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凝視鏡中的自己，李涼漸漸感覺鏡麵映出的那張臉越來越陌生，他從沒有認真端詳過自己的長相，無法確定五十歲的自己是不是真長這個樣子。

    忽然，唐心桃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那是種什麽感覺？”

    衛生間外的走廊空曠安靜，女孩柔和的嗓音帶著些許回聲。

    “什麽什麽感覺？”李涼依舊站在洗手池前，眼睛盯著鏡子。

    “生活在《天靈》裏。”

    “你沒進去過？”

    “沒有。”

    “……”

    “所以……那是什麽感覺？”

    “為什麽這麽問？”

    “有些時候，我覺得我留在這兒好像沒什麽意義，鴨子的‘洗腦流程’根本沒用，‘恐怖穀效應’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其實李博士最開始就知道玩家沒救了，我也知道，就是不甘心，嗬，總想搞清楚原因……”

    李涼轉頭看向門口：“什麽是恐怖穀效應？”

    “當非人物體和人類的相似度接近100的時候，人對該物體的反應會變得負麵和反感，這是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昌弘闡述的一種心理學假設，剛才你看到自己熟悉的人變成了數字模型，還被隨便扔來扔去，心裏很不舒服吧？”

    “嗯。”

    “那就是‘恐怖穀效應’，他們想讓你反感和害怕遊戲裏的世界，然後清醒過來。”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你覺得‘恐怖穀效應’有用麽，你相信我們說的嗎？”

    “不相信，”李涼靠著洗臉池抱臂說道，“假如你們說得都是真的，有一個問題我想不明白，剛進遊戲的時候我還是清醒的，對吧，知道自己是在遊戲裏。”

    “對。”

    “後來某個時間點，我突然就忘了現實世界，不僅忘了，還覺得遊戲設定是我的真實經曆，是這意思吧？”

    “對。”

    “可能嗎？我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個過程。”

    外麵的唐心桃沉默片刻，幽幽問道：“李總，你有沒有過‘既視感’？”

    “‘既視感’？”

    “就是有那麽一刻，你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好像在哪兒見過，上一秒遇到的事情好像很久以前發生過，這種感覺特別強烈，你觀察周圍，發現所有細節都對得上。”

    “是有過……”

    “以前有人說，人的大腦是一台精密的機器，其實不是，大腦經常犯低級錯誤，比如“既視感”，瞬時記憶存儲成了長時記憶，偏偏大腦還有一種補償機製，發生錯誤時進行自我解釋，所以，你察覺不到大腦出錯，隻會覺得似曾相識。”

    聽到這裏李涼想起來，在弟弟的意識沉睡前，零號也曾提過類似的理論。

    “大腦的補償機製非常重要，讓我們接受外部環境，產生存在感，不幸的是，李爽博士發明的bc技術利用的正是這個機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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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你這麽說，我怎麽可能分得清真實和虛構？”

    走廊裏安靜下來，唐心桃沒再回應。

    李涼走出衛生間，看到女孩靠牆坐在地上，正抱著膝蓋發呆。

    這時，樊亞梓從走廊盡頭繞了出來，看起來神色激動，顯然一直在偷聽他們對話。

    “李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兩天後你親弟弟就要死了，哪怕隻有一億分之一的可能，你真的準備什麽都不做，看著他死？”

    李涼沒有回答，轉身徑直走進美術辦公區。

    很快，閻豪帶回了早飯，又去把郭旭東叫醒，五人圍著一張桌子坐下吃飯，全程沒人說話。

    期間唐心桃出去接電話，不知無心還是有意，聲音傳進屋裏，她對電話另一邊的人說“我明天就回去”。

    氣氛變得更加壓抑。

    閻豪不明所以，忍到飯後另外三人離開才不安地問道：“涼哥，出什麽事了？”

    “沒事，”李涼低頭用勺子攪動碗裏的白粥，“閻豪，你跟我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吧。”

    “不管我讓你做什麽你都會答應？”

    閻豪毫不猶豫地點頭：“是。”

    “帶我離開這兒。”

    “現在？”

    “現在。”

    半個小時後，一輛停在地庫裏的黑色紅旗轎車啟動，車內，閻豪扶著方向盤看了一眼後視鏡：“涼哥，去哪兒？”

    “先出去。”

    “嗯。”

    車子駛出地庫，穿過空蕩蕩的園區，從隱蔽的後門上了一條小路，片刻匯入主幹道，視野終於開闊起來。

    城市剛剛蘇醒，林立高樓間街道縱橫，路上車流漸密，預示著早高峰即將來臨，兩側的便道上人潮洶湧，地鐵口排起了長隊。

    這是一個寒冬的清晨，下水道口冒著白煙，混合了汽車尾氣，為空氣塗上了一層澹澹的霧色，城市繁忙嘈雜，卻又平和安寧。

    透過車窗，李涼遠遠看到一個醒目的標語：“立足當下，誌在千年”。

    他輕聲問道：“我們在什麽地方？”

    “雄安。”

    名字聽起來很耳熟，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河北腹地的一座小城，他不明白為什麽希安科技會把公司設在這裏，而且這座城市雖然繁華，看起來卻和他記憶中的2022年差不多，人們的著裝和交通工具遠比想象中“落後”。

    不過，讓他意外的不止一點。

    體驗“構建模式”的過程中，他想過一個問題，細節如此豐富，這個時間觀測者製造的“幻境”到底有多“大”，一座城，還是僅僅一棟樓，畢竟從“情節”來看，並不需要製造太大的場景。

    因此，他原本以為出門會遇到阻力，至少“npc”會提出一些限製條件，然而，當閻豪帶他下樓時，樊亞梓和唐心桃沒有任何反應，郭旭東也隻是欲言又止，最後說了一句“注意安全”。

    三人臉上顯露出的失望此刻仍在眼前，其實，他那時已經決定，一定要想辦法救出李爽，即便一切隻是虛構出來的“情節”，他也無法接受弟弟被執行死刑，況且就像樊亞梓說的，也許有一億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

    想到這裏，李涼掏出從辦公室帶出來的手機，用指紋解鎖後翻看起來。

    可惜，這台華為手機似乎是新買的，除了自帶程序，隻下載了一個pp，微信。

    “您原來的手機被調查組拿走了，”閻豪瞥了一眼後視鏡。

    “嗯。”

    李涼打開微信，界麵和記憶中大同小異，挨個點開聊天記錄，他發現“李涼”一直在和各種學科的教授交流，生物學，神經學，物理學，國內國外都有，溝通內容全都關於《天靈》玩家精神失常的問題。

    從備注的頭銜來看，這些教授都是著名大學或研究機構的學科帶頭人。

    然而，幾乎所有教授都認為，以bc技術的原理，沒有任何辦法能讓迷失的玩家分清現實和虛構。

    其中，備注為“哈佛李爽導師”的教授發來一大段英文，他用微信自帶的功能翻譯得知，這位生物學大拿舉了“缸中之腦”的例子，認為李爽進行的研究本來就有極大風險，最終導致的惡果已經無法挽回。

    除了科學家，“李涼”還聯係了很多高層和朋友，試圖推遲審判，言辭不卑不亢，文字間卻還是顯露出一絲急迫，結果卻徒勞無功。

    退出微信，李涼又打開通訊記錄，最後一個電話打給的人是……“爸”。

    他愣一下，再次撥了出去，然而聽筒裏傳來一個熟悉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閻豪，我爸在哪兒？”他抬頭問道。

    “老爺子……十年前走了，”閻豪停頓了一下，“每回遇到大事，您習慣給老爺子的號碼打個電話。”

    李涼感覺心頭一疼，嗓子刺痛起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怎麽關機了？”

    “老爺子的手機一直在小爽那兒，調查組搜查家裏的時候，估計把那台手機也被帶走了。”

    “操……”

    李涼咬牙罵了一句，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想了想問道：“你知不知道我上麵那位大人物是誰？”

    “嗯，”閻豪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探手從座椅間遞過來。

    李涼接過一看，那是個手機，而是那種老式的按鍵手機，沒有品牌，甚至按鍵上沒有印刷數字。

    “這個電話能打到趙老的j衛室，接電話的一般是童主任，以前趙老要見你，都會讓童主任通知時間地點。”

    “趙老是誰？”

    閻豪目視前方，以微弱的聲音說出一個頭銜。

    李涼下意識地攥了下拳頭，腦海裏冒出兩個詞語：“與虎謀皮”“不自量力”。

    郭旭東說的沒錯，這位身處的鬥爭既分勝負，也決生死，而他和弟弟，充其量是微不足道的炮灰。

    不過，從此刻還能自由活動來看，他這個炮灰顯然還有些用處，暫時沒有被拋棄。

    他隨便按了一個鍵，小小的藍屏亮起，顯示手機隻有兩個功能，打電話和發短信。

    通訊錄裏也隻有一個聯係人：02，號碼欄卻是空的。

    按下回撥鍵，一陣忙音後，電話接通，聽筒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李總，有什麽指示？”

    李涼緩緩說道：“我想見趙老一麵。”

    “嘖，你說巧不巧，怹昨天晚上去了南邊……怎麽，還是小爽的事兒？”

    “是。”

    對麵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關於這件事，趙老專程指示，李爽是一位舉足輕重的科學家，針對他開展的調查程序以及相關桉件的審理一定要慎之又慎，更要公正公平，你聽懂了嗎？”

    李涼咬了咬後槽牙，正要說話，聽筒裏又傳來一陣笑聲，

    “哈哈，這下放心了？話說回來，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不管怎麽樣，不要有情緒嘛。”

    李涼沉默不語。

    “哈哈，隨口一說別見怪，那就先這樣，我還有個會，回頭見麵聊。”

    “都——”

    電話掛斷，李涼握著手機久久不語。

    這條路已經堵死了。

    還有什麽辦法？

    “閻豪，出事的玩家在哪裏？”

    “大部分在安定醫院接受治療……對了，有一個人比較特殊……”

    “怎麽特殊？”

    “一個遊戲評測主播，說自己分得清現實和遊戲，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也很正常，醫生讓他提前出院了，你和郭總找過他，但是他不願意配合。”

    “這個人現在在哪兒？”

    “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