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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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新節新氣象,宮廷裏有盛宴,京城的街市也燈火通明,民眾們湧湧。
    夜市繁華,也有不少兵衛不時經過,但沒有再引起民眾的驚慌,這是巡街的兵士, 有他們在,火燭盜徒醉酒打架都能及時得到處置。
    看到兵衛們騎馬而來,民眾紛紛避讓,兩個看似閑漢的男人也退到街邊。
    “真不容易啊,年節也要當差。”一個男人感歎。
    另一個男人點頭:“當差的人就這樣,越到年節越忙。”說完看了那男人一眼, “六爺忙不忙?咱們找個地方小酌一杯?”
    被喚作六爺的男人哈哈一笑:“咱們的忙,跟他們的忙還不一樣,隨時隨地都是在忙, 喝酒也是忙。”說罷拍了拍這人的肩頭,“祁爺,今天我請客,我知道有一家烤肉鋪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但手藝非常好。”
    祁爺也沒有客氣,兩人離開了喧鬧的大街,來到了相對來說冷清了很多的碼頭這邊。
    日常繁忙的碼頭在年節安靜了很多,但也還有零散的貨船進出,七八個人力在等卸貨背貨生意,因為過年, 節儉的他們也忍不住來到烤肉攤子前吃上一份肉,喝一杯水酒。
    祁爺和六爺也不在意攤子簡陋, 人員低賤,點了兩份烤肉,要了一壺酒, 兩人伴著河風吃吃喝喝低聲說笑。
    “味道果然不錯。”祁爺稱讚,給六爺斟酒,又問,“你們最近收成怎麽樣?”
    六爺將酒一口喝了,齜牙道:“顆粒無收,真是見了鬼了。”
    祁爺自斟自飲歎口氣:“我們也是,隻能再等西邊,看看還有什麽好路子。”
    聽起來是兩個生意人?或者是農夫?一旁的人力們聽到了隻言片語,心裏猜測,再看這兩人,穿著打扮普通,其貌不揚,扔人堆裏認不出來。
    “兩個兄弟別急。”一個人力捧著一碗酒多喝了幾口,帶著幾分醉意勸慰,“如今太平了,今年一定會越來越好。”
    祁爺六爺也不介意這些窮苦人答茬,笑著舉起酒:“多謝兄弟吉言。”
    六爺喝了酒,又喚烤肉的老漢:“再加一份,再——”
    祁爺攔住他:“酒就別要了。”他們的差事不能多飲酒, 當然話不能這樣說,“——肉很好吃,但這酒實在不好喝。”
    六爺一笑明白他的意思,對烤肉老漢揚聲道:“你也該準備點好酒了。”
    烤肉老漢也不介意,笑道:“小本買賣,好酒比肉還貴呢。”
    碼頭上的窮苦賣力氣的人,為了力氣舍得吃一口肉,酒可就舍不得了。
    六爺也就是一說,笑了笑繼續吃肉。
    但酒的話讓幾個人力接過去,男人誰不喜歡好酒啊。
    “我也沒喝過多少好酒。”一個人力咂咂嘴,“不過前年於商那壺酒真是好喝,現在一想起來,還滿口餘香。”
    聽到這句話,正吃肉的祁爺和六爺手一頓,同時抬頭,暗夜裏看到對方眼裏亮起的火花。
    於商。
    ......
    ......
    年節不止京城熱鬧,今年邊郡亦是前所未有的歡悅。
    就算在剛剛收回的尚無人遷居之地,都能聽到接連不斷的爆竹聲,地麵都在震動。
    這讓躺在斜坡上的人皺眉,他裹著厚厚獸皮襖子圍巾裹住頭臉,隻露出一雙眼,此時眼裏滿是不滿。
    “郡城裏麵是把所有的爆竹煙花都炸了嗎?”他說,伸手拉起圍巾,連眼睛都遮上,“吵死了。”
    但這也沒能隔絕外界,空中又有尖銳的鳥鳴傳來。
    斜坡的人用腳一踹地坐起來:“真是服了,當個山賊,比當兵規矩還多,有什麽話不好好說,用這該死的鳥語!”
    他扯下圍巾,手指搭在嘴邊發出兩聲婉轉的該死的鳥鳴,起身滑下斜坡,再打個呼哨,不知道在哪裏吃草的馬兒得得奔來。
    與此同時,有兩匹馬從遠處奔來,馬上的兩人對他招手喊“阿九換崗了——”
    阿九——謝燕來對他們愛答不理地擺了擺手。
    “阿九。”那兩人並不在意,熱情地說,“過年好啊。”
    謝燕來應了聲“好。”揚鞭催馬疾馳
    這一片雖然原本說是屬於西涼境,但西涼人並沒有在這裏生活,大夏人也不敢靠近,幾十年都無人踏足,現在歸於大夏了,除了布防了兵馬,還沒有民眾遷居過來,乍一看荒涼一片。
    但越過幾道溝壑,就看到空中有煙花炸裂,劈裏啪啦的爆竹聲此起彼伏,一個聚集地出現在眼前。
    雖然大多數都是地窩子,但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散布,有建好的,也有正在建造的。
    如同大夏所有的地方一樣,此時此刻這裏也充滿了新年的氛圍。
    孩童們穿著新衣奔跑玩笑,男人們在宰殺獵物,乍一看就如同常見的村落。
    但隨著空中的鳥鳴聲,以及不時從四周冒出窺探的身影,再到進了村鎮,看到玩鬧的孩童手裏拿著木頭削的刀劍,連女童都不例外,閑坐的婦人們腰裏偶爾露出刀柄——就知道這裏並不是常見的村落。
    “阿九回來了。”
    “阿九來我們家嚐嚐新做的蒸肉吧。”
    不過看到謝燕來,村人們熱情的打招呼,如同熟識多年的鄉鄰,謝燕來就算用圍巾裹著臉,但一路這樣走過,一雙眼也變得柔和,到了家門口跳下馬,一群孩童呼嘯而過,謝燕來長腿三步兩步避開。
    順便抓住一個小孩,將幾乎拖地的褲子提了提。
    “等等我等等我。”
    小孩卻不感激,因為耽擱了玩,急得掙脫。
    謝燕來氣呼呼指著他:“小屁孩子,一會兒踩到褲子摔個狗啃泥。”說罷將韁繩一揚,讓馬兒自便,走進院子。
    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一圈籬笆,而屋子也隻有一個地窩子。
    不過在他“家”旁邊的鄰居,住的是一個建好的三間房子,一圈籬笆圍住的院子裏還養了雞鴨。
    這可以說是村落裏最好的房屋,儼然就是大戶人家。
    謝燕來長腿一抬,越過自己的“院牆”,再越過鄰居“院牆”,然後跳進雞鴨窩裏伸手摸雞蛋——
    “二爺——”一個小廝從正屋子裏跑出來,如雞鴨一般扯著嗓子喊道,“阿九又偷蛋——”
    謝燕來瞪了他一眼,將熱乎乎的雞蛋在手裏晃了晃:“大驚小怪,不就雞蛋嗎?再說了,你家的雞鴨還偷我院子裏的草和草裏的蟲子吃呢。”
    小廝哼了聲,要說什麽,內裏傳來聲音:“阿才,水燒了嗎?飯做了嗎?”
    小廝哎了聲:“知道了知道了,別催了,就去做飯了。”說罷向另一間屋子走去,不忘瞪謝燕來一眼,小聲警告:“不許來偷我家的飯!”
    謝燕來對他挑眉不理會,再看正屋中,隱隱可見一個身影端坐,手裏握著一卷書。
    “祝先生大過年的還在苦讀啊。”他拉長聲音說,“這是第一次過這麽清閑的年無事可做嗎?”
    裏麵的人沒有理會他,謝燕來撇撇嘴也懶得再跟他說話,拿著雞蛋越過院牆回去了。
    但屋內的人沒能清靜,小廝又從廚房衝出來,舉著兩塊肥瘦相間的肉。
    “二爺,二爺。”他喊道,“快看這是什麽?不知道誰放在廚房的。”
    屋子裏的人似乎不厭其煩,握著書卷走出來。
    “這是有人給送禮嗎?”小廝低聲問,又忍不住嘀咕一聲,“竟然當山賊都有人送禮?”
    難道二爺命中如此?
    鄧弈看了眼小廝手裏舉著的肉,說:“這是束脩。”
    束脩啊,小廝當然知道束脩是什麽意思,一拍頭,恍然,是了,如今二爺不當官了,但也沒本事當山賊,所以隻能在山賊窩裏當個教書先生,教小山賊們讀書識字——
    這間蓋得最快最好的房子給他們住,就是因為其中一間是用來當學堂的。
    他嗨了了:“還挺懂規矩,知道給先生送禮。”說罷樂顛顛轉過身進廚房,“今天就燉了它們,老夫人昨天還說要給老爺和大爺供上肉,不能讓他們在陰間餓著。”
    鄧弈忍不住喚住他,問:“這個禮,你怎麽不留著,等著將來再送出去?”
    一直以來,鄧弈收的禮,小廝從來不都當家用,時刻準備著再送出去。
    聽到問,小廝回頭不解:“二爺你糊塗了?束脩又不是送禮,是先生之儀,天經地義。”
    鄧弈要說什麽,內裏傳來老婦的聲音“阿二,你爹和你大哥的供品做好了嗎?”
    鄧弈揚聲對內道:“娘,做了做了,今天燉了肉。”說著對小廝擺手。
    小廝撇撇嘴拿著肉進廚房了。
    鄧弈站在門外,聽著村落裏的嘈雜,再看院子裏雞鴨咯咯嘎嘎,忽的又見一人走向這邊,是個穿著紅衣的婦人——
    “祝先生。”木棉紅先笑著打招呼,“新年好啊。”
    鄧弈對她頷首。
    木棉紅也沒有再跟他多說,笑盈盈地喊“阿九——”“阿九你出來,有事找。”
    喊了幾聲,雞鴨都嘎嘎應聲了,謝燕來隻能從地窩子裏走出來,不耐煩問什麽事:“我今天的執勤結束了。”
    木棉紅不回答,隻笑道:“跟我來。”說罷邁步走了。
    謝燕來不情不願地跟上。
    鄧弈看著他的背影,嘀咕一聲:“這小子真是命好。”
    說罷低頭看手裏的書卷,一邊看,一邊慢慢在院子裏踱步。
    ......
    ......
    木棉紅住的是帳篷,闊朗舒適,謝燕來進來看著擺著一桌子的飯菜。
    “什麽事啊?”他有些不自在地問,“我一會兒就要吃飯了,祝二家的飯就要做好了。”
    木棉紅已經先坐下來,聞言噗嗤笑,道:“今天不用吃他家的飯了,吃我這裏的。”
    謝燕來不肯坐:“那我還是吃他的吧。”
    吃木棉紅的飯,這可是她的母親——他登堂入室來家裏吃飯,算怎麽個說法?
    謝燕來的耳朵微微飛紅。
    “是我想聽你說說阿昭。”木棉紅含笑道。
    那就更不能吃了!謝燕來扭頭就要走:“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你等她自己跟你說吧。”
    “阿九。”木棉紅喚道,“其實我也是看著她長大的,她小時候常來郡城玩,不是跟這個吵架就是跟那個打架,除非是被將軍抱在懷裏,否則根本就看不住——”
    謝燕來腳轉開了,但耳朵豎起來,忍不住聽木棉紅講的小時候的楚昭。
    “——後來她去京城了,我看不到了。”木棉紅輕歎一聲,“不知道她在京城什麽樣——”
    謝燕來忍不住道:“她在京城,還是那樣。”
    木棉紅笑問:“真的嗎?可是阿昭很聰明的,我覺得她到京城會掩飾自己本性的。”
    “才不會呢。”謝燕來說。
    木棉紅再指著桌案:“來,坐下來說。”
    謝燕來猶豫一下,沒有再拒絕,坐下來。
    兩人一邊說一邊吃飯,謝燕來漸漸放下拘束,說起楚昭眉飛色舞。
    “——她膽子多大,打我的鞭子,那可是真打,她直接就衝上去——”
    “眾目睽睽之下啊。”
    “在酒樓打她堂哥那才有趣呢,那小子吵不過比不過打不過,氣得哇哇哭——”
    木棉紅含笑聽著。
    謝燕來也越說越上癮,心裏又感歎,原來他見過她做過這麽多事啊——
    微微走神間,忽聽木棉紅問:“她很快就會來這裏和你一起吧?”
    謝燕來絲毫不遲疑地點頭:“會。”
    話一出口回過神,臉頓時紅了。
    “我是說,說,她雖然人在京城,但是,這裏,雲中郡是她的家,楚將軍的英魂——”
    木棉紅一笑打斷他的解釋,指著桌案上:“伱嚐嚐這個,不知道阿昭是什麽口味,她會不會喜歡吃。”
    謝燕來也不說話了,用筷子夾起菜吃。
    其實並沒有嚐出什麽味道,但,她一定會喜歡吃。
    隻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吃什麽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