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章 殺人者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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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原城西南十裏,高台子山村(今瓜台子)。
    清河與扣河村東交匯,形成一片寬闊的衝擊平原,富含衝擊土的河地頗為肥沃,此地也是開原較好的良田。
    此時漫長冰冷的小冰河時期還未來臨,農曆四月的鬆遼平原漸漸溫暖,正是農忙時節。
    往年到三四月份,衛所軍戶民戶早早便在田間播種施肥,辛勤勞作。
    然而今年卻有些不太一樣,到了四月,稻田裏卻沒見到幾個農人忙碌身影。
    倒是會有些家丁模樣的遼兵,隔三差五縱馬深入地頭,驅趕那些播種灌溉的民戶。
    上個月,馬總兵和幾位參將從薩爾滸戰場回來,手下的家丁戰兵傷亡過半,馬林的兩個兒子也被韃子殺了,受打擊的老總兵,渾渾噩噩,也不怎麽管事了。
    馬林不管事,自然有人願意管。
    開原周邊的遼鎮軍將們見有機可趁,很快將幾位殉難總兵參將名下的軍田搶了個七七八八。
    丁參將派人順帶搶了幾百畝開原衛所的屯田,參將大人表示這些田都是寧遠伯李如鬆的田產,這些年被開原刁民蠶食,現在必須搶回去,好給李家一個說法。
    李成梁李如鬆已經死去多年,就連李如柏也已自殺,李家就剩下李如楨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感謝丁參將。
    丁國珍和楊啟隆兩位指揮使,手上沒兵,上頭沒人,自然不敢惹這些遼鎮丘八,隻得躲得遠遠的,忍氣吞聲。
    前些時日,高台子村附近租種田地的民戶都被驅逐。
    據說丁參將要用這些良田種植其他作物,被趕走的那些佃戶,以前給總兵老爺們種田每年大概交五六成地租,剩下的三四成也夠全家人混個溫飽。如今一夜之間沒了這三四成收入,他們隻能餓死或是去關牆外投韃子當包衣了。
    四月初八,高台子村東來了隊家丁,家丁們騎在高頭大馬上,狠狠望向眼前一片剛剛育苗的稻田。
    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佝僂著腰背在田裏拔草,老人佝僂的上身幾乎已經與地麵平行,像一個古老的雕像紮根在遼東土地上。
    細密的汗珠順著老農臉頰上滾落,滴在了水稻田裏,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老農前麵的田埂上,整齊擺放著些瓦罐竹籃之類的器物,罐子裏盛著清水,竹籃裏裝了幾個窩窩頭。
    忽然,耳邊傳來噠噠的馬蹄濺水聲,老農滿臉驚恐的四處張望。
    距離他身後不遠處,一個身材粗壯的軍漢,縱馬越過田埂,來到老農近前。
    他也不下馬,揮鞭將瓦罐打碎,清水撒了一地:
    “老不死的!上月便讓你別種稻子,媽的!還朝田裏灌水!這田是給丁大人養戰馬的,你灌水了還怎麽種苜蓿?!”
    老農怔怔的站在水田裏,沾滿泥土的手上還拎著把枯草,幹癟的嘴巴蠕動幾下,不知在說什麽。
    家丁頭子見這老農又老又聾,不和他廢話,猛一揮手,對身後喝道:
    “全部上馬,踏苗!把稻苗都給老子踏死!”
    一眾家丁立即打馬上前,戰馬越過田埂,在長滿青苗的水田裏肆意踐踏。
    “不要踏苗,不要踏苗!”
    老農聲音嘶啞的喊叫著,他是高台子村的農民,是總兵老爺軍田的佃戶,在這高台子村種地幾十年了。
    鄉下人侍弄了幾十年莊稼,對土地的感情是常人不能理解的,周圍民戶被驅逐後,老農還是固執的回到這裏,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用簡陋的農具繼續耕作。
    對這些生在土裏死在土裏的農人來說,土地和莊稼就是他們的全部,總兵老爺們的金戈鐵馬,禦史巡按們的風花雪月,離他們太遠太遠,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老農揮動瘦若枯木的臂膀,擋在一名家丁馬前,絕望叫道:
    “上好的肥田,為啥要種畜牲吃的苜蓿,咱給總兵老爺種了好多年稻子,他老人家的地租比別家低多了·····”
    “老不死的,以為馬林能護著你們,他早死俅了!你去地底下給他交吧!老子讓你種!”
    家丁驅動胯下馬匹,狠狠衝向老農,毫不費力將老人瘦弱的身體撞飛出去。
    老農摔落田中,滿身汙泥,掙紮不起,已是奄奄一息。
    家丁頭子恨恨的望向老農,對身邊人怒道:
    “別管這老東西,讓他死在地裏,讓周圍佃戶都看看,和丁大人作對的下場!看他們還敢來種不?”
    說罷,他指揮家丁繼續踏苗,戰馬進了水田便格外興奮,這些畜生邊走邊打著響鼻,周圍水花四濺,剛剛長出來的稻苗很快便被它們踐踏一空。
    “走!去那邊看看!還有種稻子沒!抓幾個娘們兒回去!”
    家丁頭子說罷,打馬朝東邊走去,幾個家丁跟在後麵,一路哈哈大笑。
    高台子村幾個村民呆呆的望著眼前這幕,見家丁朝他們走近,嚇得一哄而散,連忙逃走。
    “哈哈哈,一群賤民!”
    家丁頭子笑聲戛然而止,身後忽然追上來一隊馬兵,約有五六十騎,皆是穿著鴛鴦戰襖,手持騎槍,身上還佩戴火器,為首一人正死死盯著自己,他單手握著杆巨大的火銃,旁邊還站著個女人。
    家丁頭子見這人來者不善,不過他自恃是丁參將心腹,開原指揮使見了自己也要讓三分,便不把這些明軍放在眼裏。
    “你們是什麽鳥人?想要做甚?”
    劉招孫策馬上前,將鳥銃扔給副營官李煜辰,舉起騎槍指向那群家丁怒道:
    “縱馬踏苗,斬!殘害百姓,斬!你們幾個,今日都得死!”
    家丁頭子見劉招孫這樣,以為他是個把總之類的頭目,想要乘機勒索自己幾兩銀子,不由怒道:
    “想訛老子?!老子是萬曆三十七年的武舉人,是皇上欽點的!”
    劉招孫冷冷道:
    “皇上英明神武,怎會點了你這樣的畜生來做舉人!”
    說罷,手中騎槍已是刺出,那家丁頭子反應過來,連忙舉刀格擋,隻感覺虎口發麻,身子被騎槍撞飛出去,摔在地上痛苦嚎叫,接著,一把順刀便斬向了他頭顱。
    周圍家丁被眼前這幕嚇住,直到劉招孫砍了那家丁人頭,眾人才大叫一聲,四散逃去。
    劉招孫一揮手,身後騎兵營策馬追了上去,他轉身望向周圍逃散的百姓,大聲道:
    “本官乃開原參將劉招孫,本官來開原,是來保護你們的,本官隻做三件事,”
    “公平!公平!還他媽是公平!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今日本官來這裏,是要拿回馬總兵的田地!”
    “你們之中,以前是馬總兵佃戶的,三日之內,去開原兵備道衙門登記造冊,本官會讓人給你們重新分地!”
    劉招孫翻身下馬,接過那杆巨大的斑鳩銃,用捅條輕輕將火藥鉛彈壓實。
    前麵丁碧麾下一名凶悍家丁砍傷一名騎兵營新兵,望著五六名追上來的騎兵,打馬就要逃走。
    他臉上滿是驚恐之色,隻想趕緊逃回鐵嶺,將今日發生的事情告訴知丁碧,讓參將大人給兄弟們報仇。
    金虞姬遞來一根四尺長的叉棍,劉招孫將槍架在叉棍上,扳開火銃引藥蓋,肩抵槍托,對著照門準星,從容瞄準向幾十步外的家丁背影,右手扣動扳機。
    “轟!”
    十多斤重的斑鳩鳥銃發出振聾發聵的巨響。
    引藥鍋和銃口猛地噴出一股濃重的白煙,白煙中一道三尺多長的火舌,如白日焰火暗夜流星,分外耀眼。
    一枚重達一兩六錢的鉛子憤怒射出,即將撕裂擋在它前方的一切活物。
    家丁如驚弓之鳥,在土路上策馬狂奔。
    “官人,沒打中嗎?”
    劉招孫收起叉棍和斑鳩腳銃,對側旁挺立的金虞姬,微微一笑:
    “讓鉛子飛一會兒,”
    ~~~~~
    鐵嶺內城,參將府客廳,鐵嶺參將丁碧望著跪在自己麵前滿臉是血的家丁,再次問道:
    “他說來開原是為了公平?”
    那家丁身上都是血,此人在開原騎兵營追擊下,九死一生才逃回鐵嶺,身邊十幾個兄弟都被斬殺,此時又驚又怒,連忙道:
    “是啊,老爺,劉招孫一邊說公平,一邊殺咱們的人,他用火銃把杜把總的腦袋都打爛了,要不是小的跑得快,也被劉招孫打死了,老爺,您派去清田的人都被他們殺光了,他還說要來殺老爺您,南兵凶得很,老爺,咱們還是別惹他們了,”
    “你怕了?”
    丁碧沉冷冷一笑,回頭望向身邊幾位將官,忽然笑道:
    “劉參將喜歡公平,咱們就給他公平!”
    旁邊一個副將死了幾個家丁,怒氣衝衝道:
    “大人,這些南兵剛和韃子打完,剩下不到四千人,還要守城,咱有一萬多人,叫上沈陽幾個兄弟幫忙,滅了他!”
    丁碧搖搖頭,否決了部下的建議,胖胖的圓臉上露出一絲獰笑。
    “不急,先陪他耍耍。劉招孫現在占的田,以後都得給老子加倍吐出來!敢殺老子的人,老子讓他生不如死!”
    丁參將說罷,使勁拍了拍手,眾人注視下,門外走進來個長相精明的老頭,約五六十歲,見到丁參將,立即跪了下來。
    丁碧看著這個精瘦老頭,沉默片刻,冷冷道:
    “趙東家,這些年,你從本官這裏沒少拿好處,如今是該報答本官了,”
    趙東家連忙點頭,露出一臉諂笑。
    丁碧眼中閃過寒光,道:
    “你回去,把他們開原八大家的賬目,尤其是私通建奴的賬目都給本官找出來,弄垮了他們,咱們在開原的生意就更好了。”
    “整理成奏疏,派幾個生員,找個好時機,給遼東禦史一份,給言官一份,再給劉參將一份,劉招孫不是喜歡公平?咱就問他要公平,老子看他殺人不殺。”
    旁邊站著的讚化聽了,撫掌大笑道:
    “高!實在是高!大人這招殺人誅心真是絕了!”
    “若劉招孫敢動手殺商人,開原商業就廢了,反正死的是李家的人,咱還可乘亂而入,狠狠賺他一筆;他若不殺,就讓禦史言官彈劾,說他縱容商戶,私通後金,這就等同謀反了,看熊廷弼到時還如何保他?”
    丁碧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咬牙切齒:
    “劉招孫這狗賊,屢次和老子過不去,如今還想在開原紮根,想咱們死,他這是在做夢!”
    他忽然拔出重刀,上前兩步,猛地斬向地上跪著的那名家丁。
    家丁猝不及防,被重刀殺入小腹,驚恐的望著這個喜怒無常的丁參將。
    周圍濺起陣陣血雨,丁碧瘋狂揮刀,像是在剁肉似的,連砍十幾下才把那家丁殺死。
    咣當聲響,重刀扔在地上。
    “沒用的東西,一個開原兵都沒殺死,有臉跑回來,還敢給劉招孫說話!”
    丁碧說罷,拿起酒壺,若無其事用酒衝洗手上血跡。他猛地抬頭,周圍幾人嚇得退後兩步。
    那名讚化望著地上混合人血的酒水,正朝自己流來,嚇得連忙躲開。
    丁碧環顧四周,咬牙啟齒道:
    “不能讓他在開原做大,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丁碧坐回座位,又道:
    “劉招孫在遼東犯下的事兒,可不止私通建奴這一件,老子手裏還有他好多罪證,鐵證如山,老子已經讓言官禦史彈劾,還有京城的黃尚書,不用老子動手,會有人收拾劉招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