鄧弈看著朱詠,麵色木然,沉默不語。
    “準。”皇後的聲音響亮落下。
    朱詠謝恩起身,看著龍椅上的女子,高聲道:“臣定不負皇恩。”
    .......
    .......
    “這個朱——”
    大理寺卿有點胖,一麵疾步跟上鄧弈,說話有點氣喘,話到嘴邊又忘記這個人叫什麽——這等官員他以往哪裏放在眼裏。
    要家世沒家世,要前程沒前程。
    “朱詠。”旁邊戶部侍郎揣著手提醒。
    “管它什麽諸狗。”大理寺卿氣道,“他是不是瘋了?瘋了就立刻趕出去。”
    說這話轉頭尋找。
    “李學士呢?還等什麽?”
    翰林學士在鄧弈這裏也是沒資格跟隨的——
    “去讓人找他,不,讓他一起也滾蛋。”
    前方沉默邁步的鄧弈道:“不用理會,他就是走投無路,隻能投向皇後了。”
    那倒也是,這個案子就算查清了又如何,你朱詠對皇後奴顏婢膝,這朝堂是絕對待不下去了。
    為了前程,朱詠隻能投靠皇後,期望皇後能保住他。
    “就算皇後保住他讓他繼續當官,又有什麽用?一個小編修。”吏部侍郎在後輕輕笑。
    皇後可以讓龍衣衛橫行霸道,但皇後可沒有封官的權利。
    “她難道還指望這個小編修也滿街橫衝直撞抓人打架?”
    聽到這句話大家都笑起來。
    “那樣更好。”大理寺卿冷聲說,“他可沒見過先帝,打不了奉先帝旨意的名號,敢有胡作非為,五城兵馬司當街打殺就是了。”
    官員們再次笑起來。
    鄧弈再次道:“這些小事不用理會,先撫慰民心要緊,皇後此次亂為驚擾民心。”
    刑部侍郎冷笑補充:“你們或許還不知道,皇後是怎麽審案的,荊州中正直接被龍衣衛打斷了腿。”
    官員們嘩然。
    “這什麽查案啊,這是刑訊逼供。”
    “我聽說了,薑祭酒被關在秘密牢房,別說探視,生死都不知。”
    “他們有什麽資格巡查緝捕,真是亂了規矩!”
    鄧弈喝止官員們嘈雜,道:“所以要讓荊州官民知道,讓世人知道,這件事與朝堂無關,不是大夏朝廷沒了規矩。”
    這件事的關鍵不是案子是不是冤案,而是就算是冤案也不能這樣查。
    這件事的關鍵是皇後沒了規矩,無視朝廷,仗權行事,肆意妄為。
    這種沒規矩的皇後,史書上也常見,下場好的被廢,下場不好的——賜死。
    諸官明白了,紛紛應聲是。
    鄧弈抬腳邁進大殿,看著其內食案上禦膳房送來的早朝後的飯菜,略沉默一刻。
    賜死倒沒這個必要,被廢,也不至於,讓她回後宮待著就好。
    本就不該臨朝聽政。
    .....
    .....
    太傅殿內官員散坐,有人提筆,有人沉思,出謀劃策。
    大理寺卿翻看了幾本文書,有小吏來送茶,他接過,想到什麽讓小吏去喚翰林李學士,旁邊的吏部侍郎聽到了,皺眉道:“你怎麽還是惦記那個小編修?”
    大理寺卿看著坐滿人的殿內,但太傅殿再大,也比不過朝堂,人再多,也並不是滿朝官員都在其中,整個朝堂還有很多官員未在這裏——
    他低聲說:“我不是在意那個小編修,我是擔心,其他人學那個小編修。”
    吏部侍郎哈哈笑了:“是嗎?我倒要看看是誰,謝氏那邊的人是不是裝不下去了?”
    自從皇後開口幹政以來,謝燕芳以及黨羽都沉默不語,似乎與他們無關。
    “與他們無關才怪。”吏部侍郎冷笑,“他們就是皇後黨羽。”
    不說話是,說話更是,正等著他們跳出來呢。
    大理寺卿摸了摸鼻頭,有心說那個小編修不是謝氏黨羽,但正因為不是才有走投無路,朝中其他人麽,沒幾個這樣的,都有家有業的有名望,沒必要自尋死路。
    他示意小吏下去,不用喚李學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