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不知火

字數:6196   加入書籤

A+A-


    藍色火苗悄無聲息的搖曳,仿佛來自地獄的花朵,幽然綻放。
    春申法師坐在一間空曠的禪房中,此時雙目緊閉,手中的人骨佛珠有規律的撥動著。
    拱形的屋頂隱藏在黑暗中,好像有什麽東西藏匿在房梁上。
    春申眼睛沒有睜開,就知道久恒結衣來了。
    「既然來了,就請現身吧!
    主持左右各站兩個年輕武僧,武僧與主持之間的榻榻米上,鋪開一副圍棋。
    四個武僧盯著棋局,一動不動,如果不是他們嘴角還在呼出熱氣,隻怕會將四人當成木雕或是石像生。
    「你從長州過來三天了,還不知道末能寺的規矩嗎?」
    春申法師嘴唇沒有張合,卻發出中氣十足的喝問。
    武僧快步上前,準備對少女進行搜身。
    「久恒結衣,你在那裏探頭探腦,很像是一百年前刺殺師傅的刺客。」
    「可惜那個刺客,最後被師傅擒獲,我們將他活著投入了不知火山深淵。」
    春申主持盯著久垣結衣的臉,回憶起久遠的往事。
    「時光過得真快啊,轉眼又一百年了。」
    「你也想要重蹈他的覆轍嗎?」
    「你過來吧!」
    久垣結衣猶疑不決,不過最後在某種力量的驅使下,少女遵循法師命令,身體不由自主朝主持走來。
    「請坐。」
    結衣撩起和服下擺,順從的跪坐在法師對麵,低頭凝視爐中的藍色火苗,火光映照著少女清秀的臉,格外明麗動人。
    「好了,」春申法師的語氣,好像是淘氣的孩子要盡快結束一場遊戲、
    一名武僧按住久垣結衣,另一個武僧開始對少女仔細搜身。
    伴隨一陣叮叮當當的脆響,幾十件武器被僧侶抖落出來。
    春申上前一步,撿起地上一把造型精致的火銃,將看了眼鋒利的匕首,丟在榻榻米上,抬頭望向久恒結衣。
    在藍色火焰映照下,春申那張年輕的臉,看起來很年輕。
    四名武僧同時拔出佩刀,燈火將他們的壯碩的身影進一步拉長,結衣被陰影淹沒,目光仍然堅毅。
    春申主持揮手阻止了武僧的舉動。
    「一把火銃,一把匕首,一瓶毒藥,還有繩索、鐵鉤,師傅,她還帶來了火藥····」
    春申主持笑道:「你是要炸毀末能寺嗎?」
    周圍四名武僧也都笑出聲。
    春申法師的笑容忽然凝固,武僧頓時閉上了嘴。
    「你的同夥呢?」
    「沒有別人,隻是我一人。」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春申主持重新將火銃拿起,放在手心,念動咒語,一團橘紅色的火焰在手心燃起,木製手柄的燧發短銃很快化作鐵水,流入榻榻米。
    「你是劉招孫派來的刺客?你能殺我嗎?看到沒有,火銃不能傷我,利刃不能傷我,沒有刺客能殺我,」
    法師邊說邊握住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劃破手掌,古老的咒語在少女耳邊響起。
    「吾神賜吾新生。」
    借著藍色的燭火,少女看見,前一刻還在流血不止的傷口,瞬間愈合在一起,像是····
    「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對吧?」春申法師的語氣中明顯帶有得意的氣味,「我們家族,已經超越生死,千年前,我的父親也就是上任不知火主持,無意間從深山中獲得了這種神力。」
    久垣結衣忍不住打斷他道:「可是,你的父親惠然妖僧死了。」
    春申如同流浪貓被踩住了尾
    巴,驀然站起。
    「那是一個意外。」
    少女喃喃道:「人生不就是充滿意外嗎?你也可以被意外殺死。」
    「八嘎!不得對主持大人無禮!」一名暴躁的武僧掄起刀鞘砸在少女臉上。
    久垣結衣身子飛出去幾步遠,再抬頭時,滿臉都是血。
    她掙紮想要站起,不知火妖僧卻已瞬移至身前,輕輕托起女孩下巴,充滿慈祥道:
    「那麽,現在請你告訴我,你攜帶的這些武器,都是從哪裏來的?我們到底哪裏得罪了你,讓你這個弱女子不遠百裏,從長州藩趕來,要取我性命。」
    久垣結衣努力想要低下頭,可是下巴被春申死死攥住,動彈不得。
    她蜷縮著身子,放棄了掙紮:
    「我撿的,我在路上撿的,在長崎,你們把嬰兒丟進丹爐修煉,在這裏,你們把那些不能生育的少女,活著丟到後山,喂食野獸,隻要是人,都會來殺你,我不能殺你,也會有別人來殺你。」
    春申法師臉上洋溢著若無其事的表情,及至聽到不斷會有人來殺自己,他忽然捂住胸口,濃黑的眉毛一根根變白。
    他不慌不忙念動咒語,阻止身體衰老的趨勢,眉毛重新變回墨黑色。
    「是你親自看見的?」
    「我的姐妹,逃出不知火山的桔梗川。」
    「桔梗川?」法師眉毛微微上揚,旁邊武僧湊到身前,低聲說了什麽,他笑著點點頭。
    「哦,長崎那個桔梗川啊,那是個著名的女瘋子,可惜老衲未能隻好她的失心瘋,可惜了·····你是受劉招孫蠱惑來殺我的嗎?」
    久垣結衣大聲道:
    「我不認識什麽劉招孫!昨天我親眼看見你們把死去的產婦丟進深淵。」
    「啊,你看見了啊,」春申主持放下佛珠,閑不下來的手指開始搓著酒糟鼻。
    「非禮勿視,有時候,看見了未必就好,」主持的目光,開始在少女婀娜的身姿上下遊走,像一條貪心的蛇。
    「也許是你看錯了,不過,如果沒有我的保護,沒有末能寺庇佑,江戶鄉下那些女孩,其他藩那些女孩,不知要淪落到什麽地步?」
    為了強調這一點,春申法師繼道:
    「她們,會在青樓和能劇表演中,受到客人們無盡淩辱,然後悲慘死去,屍體丟在江戶街頭,喂食野狗,老衲和不知火所有僧侶,收留這些可憐人,都是為追求正義。」
    久垣結衣針鋒相對道:「將無依無靠的女人關在八仙山,關在你們的行宮,供你們玩樂蹂躪,就是正義嗎?」
    武僧哼笑一聲,麵露殺氣。
    春申主持清了清嗓子,像在給剛剃度完的後輩開導一樣,耐心解釋道:
    「你該好好留在長州,何必來趟這渾水。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真相隻存在於內心。」
    說著,法師悄悄從身後櫃子抽屜中取出一個類似鈴鐺的法器,輕輕搖曳起來。
    久垣結衣的注意力忍不住被法器吸引,法器發出有節奏的叮當聲,少女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
    春申繼續自說自話,繼續為自己所作所為進行解釋:
    「眾生平等,共享共有,萬流歸元。」
    「那些從各藩自願前來的少女,她們把自己二十年或十五年的身體獻給古神,等人老珠黃,離開神社,離開寺廟時,她們就會得到一筆數量可觀的金錢,數目相當於中等武士三十年的俸薪,目下物價騰飛,各藩民不聊生,這筆錢對她們和她們的家人來說,都很重要。」
    「老衲是在行善。」
    春申法師瞳孔忽然睜大。
    如同一個通道,久垣
    結衣的意識順著老和尚的瞳孔滑落向另一個世界。
    那個黑色的、像樹一樣的東西,穿過家鄉蒼老的樹林,站在一個高高的山崗上。
    它用它密如蛛網的嘴,大聲向岩石祈禱,衝著山體之中古老的邪神祈禱。
    久垣結衣不知道她是從哪兒知道它是怎麽祈禱的——把它的嘴貼在地上。
    或許她真的看見過?不過她不想再回頭去看了。
    那些密集的嘴巴,和現在站在眼前的春申法師的嘴巴,完全一樣·····
    腳下山崗開始劇烈晃動,地麵很快裂開條巨大的裂縫,久垣結衣想要逃走時,裂縫中伸出一條章魚觸須,纏住了她的細腰。
    ······
    木頭窗戶嘩啦一聲,被風吹開,凜冽而新鮮的風迎麵撲來。
    久垣結衣一個寒戰,從混沌中蘇醒。
    她定了定神,發現自己自己已被五花大綁,綁在了一根黑色柱子上。
    不知火山高僧離開座位,雙腳懸空,如同懸浮海中的水母,飄飄然漂浮在屋頂。
    她急忙四處查看,發現禪房中的布置和剛才完全不同。
    腳下的榻榻米被撤去,地板上擺滿了燃燒的蠟燭。
    一隻巨大的古怪的類似章魚肢體的符號,以久垣結衣為中心,向四周蔓延。
    四名武僧披著黑色披風,手舉油燈,站在章魚四肢末端。
    空氣中彌漫著動物脂肪燃燒的味道。
    「放開我,你們這群禽獸!」
    春申法師低頭朝下麵看了一眼,他頭上戴著副古怪的麵具,所以看不清他的真實表情。
    「久垣結衣,記住,這是你的榮幸,造福蒼生,助力老衲修行。」
    「混蛋,你們把嬰兒當成煉丹的藥引子,還有臉說造福蒼生!放開我!」
    黑暗中傳來粗重的喘息,大地搖晃起來,地震了嗎?
    章魚塗鴉緩緩裂開條縫隙,結衣不敢再看。
    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
    「如果說凡塵俗世的富饒,是由一條河流所哺育,那麽,不知火神社或寺廟,以及我們,就是這條河的源頭,而源頭的源頭,卻不是你我,卻是古神。」
    「說得再冠冕堂皇,也改變不了你的罪行!你和你那變態師傅一樣,把女人囚禁二十年,讓她們懷孕,奪走她們的嬰兒,用來煉丹,你們都是禽獸!」
    屋頂的黑暗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瞬間將少女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