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古文字學界大型追星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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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真冷!
這是蘇亦到了長春以後,最為真切的感覺。
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見到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北國風光,因為沒有下雪。
好在入住的南湖賓館,景觀優美,建築奇特,充滿了年代感。
當然年代感,也隻是相對蘇亦的認知來說的,實際上,南湖賓館58年建館,到現在也就20年的時間,在這個年代還屬於豪華建築物,是省城國賓館,規格極高,普通人根本就沒有資格入住,中式園林配上西式別墅,洋氣得不行。
隻是天氣太冷了,他也沒有亂跑,再加上他被臨時征用成為會務人員,也沒法嚇跑,隻能窩在酒店大廳做接待工作。
好端端的,他從bj跑到長春,還入住這種高規格的國賓館?
到底要幹啥呢?
自然是過來蹭學術會議的,而且,不是跟導師宿白先生,反而是高銘、鄒恒兩位先生。
對於大部分學生來說,蹭學術會議,就是最好的刷臉機會。
蘇亦這一次,也不例外。
那麽這一次會議,為什麽宿白先生沒有過來,是他忙嗎?
也不是。
主要是專業不對口,這是吉大牽頭舉辦的古文字學會成立暨第一次學術研討會,並不屬於宿先生的研究方向。
十年後,國內第一個成立的民間學術團體,規格很高,學界的很多老前輩都出席會議。
北大考古專業這邊,高銘先生是研究古文字的,自然會受到邀請,而鄒恒先生則是北大商周考古的權威,研究古文字,研究甲骨文,殷周青銅器銘文,他肯定不能缺席。
實際上,這一次活動,國內古文字學術圈,稍微有點名頭的學者都受到邀請了,除了身體原因無法出席會議的學者,基本上,能來的都來了。
比如北大,除了高銘、鄒恒兩位先生,中文係的朱德熙、裘錫圭兩位先生也受到邀請。
北大的幾位先生,也幾位重視。
都是同一個單位的熟人,四位先生結伴同行,外加上一個蹭會議的蘇亦。
憑啥,中文係跟曆史係,就他成為一個獨苗跟隨著四位先生蹭學術會議?
這主要是高銘、跟鄒恒兩位先生力薦的結果。
他倆因為職稱的關係,今年都沒能招研究生,而裘錫圭先生也是如此,四位先生唯一招研究生的就是朱德熙先生,不過,他的兩位研究生都是言語學方麵的,並不非古文字學方向。
因此,蘇亦就成為了北大古文字方向唯一一個獨苗了。
誰讓他高銘先生心心念念要提攜後背,而鄒恒先生還打算讓他成為助教呢。
再加上,他這段時間過於不務正業,而冬天,北方又沒法做考古發掘,想要安排他去工地實習都沒有機會,再加上,他這段時間表現還不錯,上一次帶大家做中軸線實地勘查實踐,邀請徐蘋方先生過來做報告的時候,沒少誇獎他,高銘先生提議要帶他參加會議的時候,宿白先生也沒有阻攔,甚至蘇秉琦先生還說,讓他多出去見識一下世麵是好事,於是,他成功混入古文字的隊伍。
實際上,在北大出發的時候,遇見朱德熙、裘錫圭兩位先生,蘇亦的臉色就有些古怪。
他也不是意外這兩位先生會一起受到學會邀請,因為,他們仨一起受邀參加古文字的學術會議,是極為正常的現象。
比如,再過幾年,香港召開的某次學術會議,就是他倆恩怨的開始。
此時的高銘先生怎麽也不會想到在未來的歲月裏麵,會跟朱先生有那麽多恩怨情仇。甚至會因為這些事,影響到他職稱以及博導資格的評選。
因此,看著兩位先生從北大出發,一路上有說有笑的場景,蘇亦就感慨,時間的偉力真強大。
他們是提前一天到達長春。
車子距離賓館,也不遠,就幾公裏的距離,也不需要主辦方接送,他自己乘坐長春著名的有軌電車直達南湖賓館。
這一次研討會,可以說是十年以後,國內古文字學界一次空前盛會,熟人太多了,幾位先生辦理好入住手續以後就開始各種串門拜訪老前輩老熟人。
蘇亦也跟隨著高銘先生各種拜碼頭,混臉熟。
奈何,他年紀太小,輩分也小,各位老先生除對他各種勉勵之外,也沒法跟他憶苦思甜,混在各位大佬身邊,過了最開始遇見學術老前輩的興奮之後,他就開始無聊起來了。
吉大這邊隻能安排研究生過來接待他。
巧合的是,於省吾先生有一個叫吳鎮武的研究生跟他的情況差不多。
這個差不多,並非說說而已。
對方年紀也不大,今年也就21歲,而且也沒讀本科,直接考研究生。
因此,在第一天拜訪於老的時候,對方就讓吳鎮武接待他,嗯,也就是帶著他玩。
於是,剛到長春的第一天,他就跟吳鎮武他們幾個研究生一起成為會議的臨時工作人員了。
他負責與會人員的簽到工作,在南湖賓館的主樓大廳簽到桌上,看著名字越來越多的本子,他都樂傻了。
其他人不說,光張政烺跟李學勤兩位先生的親筆簽名,讓足夠他炫耀一輩子了。
見到他這副摸樣,吳鎮武隻覺得好笑,“你個家夥,僅僅是張先生跟李先生他們的前麵你就樂成這樣,要是一會啟功先生的親筆簽名,你不是要樂瘋了?”
“啊?”蘇亦意外不已,“啟功先生也參加會議?”
吳鎮武也意外,“你不知道?”
蘇亦搖頭,“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啊。”
吳鎮武笑,“你現在知道了。”
蘇亦也笑了。
啟動先生竟然參加古文字的學術會議,倒是他想不到的。
這情況確實沒有人告訴他。
這年頭的會議準備有點粗糙,與會者可沒有人手一份的會議流程手冊。
再說他一個編外的蹭會人員,不知道這情況也不奇怪。
看出來他心動,吳鎮武繼續說,“啟功先生可是領導小組成員,一會忙完了,我們一起去拜訪先生。”
說完,露出一個你懂的眼色,顯然,這家夥也心動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
因為第一次舉辦這種大型的學術活動,主辦方多少有些缺乏經驗。
作為一個前世經常蹭會的學術油子,蘇亦對這些流程不要太熟悉。
成為主辦方臨時工作人員以後,他也在力所能及的小事上查缺補漏。
當然,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比如,閑著無聊的時候,拉著吳鎮武編撰了一份會議手冊。
敲定好與會人員名單以及會議流程,再弄積分手抄版。
然後,晚上他們幾個研究生就借著送會議手冊的名義敲門啟功先生的房門。
啟功先生的再書法方麵的自然聲名遠揚,然而,這一次會議是古文字學界的主場,並不是書畫藝術交流,他被邀請過來,也是因為他在碑文方麵的研究造詣而非書法造詣。
因此,參會的各位先生心思自然不在他的身上,或者說不在他的書法墨寶上,十年過去,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學界盛會,大家的心思都在討論學術成果上了,也沒有哪位先生把心思花在跟啟動先生求墨寶上。
於是,就便宜蘇亦他們這些小輩了。
作為古文字學界泰鬥,於省吾恢複高考以後的首屆研究生都招了不少人,加上吳鎮武一共,人數跟宿白先生旗鼓相當,這在學界也是獨一份。
除了吳鎮武外,其他四人年紀都偏大,其中兩位都35歲了,跟姚華山差不多。
但四人當中,吳鎮武年紀小,比較活躍,因此,也是他帶著蘇亦過來敲門啟功先生的房門。
把會議手冊送後,他們倆擠眉弄眼,老先生就知道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問明來意之後,啟動先生笑道,“這一次來的都是大腦袋殼的人,你們兩個小家夥不去找他們,卻來找我,本末倒置了吧?”
他口中的大腦袋殼的人,就是其他學問大的老前輩。
能夠看得懂甲骨文這樣的天書的老前輩,可不就是一個個都是腦容量都異於常人的大腦袋殼的人。
蘇亦自然不能說,其他先生的簽名的都被他收入囊中,隻能說道,“我們對先生仰慕已經,難得有機會遇見先生,不想遺憾終身。”
得,遺憾終身這樣的詞匯都整出來了。
啟功先生也扛不住了。
又見到他年紀小,有些疑惑,剛想說點什麽,旁邊的吳鎮武助攻就來了。
“先生,蘇亦是新會人,是援庵先生的小老鄉,因此,聽到先生也參加會議的時候,就激動得不行。”
有了吳鎮武的主動,蘇亦接下來的開場白就更加順利成章了。
“我爺爺是美術老師,酷好書法,尤其推崇援庵先生的書法,也時常跟我講援庵先生跟元白先生您的故事,再加上,我到北大讀書以後,也經常聽劉乃和先生的課,隻是有些遺憾,今年您沒有給我們開課,不然……”
“原來你這個小家夥是北大的。”啟動先生說完,又問,“你是誰的弟子?”
“師從季庚先生!”蘇亦趕緊自報家門,“今年跟隨著季庚師學習佛教考古。”
啟功先生聽到這裏,又有些疑惑了,“不對啊,你個小家夥研究佛教考古,跑來這裏湊什麽熱鬧。”
蘇亦坦白,“我是跟高銘、鄒恒兩位先生過來的,主要是年紀太小,幾位先生覺得應該帶我過來見識一下世麵。”
旁邊的吳鎮武察覺氣氛不對,趕緊解釋,“蘇亦這段時間都跟隨著高銘先生學習古文字,再加上家學淵源,並不是外行。”
啟功先生卻笑道,“別擔心,你個小家夥能夠花心思在古文字上,是學界之幸,我們這些老家夥巴不得後繼有人,把這門學問發揚光大。”
勉勵完蘇亦幾句,看著旁邊急得不行吳鎮武,老先生笑道,“刷,今晚就刷!找個安靜的房間,到時候,你們別忘了找印泥來。”
他口中的刷,自然是刷書。
是借用《海嶽名言》裏麵關於米芾“臣書刷字”的典故。
文章裏麵還借用米芾之口評說,“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
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也從這裏麵看出來米芾的性情。
老先生借用這個典故,自然也是一個秒人。
實際上,看過老先生晚年的講座視頻都覺得這是一個可愛的胖老頭。
晚上,蘇亦跟吳鎮武師兄,如約而至。
啟功先生的客房,來訪者眾多,並不安靜,於是,他們找酒店的管理人員以提前布置會議室的名義拿了會議室的鑰匙。
研墨,蘇亦是專業的。
之前在廣美,他就幫過師爺關山月先生研研墨,現在有機會給啟功先生研墨,誰都不能跟他掙。
他一邊研磨,啟動先生一邊問,“你們想要什麽內容?”
眾人紛紛搖頭,“元白先生寫什麽,我們就要什麽。”
不曾想老先生較真,“可不行,必須是你們喜歡的。”
一時之間,眾人還真沒反應過來要啥。
蘇亦也是一樣。
能有求到字,已經很滿足了。
哪裏還有什麽要求。
啟動先生提供免費定製,想都不敢想啊。
於是,他有些雞賊地望向湯餘惠,“要不湯師兄先來?”
死道友不死貧道。
有蘇亦拋磚引玉,吳鎮武幾人也紛紛說湯師兄先來,表麵上是對師兄的尊敬,實際上都沒想好要求啥字。
湯師兄沒法子,硬著頭皮說道,“要不,先生給我寫一首陸遊的《冬夜讀書示子聿》吧。”
啟動先生笑,“行,勸學篇,也算是應景!”
於是,著名的詩句“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躍然紙上。
湯師兄過後,大家都望向何師兄。
何師兄思路也限製了,竟然學著湯師兄,“先生給我一首孟郊的《勸學》可行?”
自然沒有問題。
“……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
這首更加直白。
接著是曹師兄,為了不歪樓,曹師兄也是勸學篇詩句,他的是朱熹的《勸學詩、偶成》。
“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
到黃師兄的時候,也沒有辦法離題,還是勸學詩。
是顏真卿的“三更燈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輪到吳鎮武的時候,這家夥都後悔不已。
因為一時半會,他也想不起來,勸學詩還有哪一首了。
蘇亦見狀笑道,“書中自有黃金屋!”
有了這一提示,他直拍腦門,“對啊,趙恒的《勸學詩》……男兒欲遂平生誌,勤向窗前讀六經。”
最後所有人都望向蘇亦。
容易想到的詩歌,前麵都差不多給掏出來了,大家都好奇他會選哪一首。
從某種意義來說,這也是古詩詞存量的小比拚。
誰最晚誰最難。
蘇亦承認自己知道的勸學詩都被用完了,隻好另辟蹊徑。
“碧山學士焚銀魚,白馬卻走深岩居。古人己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餘。晴雲滿戶團傾蓋,秋水浮階溜決渠。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書。”
沒錯,就是杜甫的《柏學士茅屋》,尤其是最後一句,尤為應景。
這個環節,大家表現的都不錯。
啟功先生都挺滿意。
他寫完最後的詩歌以後,又給大家一個寫一首他的自作詩。
熟知的啟功先生書法的人,都知道他的《自作詩卷》多不勝數。
水平嘛,隻能說水法水準相當高。
這晚,啟功先生心情極好,在會議室的長桌上,弓著身子潑墨揮毫,好不快哉。
一口合成,連攜了十二張條幅跟一對楹聯。
蘇亦跟吳鎮武師兄,一人兩幅。剩下一幅,大家都讓了蘇亦。
因為楹聯的內容恰好是陳垣先生自題的“百年史學推甌北,萬首詩篇愛劍南。”
甌北是清代學人趙翼的稱號,而劍南則是陸遊的《劍南詩稿》,因此,劍南也指陸遊。
作為陳垣先生的小老鄉,這幅指向性如此直白的楹聯,吳鎮都不好意思跟他搶。
這也讓蘇亦成為今晚最大的贏家。
有趣的是,給他們六人的題寫的書貼,除日期“一九七八年冬”,給他們題字的時候,還給他們的名字後麵添上“同誌斧正”四個字。
看著請字帖上,“蘇亦同誌斧正”幾個字,蘇亦就覺得好玩。
然而,事情到了最後並沒有完。
因為還沒有蓋章,文化人要說鈴印。
看著老先生很自然的從衣兜裏掏出的是兩方透明的印章,眾人的眼睛都直了。
吳鎮武驚歎,“水晶石印章?”
啟功先生笑個不停,“想啥呢,就是有機玻璃。”
吳鎮武下意識問道,“不是應該用印章石石製印章嗎?”
老先生猜到他會有這一問,立即發出爽朗的笑聲,“我常被人叫去寫字,石頭的揣在身上多沉啊!有機玻璃輕嘛,你看蓋出來不是也很好嗎?”
其實很好,而且,還很時尚。
如此接地氣的方式,卻讓眾人感慨不已。
尤其是蘇亦,他也沒有想到老先生如此灑脫。
宿白先生也好篆刻。
後來還出版了《宿白印譜》,作為弟子,蘇亦也不是對篆刻啥都不懂的小白。
一想到印章,大家先入為主的就是西泠印社,想到各種印章石,哪裏會想到啟功先生會如此取巧,竟然用有機玻璃來雕刻印章。
完全刷新了眾人的認知。
估計,國內的大書法家,毫無避諱的,當著眾人的麵,使用有機玻璃印章的,大概也隻有啟先生一人而已。
而且,你還不能說老先生敷衍。
因為他所用的那兩方篆書有機玻璃印章也確實刻得很有韻味,一看就是金石大家出品。
至於出自何人之手,老先生沒說,他們也不好意思問。
無邊款,沒法猜測,不然,蘇亦都想求同款印章了。
好吧,這事,想想就好。
這一晚,老少皆歡。
他們六人個研究生,陪著老先生舞文弄墨,接著品茗暢談,一夜就過去了。
第二天,會議正式開始。
在南湖賓館主樓的會議廳內,六十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學者齊聚一堂,成立正式開幕。
於這場盛會而言,蘇亦是一個參與者,也是一個曆史的見證者。
十年過後,於學術界而已,為什麽是古文字學界能夠如此快速成立學術研究會?而不是其他專業領域呢?
一開始,蘇亦也搞不明白。
路上,聽高銘先生他們閑聊,才得知明白緣由。
非要總結的話,就是恰好趕上了。
因此,高銘先生還調侃道,“這是祖宗的饋贈。”
這個說法,並非說笑。
70年代是我國考古發現的黃金時代,一批批周原甲骨、戰國銅器和秦漢簡帛相繼被發掘出來,令海內外學術界為之轟動。
出土文物太多,造成的影響太大,就算是十年間,也不得不舉報出土文物出國展覽。
也正是因為如此,考古三大刊《文物》、《考古》和《考古學報》也得以先行複刊。
沒法子,成果太多。
這些東西發掘出來,自然要有人整理。
在這個方麵,研究古文字的學者功不可沒。
所以,不要以為十年間,就沒有學術活動,也有,而且還是特大型項目。
然而,在這些考古出土文物整理工作中貢獻極大的古文字學者們,也不得不麵臨著一個非常尷尬的局麵,專業隊伍青黃不接,後繼乏人。
這話並非說說而已。
在學界享有巨大威望的郭沫若先生剛剛過世,唐蘭先生臥床不起,容庚和徐中舒二老也因年邁不能遠行;40歲以上的專業人員為數不多,30歲左右的專業人員稀如鳳毛麟角。
老一輩的學者中,唯一能打的就是於省吾先生了。
恰好,於老就在吉大教書,這也是為什麽,成立大會的主辦方是吉大的原因。
於老來吉大,也是有原因的。
其實,50年代的故宮博物院亂糟糟的,老先生也得不到重要,基本上賦閑在家,50年代,吉大的老校長匡亞明到任,三顧茅廬,才把於老從故宮挖到吉大,自此,於老就在吉大落地生根,因此,這裏也成為國內古文字研究的重鎮。
革命隊伍青黃不接,後繼無人,作為古文字學界的領袖之一,要改變這一現狀,於老則無房貸。
於是,從1978年上半年開始,中華書局的趙誠先生即多次將於省吾老先生關於組建古文字研究會的方案帶到北大、川大、中大和考古、文物單位征求意見,才有這次會議的召開。
其實,出席這一次會議,能夠讓蘇亦認出名字的老前輩,並不多,比如於省吾、商承祚、胡厚宣、張政烺等。
至於李學勤、裘錫圭、高銘幾位先生,隻能算是中年學者,屬於第二梯隊。
至於青年,都還沒來得及冒頭。
非要揪出一批來的話,那麽吳鎮武他們幾個師兄弟,麵前算是。
此外,還有吉大不少年輕的老師,也算。但,蘇亦不認識他們。
在國內,要說在古文字研究領域牛逼的高校,北大是排不上號的,跟吉大、中大以及川大沒法比。
吉大有於老。
中大則有容庚、商承祚先生。
川大則有徐中舒先生。
遺憾的是,商承祚先生也沒有出席這一次活動。
估計,身子骨也不行。
大冬天的從廣州到長春,也確實遭罪。
實際上,再過幾年,這一批老先生也會相續離世。
李學勤、裘錫圭兩位先生才起來,逐漸扛起帥氣。
會議的第一項,自然是領導講話,這種學術會議,並非隻有與會學者,也有行政領導。
當然,最為讓人重視的還是於老的開幕式講話。
講話內容,無非就是回憶過去、關注現在、展望未來。
憶苦才能思甜。
這些環節,確實有些枯燥,蘇亦常常跑神,好在會議很快就進入關鍵階段。
與會的學者開始宣讀自己的學術成果。
這個環節很重要,坦白說,蘇亦大多數時候都聽不懂,對於古文字研究,他就是半吊子貨色,就是這段時間惡補不少的知識,但是跟這些跟古文字打了一輩子教導的前輩相比較,他就是個渣,就算是吳鎮武他們這些同輩,他也比不過。
沒法子,誰讓他的基礎不紮實呢。
然而,他就沒有優勢嗎?
自然也有,就是超出時代的認知。
然而,學術研究,一份材料說一分話,別人不發布的內容,也不能胡亂引用。
這種情況之下,他自然不能瞎說。
隻能老師當聽眾。
六十多位學者,每一個人都要宣讀自己的文章,又是第一次召開學會會議,經驗不足,沒有設置什麽分會場,光是大會議室內聽學者做學術論文分享,就花去很長的時間。
就算這樣,大家的情緒依舊高漲,那麽多年來,古文字學界難得有這樣的盛會,大家都盡情的闡述自己的觀點以及研究成果。
一整天下來,蘇亦除了聽報告還是聽報告。
首先是於省吾先生,他第一個分享的自己研究成果——《壽縣蔡侯墓銅器銘文考釋》。
光看文章名字,就知道寫的是什麽內容。
重點就是首先蔡侯墓。
與會學者,並非每一個人都知道蔡侯墓的情況,因此,於老的報告,也簡單介紹其情況。
蔡侯墓位於ah壽縣,墓地原來是麥地,它的發現是跟國家50年代的治淮工程有關,因為地勢平坦,合適取土,於是在1955年5月24日這一天,民工們挖溝取土的時候,就在深溝的中央率先發現了兩個甬鍾,接著又發現不少的銅器,於是,著名的蔡侯墓就這樣在民工兄弟的鋤頭下被發現了。它的發現過程其他墓葬被發現的過程大同小異。
沒啥好說的。
其墓主經考證為蔡昭侯前518—前491),這個結論經過多位學者的考證,在學界已經沒啥異議了。
因此,於省吾先生的文章,也隻是針對相關銘文的考釋上。
這項考證工作,老一輩學者,也幾乎都參與其中。
郭沫若《由壽縣蔡器論到蔡墓的年代》、唐蘭出土重要文物展覽圖錄序言》、陳夢家《壽縣蔡侯墓銅器》、史青樹《論蔡侯的年代》、其中,在這些學者之中,孫百朋卻因為一篇《蔡侯墓出土的三件青銅器銘文考釋》殺出重圍,讓他跟這些名家相提並論。
其中孫百朋在報告中準確推斷出墓的主人是蔡昭侯申,但由於墓內金文蔡侯之名難於釋讀,種種爭論直到近年才由裘錫圭跟李家浩兩位先生論證平息。
然而年代墓葬出土的時候關於墓主是哪個蔡侯的問題,學術界也吵翻天。
那麽於省吾先生,對蔡侯的名字的考釋結論如何呢?
其實也是“申”,而且,他還給出自己的考釋思路,並非瞎說。
他從《說文》推導出“亂”跟“申”字的關係,又提及毛公鼎上的銘文,然後從文獻《春秋》考據,哀四年,蔡昭侯名“申”,又對比《史記·蔡世家》,反正經過一係列的考釋,終於確定蔡侯昭申的身份。
如果不看銘文拓片,不看宛如天書的原文字體,僅僅聽老先生說考釋過程,也挺有趣的,要是看銘文拓片,就腦殼痛了。
那麽“申”字有爭議,“蔡”字呢?
這玩意又涉及一係列的考證了。
比如容庚就根據魏三體石經“蔡”之古文而做出考釋,王國維又說“殺蔡二字同音可相通假”,沈兼士也作了音上的研究。
反正,甲骨文,青銅銘文每一個字的確定都有一係列的考證。
每一字的考釋都來自不易。
於省吾先生的文章也是如此。
整篇文章,考釋的銘文很多。
蘇亦的筆記沒法麵麵俱到,隻能挑選聽得懂的部分來記錄。
比如於老考釋蔡侯盤上的銘文:
“元年正月,初吉辛亥,蔡侯申虔共(恭)大命,上下陟[衤否],孜敬不惕,肇佐)天子,用詐(作)大孟姬嫖彝(舟),……敬配吳王,不諱考壽,子孫蕃昌,永保用之,冬終)歲無疆。”.
他的考證,跟郭沫若、唐蘭、陳夢家、孫百朋幾位先生,都有異同。
內容太長,蘇亦也沒有辦法全記,也沒有必要,不出意外,明年,古文字的專業學術期刊《古文字研究》第一輯的發表,就把會議的文章都收錄其中。
這些古文字學會的傳統,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一到年會,大家就寫文章,然後在會議上分享文章,最終評委會評審挑選合適文章收錄在《古文字研究》上發表。
整個流程,跟其他學術會議也差不多,奈何,古文字研究太過於枯燥,會議上,不是自己的研究方向,隻能聽的份。
那年代挖掘的墓葬,為什麽到78年,於老才寫考釋文章,不會過時了嗎?
過時肯定不會過時。
但1978年,蔡侯墓肯定已經不是熱點。
於老的文章,也是多年的成功,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場合分享出來罷了。
那麽這一年,古文字研究有熱點嗎?
自然也有。
而且跟考古發掘成果息息相關。
比如其幾個月剛剛結束發掘的中山國墓葬。
跟蔡侯墓一樣,中山國墓葬,也是因為政府水利工程建設才發現的。
給位了配合三汲公社的農田水利建設,從1974年11月至1978年6月,河北文物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在三汲公社一帶進行了考古調查和發掘工作。
這一調查,發現了公社東南隔河就是春秋戰國實其的蒲吾城,遺憾的是已經全部沒入黃壁莊水庫中,在公社的東部還發現一處戰國時期的都城,這座城址很可能是中山國的最後一個都城,即古靈壽城河北文物研究所:《戰國中山國靈壽城——19751993年年度考古發掘報告》)。
此外,還發掘了春秋戰國墓葬三十座、墓上建築遺址二處、車馬坑二座、雜殉坑一座、葬船坑一座,出土文物一萬九千餘件。
可以說,中山國墓葬的發現,完全就是本年度最大的考古熱點。
這個時候,它的考古簡報還沒有在《文物》上公開發表,然而,它的內部資料對於圈內大佬的來說,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甚至不少學者都親臨現場考察過。
因此,與會的學者好幾位都寫關於中山墓葬器物的銘文考釋文章,尤其是集中在“戰國中山王鐵足銅鼎”上。
其中最讓蘇亦印象深刻的就是張政烺、趙成、孫稚雛以及三位先生。
趙成先生,蘇亦不熟,但是他本次大會的發起人之一,想不認識他都難。
孫稚雛,不熟不行。
誰讓他來自於中山大學,是容庚先生的學生呢。
至於,張政烺先生老熟人了。
沒有見到真人之前,蘇亦在北大就沒少從諸位先生的口中聽到他的事跡。
這一次,見到真人。
蘇亦感慨,傳聞果然是真的。
老先生是山東人,從外形上看就是一個標準的山東大漢,而且還是方形臉,所以也有人說,張先生要是不研究學術,棄筆從戎,也是戰場上的一號猛將。
高銘先生跟張先生很熟悉。
他倆的老師都是唐蘭先生,算是是出同門。
因此,昨天到南湖賓館的時候,除了帶蘇亦拜訪於老,第一個拜訪的就是張政烺先生。
這是蘇亦第一次正式跟老先生見麵,之前在酒店大廳混簽名的不算。
一開始蘇亦還有些懵懂,不知道高銘先生何意。
通過交談,他才有些後知後覺,敢情是認門,有種親傳弟子見師伯的感覺。
後來,得知他跟周一良先生學史的時候,張先生感慨不已。
原本當年大學畢業以後,被胡適之先生推薦到史語所工作。
後來史語所遷至南京。中研院在雞鳴寺蓋了房予。
當時他們住的宿舍樓原是竺可楨的,他去杭州就任浙大校長,就把房子賣給中研院。
這座樓兩層,上、下各三間。蔡元培家在上海,他來南京時就住在樓上。
樓下三間就住他們當年的一些單身漢,其中就包括周一良先生。
老人在一起聊天,就容易回顧往事。
然後勉勵小輩,好好學習。
甚至,得知蘇亦他們去跟啟功先生求字的時候,老先生也突然來雅興,讓他研墨。
然後給他題字。
這一舉動,讓蘇亦樂壞了。
原來張先生的書法極好,尤其是小篆。
知道啟功先生跟蘇亦寫勸學詩,他特意寫了張載的橫渠四句。
霸氣。
寫完不過癮。
還沒完,還用小篆寫了一幅字帖。
“求古尋論,散慮逍遙。”
一下子,讓蘇亦想到了清代鄧石如的《千字文》。
提完字以後,他還開玩笑道,“就我這個書法,跟元白先生比如何?”
“吾與徐公孰美?”
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那麽蘇亦怎麽回答?
傻笑啊!
不然,還能說啥。
這個時候,戰國中山王鐵足銅鼎被張政烺命名為“中山王厝鼎”,銘文極長。
蘇亦看到銘文拓片的時候,都看得眼花繚亂。
“唯十四年,中山王厝作鼎。於銘曰:
嗚呼,語不廢哉!寡人聞之,與其汋嗚人,所寧汋籲淵。
昔者,燕君子噲,覲享夫悟,長為人宗。關於天下之勿矣!猶迷惑籲子之,而亡其邦,為天下戮。而皇在籲少君乎?
嗚呼,念之哉!子子孫孫,永定保之,毋替厥邦。”
連蒙帶猜,大致能看懂前麵一兩段。也不錯了。
要不是參與這個會議,蘇亦很難有機會遇見張政烺先生。
因為俞偉朝以及高銘先生的多次提及,蘇亦對張政烺先生的印象極為深刻。
尤其是,幾個先生形容當初張先生冬天在北大課堂上給他們上課的場景。
穿著厚厚的老舊黑棉襖,板書的時候,習慣性用襖子袖子當黑板擦擦拭黑板。
甚至,講課的時候,想不起內容還習慣性拍自己的腦袋,這些標誌性的動作,都讓北大的諸位先生印象深刻。
通過他們的講述,蘇亦很自然的就在腦海之中構建出一個淳厚溫和的長者形象。
然而,真以為張先生拍腦袋,就以為他記憶力差,那就大錯特錯了。
於省吾先生就說過,他一生隻遇到兩個博聞強識、過目不忘的人,其中一位就是張先生,另一位是東北師大的曆史學家陳連慶先生。
實際上,不僅於老欽佩張先生。
學界對張先生的認可度也極高。
楊向奎先生曾對聽他講課的研究生說:“在中國,聽過張政烺先生的古文獻課,別人的文獻課就不必聽了。”
有種說法,張先生是社科院除了錢鍾書先生外,最有學問的人。
能夠跟錢鍾書先生齊名,就知道張先生的學問之大。
大學問家寫的文章,蘇亦聽不懂,也是正常的。
看著張先生在會場中,用著一口帶著山東口語的普通話講述著他的文章,蘇亦隻能感慨,傳聞是真的,張先生的學問就是大。
當然,張先生在會場上做學術報告的方式也讓蘇亦印象深刻。
他不僅給準備了銘文拓片,還直接拿了一本段注《說文》《說文解字注》作者段玉裁)就跟參會的學者討論中山墓葬新出土的青銅器銘文。
那麽厚的一本書,老先生隨身攜帶,可想而知治學態度之嚴謹。
他從段注《說文》引出中山王厝鼎銘文中的最後一句“毋替厥邦”的“替”字,深入淺出,引人入勝,異常精彩。
至少,不懂銘文,也能夠聽得懂他在講述什麽內容。
要不是他用段注舉例子,蘇亦怎麽可能會聯想到,這個由一高一低兩個“立”組成的字,並不是“並”字而是“替”字的初文。
這種從漢字詞源做學問的方式,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那麽張政烺先生這個說法,對不對呢?
自然是對的
他這個考釋,也被後來出土的西周銅器銘文再次證明是對的。
然而,張政烺先生的考證,花費的筆墨卻不多,也不過百來個字,簡潔明了,通俗易懂。
而且老先生肚子裏麵的墨水太多了,作報告,就喜歡舉列子。
還是很貼近生活的大白話。
比如,他講中山三器中的“圓壺”時,就直接評論說,這篇銘文沒有什麽實質性內容,多是空話套話,就像解放前他家鄉山東榮成一帶土財主出殯時的“辭靈告文”。
生怕大家聽不懂,他補充說明。
“我們山東的這些土財主,實在無善可陳,他們的‘辭靈告文“,能寫的就是,諸如‘你也曾騎馬打槍,你也曾娶妻兩房“之類的廢話。”
這種充滿某種惡趣味的吐槽,讓現場哄堂大笑。
要不是親自在會場,哪裏有機會聽到張先生如此別開生麵的學術報告。
這玩意,通過日後的文章是很難接觸到的。
這一次報告,讓蘇亦聽得尤為過癮。
不禁有些疑惑。
經常聽人說張先生學問大,笨拙於表達,講課不太行。
張先生的課程,真的那麽枯燥嗎?
後來蘇亦才知道,張先生的學問大,講課也並不枯燥,隻是本科生基礎太差,境界不夠,跟不上張先生的思路,自然就聽不懂。
所以,高銘先生他們才感慨,其實張先生更加合適帶研究生,而不是給本科生講課。
蘇亦心想,果然如此。
這個時候,看著自己筆記本上,張先生的簽名以及放在酒店方麵的三幅字帖,蘇亦就忍不住偷笑。
要不是昨天晚上高銘先生帶著他去拜訪張政烺的時候,老先生突然來雅興給他題字,說不定他控製不住自己,就像敲開啟功先生的房門一樣,去敲張先生的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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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古文字學界大型追星現場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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