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士別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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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澤縣西門。
    巨人林宇拖著沾滿血肉的狼牙棒,踏著狼藉一片的屍體,步履踉蹌的走向城門甬道。
    一群群身著黑色軍服的第二兵團長槍手,正列隊通過甬道,快速進入內城。在與巨人擦肩而過時,百戰精銳們紛紛投來欽佩的目光,一名把總上前和林宇攀談,  向他詢問縣城內是什麽情形。
    “晉商糧倉在哪裏?”
    “城中有無流賊埋伏?”
    “你們的人還有幾個活著?”
    林宇拖著狼牙棒,仿佛沒有聽見那名把總說話,隻是默默的向前走。
    “他娘的·····”
    把總話說一半忽然停住,抬頭瞥見林宇後背上密密麻麻插滿了箭羽,旁邊一名訓導官指著巨人遠去身影,低聲道:
    “當年在文登,此人以一敵百,  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救下了慈聖太後。”
    “什麽,  他,他就是林宇?”
    把總張大嘴巴,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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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霄癱坐在土牆牆根兒,雙眼無神的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戰兵車馬,先前找他索要過路費的那兩個明兵,一左一右躺在他身邊,不過現在他們已經變成了燃燒的屍體。
    吳霄發了會兒呆,撿起那把缺了口的腰刀,開始清理掛在鎧甲上的箭羽,他身上被射中十幾支輕箭,好在鎧甲足夠精良,箭矢沒有造成致命傷。
    “給。”
    見林宇朝自己走來,吳霄從懷中摸出半截煙卷,扔了過去。
    林宇費力的彎下腰,找到一具燃燒的屍體,向死人借了個火。
    點燃煙卷,沾滿血跡的蒼白的手指夾著卷煙,顫抖著放到嘴邊,  猛吸一口,巨人像一座蒼老的煙囪,噴出一大團白色濃霧。
    “林大個子,又是一場血戰,咱們又活下來了。”
    林宇沒有說話,默默轉過身,吳霄開始幫他一根根拔掉箭羽。
    “康監軍安然無恙,正在城外,有第二兵團保護,咱們這趟總算是完成皇命了。”
    林宇點點頭,忍住痛疼,還是沒有說話。
    “人都死光了,就剩咱們三個,你,我,還有李自成。”
    順著吳霄手指望去,甬道盡頭,  十六歲的李自成,正簇擁著鄧長雄朝這邊走來。
    “和我們當年一樣,  用不完的勁兒。”林宇望著李自成,  想到了當年還是浙兵小隊長的自己。
    吳霄給同伴拔去箭矢,在傷口處塗抹上金瘡藥,正在包紮,鄧長雄帶著訓導官詹地佑,已經走了過來,旁邊還跟著剛剛血戰一場的李自成。
    “宋應昇跑了,我的人死光了,追不上他。”
    語氣冷靜的出奇,說話的時候也沒看鄧長雄,像是在自言自語。
    鄧長雄知道三原俠客的脾氣,望著地上遍布的禁衛軍屍體,這位主官忽然有些自責,如果昨日在臨洺關沒有耽擱時間,就不用死這麽多人了。
    訓導官詹地佑不敢看吳霄那雙血紅的眼睛,低聲勸道:“吳隊長,人死不能複生,還是趕緊把禁衛軍兄弟們安葬了吧。”說著便要伸手來攙扶這位禁衛軍主官。
    吳霄劈手推開第二兵團訓導官,頭也不回的朝城外走去。
    留壘河畔垂柳殘敗,汙黑的河水中倒映出一抹血紅色煙霞。
    眾人麵麵相覷,李自成剛要向鄧長雄解釋什麽,大個子林宇起身道:
    “當年在渾河戰場,他也是這樣看著,看著自己的兄弟一個個死去,如今又是這樣。”
    林宇說罷,便不再多說什麽,拄著狼牙棒,一瘸一拐跟了上去。
    鄧長雄不和兩人計較,對著林宇背影,大聲叫道:
    “林宇請留步!”
    林宇頭也不回,繼續踉蹌往前走。
    鄧長雄在後麵繼續道:“第二兵團將在廣平府留駐一段時日,康監軍這裏有書信呈遞太上皇,請你帶回洛陽!此事至關重要!”
    林宇驀然站住。
    “書信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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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右逢源的宋應昇,這一次得到了大西軍和晉商兩邊大力支持。
    兩邊都把宋尚書看成能力挽狂瀾,改變局勢的關鍵人物——事實證明,後麵這一點,宋應昇確實是做到了。
    大西皇帝賞賜宋應昇兩萬兩白銀,讓他趕赴河南,招降齊軍,張自成的原話是,“若是那驢蛋子劉招孫肯降我大西,朕可封他一個違命侯做做。”
    晉商們得知宋應昇的親弟弟便是當今大齊工部尚書宋應星後,更是把宋應昇看成為調停與齊國關係的救星,八大家湊了五萬兩銀子,讓宋尚書從中活動,與齊國講和,放過廣平府,不再攻打山西。
    宋應昇收下銀子後,便將兩邊對他的囑托拋到腦後,立即招兵買馬,還向部下開出了極為豐厚的懸賞:
    斬殺林宇吳霄者,賞銀千兩,生擒兩人者,賞銀萬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廣平府周邊的前明士卒、晉商馬幫、青皮無賴紛紛出動,都奔著那一萬兩銀子去了,想著活捉林吳兩人,上千烏合之眾將林宇等人圍得水泄不通。從清晨戰至正午,不僅沒捉到一個欽犯,己方反倒是傷亡慘重,當大家退而求其次,準備殺掉兩人,換取千兩賞銀時,從洛陽星夜趕來的第二兵團援軍忽然抵達雞澤,並立即開始攻城。
    接下來的劇情,和臨洺關基本一致,守軍象征性抵抗過後,便一哄而散,四散逃去。
    炮兵陸續抵達雞澤縣後,隨即對城頭展開猛轟,除了少數不知死活的晉商家丁還在城頭負隅頑抗,大部分守軍都已逃走,這些守軍都是明軍出身,他們在各個戰場上都見識過開原兵厲害,沒人敢和這樣的對手拚命。
    拚命還怎麽賺錢。
    半個時辰前,當第二兵團刀盾兵終於用撞門錘撞開西門千斤閘時,所有人都被甕城中的景象震驚了,甕城壕溝左右密密麻麻倒下數百具屍體,屍山中間,兀自屹立著三四個血跡斑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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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長雄望著林宇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太上皇說過,林宇乃開原軍福將,今日觀之,果然不假。”
    詹地佑掃視周圍倒下的屍體,咬牙切齒道:“晉商八大家真是有錢,讓這麽多人給他們賣命!這下把他們的家底都敗光了吧,哈哈哈哈哈!”
    鄧長雄目光凝重,笑不出來,他轉身望向李自成,問道:“那狗賊人呢?”
    “逃了,你們在外麵攻城時,他就帶家丁逃了,”
    詹地佑罵罵咧咧:“他娘的,還以為碰到個硬茬,沒想到跑得比兔子還快,算他這回走運!這龜孫兒禍害咱們多少年了,每次都能讓他逃走!”
    甬道中傳來吱吱呀呀的車輪聲,眾人循聲望去,康應乾的馬車正在緩緩進城,一隊戰兵簇擁在車隊周圍,還有幾個刀盾兵舉著長牌護衛。
    一騎塘馬從城中奔馳而來,勒馬停在鄧長雄麵前,大聲道:“將軍!找到糧倉銀庫了,東西還沒搬走,抓了十幾個夥計賬房先生。”
    鄧長雄大聲命令道:“傳我將令,立即封存府庫,安排兩名把總,帶上民政官、鎮撫兵、訓導官去查點物資。俘獲的晉商馬幫,全部關進地牢,交給李兄弟審問。”
    李自成對鄧長雄拱了拱手,跟著塘馬下去時,銳利的眼神中露出桀驁之色。
    康應乾的馬車停在甬道旁邊,馬車裏探出瘦削的身子。
    鄧長雄等人連忙向康應乾行了禮,康應乾在家仆的攙扶下,走下馬車,剛要和眾人寒暄,抬眼望見了他的侄子康敬修。
    “叔叔,康家沒了。”
    “敬修,起來,老夫連累你們受苦,羞愧難當。”
    康應乾一把推開陳升,腳步蹣跚走到侄子身前,用力將康敬修扶起,雙手捧著侄子臉龐,小心翼翼避開臉頰上的傷痕。
    “敬修,你自幼聰穎,寒窗十年,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到底也有經世致用之學,當初我主政開原,為了避嫌,一直沒讓你為官,武定元年你參加科舉,本已中了榜眼,也是我讓監考官給你去了名,對外隻說你不是科考的材料····”
    “叔叔,你!”
    康敬修下意識掄起拳頭,再看看周圍一眾康應乾舊部都在看著自己,隻好悻悻的將揚起的拳頭放下。
    “叔叔,你為何如此糊塗!古人有雲,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仁者之於善也,無擇也,無惡也,唯善之所在。為何要奪走我的功名!”
    康應乾嗬嗬一笑,朝侄子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激動。
    “我已向太上皇舉薦你,你文采斐然,可以先進翰林院,以後就留在太上皇身邊。”
    康敬修聽了,頓時轉怒為喜,看叔叔的眼神也更像個孝子了。
    “叔,康家就剩下我們叔侄兒兩個,以後我就給您奉養·····”
    這時,馬車後麵忽然響起一聲怪叫。
    “誰說康家隻有兩個?我不還在嗎?”
    風流倜儻的康光緒縱馬上前,虎視眈眈望著眼前這個想要和自己爭奪家產的堂弟。
    詹地佑上前一步,笑道:“康大人,太上皇為護送你告老還鄉,讓你在雞澤縣安享晚年,擺出這麽大陣勢,出動幾千戰兵,你,感動否?”
    “不敢動,詹訓導官但請放心,回去告訴太上皇,老夫以後就留在雞澤縣,在縣城開家中藥鋪,售賣金剛散,哪裏也不去了。”
    鄧長雄尷尬一笑,上前詢問康應乾還有什麽需要,他可以留下幾名侍衛,保護康應乾。
    “這是太上皇的意思,還是你自作主張?”
    鄧長雄沒回答這個問題。
    康應乾笑道:“留什麽留?鄧將軍來了,雞澤縣有救了,隻要齊朝田畝製度推行下去,要不了半個月,雞澤縣就像開原一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再無什麽歹人,老夫安心在家賦閑便可。”
    “鄧千總,你怎麽說話也文縐縐的,不像個武夫了。”
    詹地佑神神秘秘拉過康應乾:“康大人有所不知,鄧將軍統帥上萬兵馬,不是從前那個小小千總了!”
    康應乾聽了,舉起顫巍巍的老手,撫摸花白胡須,喃喃道: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一年不見,你們都在變化,太上皇帝有你們輔佐,兵強馬壯,大有可為,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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