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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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殊問他:“我聽說陸澄帶了人在外麵,你如何進來的?”
“陸大人啊,他被武陵王請去喝茶了啊,二人有說有笑走的呢。”
謝銘賀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謝殊使了個眼色,每位長輩的肩頭都多了柄亮晃晃的大刀。
有個長輩按捺不住了,朝謝殊拱手道:“丞相所言極是,老夫年事已高,也早有退隱之心,回去便舉薦他人替代了我的官職,丞相可以放心。”
謝殊抿了口茶:“舉薦的事就不勞幾位長輩操心了,我早已安排好了人選。”
謝銘賀一聽又要動怒,肩上的刀重壓了幾分,他才閉嘴。
謝運和謝子元帶著人匆匆走了進來,向謝殊行禮道:“下官們已去醉馬閣搜出了證據,謝俊也被扣押了。”
謝殊點點頭。
謝銘賀怒斥道:“老夫算是看出來了,你是要重用這些遠親來對付我們是不是?”
“是啊,像我這種沒飯吃的私生子,還是覺得和遠親們比較合得來。不過,以後謝家親才親德唯獨不親血緣,所以也就沒有遠親近親之說了。”謝殊起身朝門外走去:“將這裏清掃幹淨。”
謝銘賀瞪著她的背影,睚眥欲裂。
第二日早朝,皇帝發現朝臣裏少了好幾人,就覺得氣氛不太對。
謝子元出列上奏,將謝銘賀、謝銘章的罪證交了上去,要替謝殊翻案:“丞相是蒙冤含屈,還請陛下予以昭雪啊。”
桓培聖附議:“請陛下還丞相公道。”
皇帝總算知道哪裏不對了,又開始揉額頭。
衛屹之道:“好在此事水落石出了,徐州軍營的軍餉既然是被司徒大人所貪,那就拿他資產來抵,否則我大晉軍心不穩,豈不是壞了大事?”
徐州與秦國交界,聽到軍心不穩這種話皇帝還是挺緊張的,立即就道:“謝銘賀等人是該嚴辦。至於謝相……除去軍餉的事,其餘的事也足夠問罪了吧?”
謝冉出列道:“回陛下,那日微臣是被謝銘賀等人逼迫才作了偽證陷害丞相,其實丞相一片忠心可對日月啊。”
謝殊自己胳膊上先起了層雞皮疙瘩。
隻要不是壓倒性的支持,皇帝覺得自己都還能再掙紮掙紮:“那就等查證之後確定丞相是清白的再說吧。”
謝殊終於在多日沉默後又在朝堂上開了口:“謝陛下恩典,此案得以澄清,謝子元、謝運等人居功至偉,所以微臣請奏,謝銘賀、謝銘章等人的官職,就論功由這幾人替補。”
朝堂上寂靜無聲,一群與寒門無異的遠親用武力製住了近親爬上位,這種手段有些讓人心寒。各家都決定以後打起精神防範著點。
皇帝沉默了許久,再三權衡利弊,覺得這群人要想真正把位子坐穩還需要一段時間,未必不是好事,這才點了點頭:“準奏,著吏部安排吧。”說完再不想看到謝殊,吩咐祥公公喊退朝,要去袁貴妃那裏找安慰。
謝殊出了殿門,剛走到宮道上,有個宦官小跑著過來向她行禮:“奴婢是九殿下跟前的隨侍,這是殿下命禦醫給丞相配的藥,說是賞給丞相的。”
謝殊幹笑兩聲:“多謝殿下厚愛。”到底傲脾氣,明明是賠禮說是賞賜。
宦官又道:“殿下說藥裏有東西,請丞相細看。”
謝殊出宮後登上車輿,打開紙包,原來裏麵有個小紙條,她一看到上麵寫的是什麽就樂了。
司馬霆居然讓她離衛屹之遠點,免得壞了他賢王的名聲。
“他賢?”謝殊將紙條撕成了渣渣。
沐白這時道:“武陵王先前走時說要請您去長幹裏喝酒,公子去不去?”
“也好,先去道個謝吧。”謝殊說完又微微歎息:“不過這次的事借了他不少力,可不是一杯酒就能還清的啊。”
衛屹之的手邊放著一架古琴,謝殊進來時,他正低頭撥弦。酒家後院如同天井,冬日暖陽從銀杏樹光禿的枝幹間落下來,正照著他半邊側臉,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謝殊在他身旁坐下:“怎麽想起來撫琴了?”
“是你父親作的曲子。”衛屹之看了她一眼,手下卻沒停:“用心聽聽看,聽出什麽了沒有?”
謝殊聽了一會兒:“挺婉轉。”
衛屹之笑了起來:“算是有點長進。”他將曲譜拿過來,翻給她看,“我發現了件趣事,你一定要看看。”
“什麽?”
“這裏,每首曲子最後都有日期,有一首是恨別離,是元和五年所作,還有一首叫賀新生,是元和六年所作,我記得你就是元和六年出生的吧?”
謝殊點點頭。
衛屹之歎息:“我覺得這曲譜就是你父親作給你和你母親的,他並不是個一心向道的人。”
謝殊扯了扯嘴角:“大約是巧合吧。”
衛屹之搖頭:“許多曲子都寄托了相思,中間還有許多哀歎愁苦之作,期間正是荊州饑荒時。依我看,你的父親是個很重情的人,也許隻是你不了解吧。”
謝殊沉默。
多年過去,想起那一次見麵,隻記得院子裏有濃重的丹藥味。
婢女通秉過,她卻沒進門,隔著一層竹簾看著臥在榻上的人影,想著離世的母親,張不開口喚一聲父親。
榻上的人忽而側過身看了她一眼,但她還沒看清他長什麽樣子,他就又翻過了身去。
“走吧。”這是他唯一說的話。
她是沒有了解過這個父親,因為母親的緣故,也不想了解他,但如今再回想,似乎那句話裏還有著重重的歎惋。
“唉,早知道我就不給你曲譜了,你現在連我的家事也挖掘起來了。”
衛屹之含笑睨她一眼:“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
謝殊哼了一聲,分明是他在打自己的主意,九皇子卻偏偏擔心他壞了名聲,毫無天理。
琴聲悠悠,她飲了口水酒,心情漸漸安寧,再看衛屹之,心裏又生出了些感激。
至少此時此刻,他摒除了其他,隻把她當成謝殊看待。
謝銘賀的事臨了還有波折。他果然老奸巨猾,那放在醉馬閣的證據居然是假的。
謝子元正要靠這個將謝銘章收押,沒想到事情忽然有了變化,趕緊去與謝殊商量。
“果然精明,一早就防著被我們利用呢。”
謝子元問:“那要下官繼續逼問謝銘賀嗎?”
謝殊搖搖頭:“畢竟是族中長輩,又上了年紀,傳出去不好聽,而且以他的為人,你未必能逼問出什麽。還是從謝俊下手好了,讓我堂叔去吧,他對逼問最有經驗。”
謝冉接到沐白傳話的時候正在流雲軒裏喂魚,清清瘦瘦地蹲在池邊,看起來十分文弱。
“丞相真是難為我,我這麽善良的人,怎麽老是被安排去逼供呢?想當初拷問樂庵時,我就總下不了手呢。”
沐白耳中聽著這話,腦中想著他當時的所作所為,默默地盯著池裏的魚裝傻。
隆冬建康,大雪滿落。
謝殊披著大氅站在庭院裏,看著剛剛走馬上任前來見禮的謝家遠親們,想起初任丞相之位時麵前跪了一地的族人,恍然若夢。
沐白捧著她新定的族規一一宣讀:“今後謝家內部選才任能,不計血緣親疏,才德俱佳者自薦有功,舉薦他人亦有功。忌猜疑爭鬥,忌同族相欺。識周禮而上侍君王,知進退而下撫後嗣……”
謝殊見天氣寒冷,簡短地作了總結:“諸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為出身,今後仕途必然會受到諸多排擠打壓,但隻要吾等齊心,謝家必能百折不彎。”
眾人稱是。
等人都離去,謝殊吩咐沐白道:“去督促一下辦事的人,盡早將謝銘賀資產變賣,補上徐州軍營的軍餉。”
“公子是擔心武陵王催促嗎?”
“欠了他那麽多人情還沒還,最基本的事得做好,我可不希望到後來用家族利益來還。”
沐白小聲嘀咕:“反正武陵王心甘情願,他不就是有所圖麽?”
謝殊瞪他一眼:“別亂說話。”
轉眼到了年關,皇帝特於宮中大宴群臣,皇後和太後也露了麵。
燈火明亮,觥籌交錯。宴席之上不談政事,隻誇讚皇帝英明神武,國家盛世太平,你來我往,推杯換盞,笑語不斷。
自大病一場後,太後為人愈發親和,如今最操心的就是兒孫們的事情。今日她來之前已受了皇後的懇求,要為太子的婚事做個主,酒過三巡,便主動向皇帝提出了此事。
皇帝微微傾身,問道:“母後覺得哪家女兒最好?”
“陛下有所不知,太子鍾情王太傅胞妹王絡秀久矣。”
王家家風嚴謹,王絡秀才名在外,的確是個好人選。皇帝轉頭看向王敬之,打趣般道:“不知太傅可看得上朕這個兒子啊?”
王敬之忙起身行禮:“陛下言重了,太子殿下仁德溫厚,舍妹得此良緣,是她的福分。”
皇帝笑了兩聲,此事便這麽定下了。
明明早知這個結果,想起那晚王家別院裏的王絡秀,謝殊還是有些悵惘。
不過太子秉性溫良,也許是樁良配吧。
出宮時,衛屹之跟在她身後,走到無人處,跟上來問了句:“你今日怎麽有些不高興?”
謝殊順嘴捏造道:“替你惋惜啊,你原本要求娶的人都被太子搶走了,也許其他人現在都在背地裏笑話你呢。”
衛屹之笑了一聲:“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們不是我,又怎麽知道我所想的是什麽?”說完一頓,“他們還是不知道的好。”
謝殊回到府邸,謝冉已經在書房等候許久了。
“撬開謝俊的嘴了?”
謝冉點頭:“否則又豈敢來見丞相呢,我這也算將功贖過了吧?”
之前為得謝銘賀信任,他參謝殊的罪名都證據確鑿,要遮掩過去可不容易。何況皇帝舍不得丟出朝政大權,對此更是諸多挑剔。謝殊要重掌大權的事不知不覺就拖延了許久。
謝殊坐下道:“我也沒怪你,其他世家都虎視眈眈,陛下不可能獨攬朝政大權,遲早要交出來的,不用心急。”
“丞相都不急,我急什麽?”謝冉忽然將書房門掩上,走回來道:“回來路上我遇著幾個世家子弟,閑聊了幾句,經過此事,丞相與武陵王之間的閑言閑語似乎愈傳愈廣了。”
謝殊的臉色凝重了不少:“這次能順利渡過危機,他幫了我不少,會有風言風語也不奇怪。”
難怪連九皇子都給她遞紙條了。
衛屹之回到府邸,換下朝服,正要如往常一般去練武,有婢女來稟報說襄夫人請他去祠堂,語氣神色頗為小心翼翼。
他覺得不太對勁,看樣子母親又發火了。
衛家祠堂整個家族最為沉重的地方,當年族中祖輩九人被誅,至今仍是難以抹去的痛楚。
衛屹之走進去,一眼就見到襄夫人沉著臉站在牌位下,勢如山雨欲來。
“時候不早了,母親怎麽還不休息。”
襄夫人遣退了所有人,一張口就喝道:“跪下!”
衛屹之二話不說,掀了衣擺恭恭敬敬跪下。
“列祖列宗麵前不可說謊,我問你,你是不是如傳聞那般,與謝殊私下交好?”
自從得知九皇子聽到了傳言,衛屹之就料到遲早會有這天。他垂眼盯著地麵:“是。”
“你……”襄夫人氣得臉色鐵青:“謝家處處與衛家作對,你為何要與他交好?”
“比起謝銘光,她手段溫和,由她做丞相,對平衡世家有利,對衛家也有利。”
“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好,那我問你,除去這個理由,你有沒有私心?”
衛屹之抿唇不語。
“說!”
“有。”
襄夫人氣得在他麵前來回踱步,似是難以啟齒,許久才又擠出句話來:“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他?”
衛屹之猶豫了一下:“是。”
襄夫人踉蹌後退,滿眼震驚,半晌才指著他道:“年少時你說要入營建功光耀門庭,成年後又說要穩定家業不輕言婚娶。你自小被眾口稱讚,養成傲性,我隻當你是挑剔,沒想到你千挑萬選,最後竟選了一個男子!衛家如今隻有你一個男丁,你這是要家族斷後不成?”
衛屹之一言不發。
襄夫人忍下怒火,沉聲道:“你現在就對著祖先牌位發誓,從今而後再也不跟謝殊私下往來,更不會與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關係!”
衛屹之抬頭看了看祖先牌位,伸手解下腰間長鞭,雙手奉了上去。
襄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劈手就奪了過來。
衛屹之褪下上衣,依舊一言不發。
襄夫人看著他光潔白皙的脊背,隻有幾道舊傷,但都是打仗得來的,如今他卻要為一個男子心甘情願忍受鞭笞。
她狠狠一鞭抽了上去:“有兒若此,失望至極!”
年節時期有幾日休假。謝殊閑躺了幾天,箭傷終於養得差不多了,那天一照鏡子,發現臉都圓了一圈,看來是補品吃多了。
早飯後桓廷送了帖子過來,說要請她一起去賞雪。謝殊左右無事,便換了衣裳準備赴約,沒想到苻玄登門來了。
他站在門口,神色尷尬:“丞相可否去看看郡王?”
謝殊疑惑:“你家郡王怎麽了?病了?”
“差、差不多吧。”
“難怪這幾日沒見人。”
謝殊叫沐白去回了桓廷的邀請,自己係上大氅,剛走出門又有點猶豫:“你家郡王是在舊宅還是在大司馬府啊?”
苻玄道:“在舊宅,夫人這幾日心情不好,郡王便搬來舊宅小住了。”
謝殊失笑:“他每次就知道躲啊。”
苻玄跟上她的步伐,趁左右沒人,低聲道:“其實……這次是為了丞相。”
謝殊的腳步停了下來:“怎麽說?”
衛屹之的鞭子是鐵鞭,襄夫人又在盛怒之中,下手自然重。如今他連衣服也不能穿戴整齊,隻搭了件外衫在背上,百無聊賴,隻能趴在榻上看兵書。
謝殊走進去,見到這情景,著實吃驚。
還從未見他這般狼狽過。
衛屹之聽見響動,還以為是苻玄,轉頭要叫他給自己換藥,卻發現是謝殊,連忙就要坐起。
謝殊走過來扶他,剛好外衫滑下,看見他背上傷痕,她吸了口涼氣:“襄夫人下手這麽重。”
衛屹之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嗯,苻玄告訴我的。”
衛屹之歎氣:“這麽丟人的事也給我說出去。”
謝殊笑了笑,轉頭找到傷藥:“這次我能將你為我上藥的人情還回來了。”
衛屹之笑著趴回去:“也好,且讓我看看你手藝如何。”
謝殊挑起那黑乎乎的藥膏,仔仔細細地沿著鞭痕塗抹上去,連完好的皮肉都紅腫著,傷處更是慘不忍睹。
她試探般道:“你若說了我的秘密,襄夫人可能還沒這麽生氣,頂多會因你我敵對立場勸阻你,而不會認為你離經叛道。”
衛屹之翻了一頁兵書:“家母對你多有偏見,沒到時候還不能告訴她。”他扭頭看她一眼,“你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