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屋頂上的輕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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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不是真相,而真相往往隻能夠通過虛構抵達。
——沃納·赫爾佐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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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四年盛夏的一天。
沈陽,經略府邸。
站在麵前的範文程像霜打的茄子,他全身發抖,耷拉著腦袋,後腦勺上的金錢鼠尾辮在乖巧的盤在瓜皮帽下,像一條冬眠的蛇。
“你,怎麽了?”齊孟聳聳肩膀,充滿關切。
“回齊將軍,奴····小人覺得有些冷。”
參將府大院內豔陽似火,此時正是七月盛夏,梧桐樹上的知了還在吱吱的叫著夏天。
齊孟回頭望了眼站在旁邊的金虞姬,她紮著戴狄髻,穿著件半袖裙襦,內穿主腰,外套薄鱗甲,烏黑的發髻似要溢出水來。
“你冷嗎?”
一樣是穿著清涼的誥命夫人瞪了齊孟一眼,不等金虞姬回話,便插話道:“我熱得心煩。”
齊孟不去理會楊青兒,回頭對裹著馬褂的範文程道:“那麽,範大人為何會感覺冷呢?”
範文程欲言又止。
三天前,大清禮部尚書奉皇帝皇太極之命,前來沈陽與遼東經略楊鎬商議停戰議和事宜。
在從赫圖阿拉出發的前夜,範文程夢見“神仙”送他一粒仙丹,並告訴自己,服下此藥,便可長生不老。
範文程吃下那位神仙給他的仙丹,感覺神清氣爽,他知道這是飛升前的症狀。
然而從今天開始,他身子發冷,頭暈,手腳乏力,呼吸急促,視力和聽力開始模糊,忽冷忽熱。
他以為這隻是普通的傷寒,所以沒有在意。
“而且,範大人是皇太極派來議和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本官和他們不一樣。”
齊孟指了指京師方向:“隻要清國的條件足夠有誠意,可以談。”
楊鎬將議和之事全權交給齊遊擊來做,忘了說,齊孟現在升為遼東總兵官,麾下統率兵馬數萬。
雖然剛剛大敗滿清八旗,打得皇太極懷疑人生,不過現在,穿越者一刻也不想在遼東待下去了。
去他·媽的大明,誰愛救誰來救吧,他隻想躺平。
範文程強打起精神,臉上露出油膩諂笑:“不知楊經略想要·····”
齊孟環顧左右,伸出三根手指,壓低聲音道:“給三百萬兩銀子,本官退出遼東,永不回來。”
範文程張大嘴巴,久久沒有合攏。
“將軍擅立駐地,等同造反,這聽起來不太可信啊。”
齊孟大咧咧道:“這些就不用貴使操心了。”
康應乾接過話頭,眯眼笑道:
“隻要上下打點得當,即便是謀反,又能如何?此乃天朝特色,範大人,你好歹也是進士及第,怎會不知這些?”
範文程猶豫不決,別說三百萬兩白銀,就是一百萬兩,皇太極也不可能答應。
見範文程麵露難色,齊孟笑道:“如何?不想給嗎?老汗在的時候,你們從遼東各地劫掠的金銀,可不止這個數啊。”
範文程唯唯諾諾:“茲事體大,容下官回赫圖阿拉稟告皇帝,再做商議。”
“當然可以,不過請轉告清國皇帝,本官答應天啟皇帝‘五年複遼’,大限將至,既要和談,便要給出誠意,否則大明皇帝催戰,我也無能為力了。”
範文程連連點頭,向康應乾等人行禮,一邊劇烈咳嗽,一邊退出經略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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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圖阿拉,汗王殿。
人頭攢動,百官議論紛紛,言語之中,充滿妒忌,震驚。
範文程竟活著從遼東回來了!
楊鎬不僅沒有殺他,還答應議和,隻要大清肯支付一筆賠款,齊孟就可以率領他的部下人馬退出遼東。
作為議和功臣,範文程回到赫圖阿拉,受到皇太極重賞,被賜以滿洲巴圖魯稱號。
巴圖魯在滿語中是勇士的意思,一個尼堪,就靠嘴皮子也能被稱為巴圖魯?!
汗王殿上,範文程感激涕零,口中連呼大清萬歲。
“奴才惶恐!奴才何德何能,能得此殊榮,能為主子做事是奴才的榮幸!還望吾皇收回成命!”
身材肥胖的皇太極眼前跪著的範文臣,麵目和善道:
“範愛卿立下如此大功,賞賜是應該的!還望愛卿保重身子。”
範文程跪在冰冷的大殿地板上,全身發抖,他不久前染了風寒,不過在主子麵前,不能失禮,隻好強忍著跪倒在地:
“奴才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太極示意範文程平身,再次詢問他身體狀況。
範文程鼻涕橫流:“承蒙主子關心,奴才沒事!”
多爾袞豪格等人,臉上皆有怒色。
他們並不關心範文程是死是活。
楊鎬他們張口就是三百萬兩,簡直欺人太甚,這樣的條件,範文程還敢帶回來。
豪格大聲嗬斥:“範文程,聽說你夢到了神仙賜藥,可有此事?”
範文程小心翼翼:“回大貝勒,都是底下人以訛傳訛,沒有的事。”
年幼的多鐸嘲笑道:“尼堪信奉鬼神,明國狗皇帝因為求仙,差點讓宮女給勒死,範文程,你可不要把尼堪陋俗帶回大清!”
範文程臉色漲紅,不再辯解。
多爾袞若有所思望著範文程,一直沒有說話。
皇太極擺了擺手:“早些回去,好好休養,朕看你臉色很是不好。”
範文程剛要離開,卻聽皇太極接著道:“三百萬兩,朕是不會給的,一兩銀子也不給,等你痊愈,再去沈陽跑一趟,告訴齊孟,這些年從來都是大清入關劫掠,還沒聽說被漢人搶的,他如果想要,就來攻城,朕與八旗勇士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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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汗王殿退下,範文程感覺全身發酸,像是喝醉了酒,在管家攙扶下登上馬車。
馬車出了皇宮,朝範府緩緩而去。
回到府上已是黃昏,不知是因為路途顛簸還是喝了兩杯熱茶起到作用。
範文程心情愉悅,夫人備好菜肴,給老爺接風洗塵,吃完晚飯,幾個漢官上門拜訪。
眾人誇耀範文程立下不世之功,前途無量,範文程醉意闌珊,頭暈腦脹,敷衍了幾句,匆匆送走客人,身體越發僵硬,差點被門檻絆倒。
“讓白蘭,秋竹早些過來,今晚不見客了。”
“老爺這麽早就睡麽?”
風華不再的正妻潘氏的望向範老爺,臉色不悅。
範文程頭痛欲裂,心情煩躁。
“讓你去,你便去!”
喝了杯熱茶,外麵傳來細微腳步,白蘭、秋竹到了。
給兩個美妾取這樣的名字,彰顯了主人高潔的品行以及的不凡的追求。
兩個小妾都是十五六歲光景,生得明眸皓齒,小麥色皮膚的更顯青春亮麗,出落的亭亭玉立。
範文程難得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已經很久不近女色了,今日得到皇帝賞賜,不由心猿意馬,老夫聊發少年狂。
白蘭捧起杯茶盞,茶香沁人心脾。
“這是什麽藥?!”
“生死草,是我家鄉的靈藥,老爺鞍馬勞頓,服下一碗,精神抖擻····”
“生死草?老爺我在遼東多年,還沒聽過這個草。”範文程滿臉淫笑。
“隻有朝鮮黃海道才有的。”白蘭捧起茶盞,依靠在老爺大腿上,眼眸似水,含情脈脈望著範文程將那碗烏黑色的湯藥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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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範文臣從床上爬起,覺得腰膝酸軟,畢竟上了歲數,起身又吃了兩顆八味地黃丸,望著窗外皎潔的月色,喟然長歎。
“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他剛說完,閉上眼睛,頭痛欲裂,鼻尖也痛起來。
掙紮站起身,想召喚丫鬟們進來,嗓子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掙紮著爬到客廳,用力撐起身體,從桌上取下銅鏡,對著燭火。
鏡中的人麵目全非,臉頰沾滿血,鼻子塌下去,淌出血來。
他牙齒打戰,掙紮站起,鮮血順著鼻孔流淌下來,將地麵染紅一片。
骨髓像被人生生擠壓出來。
劇痛讓他再也忍受不住,喉嚨裏發出嗬嗬聲。
“誰給我下毒!”
範文程驚恐萬分,他不知道到底誰想置他死地?!
他身體搖晃,失去重心,想要出門叫人時,重重砸在桌子上,茶壺茶杯摔碎在地。已經感覺不到痛楚,身上變成僵硬,腦中轉過無數念想。
白蘭?齊孟?皇太極?!
白蘭是他從朝鮮擄掠來的奴婢,五歲便來到範家,這女子絕不會背叛主子!
“不,不能讓尼堪陰謀得逞!不能!要趕······緊麵見主子!讓主子防備!”
範文程掙紮著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終於站了起來,一步步往門口爬去。
他四肢僵冷,爬了兩步,腿便像被綁住一般,再也便動彈不得,口吐鮮血,血沫子流淌全身。
恍惚之間,好像看到無數遼東冤魂在他頭頂上晃來晃去,範文程想要喊救命卻什麽也說不出,隻在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嗬嗬聲。
半個時辰後,忠誠的包衣奴才在極度痛苦中停止了呼吸。他死不瞑目,眼中流血,如地獄夜叉,仰頭朝天望向窗外。
月黑風高,死寂無聲。
烏鴉落在高聳的屋簷下,混黑的眼睛盯著院子打轉,貓叫聲響起,烏鴉受驚朝西飛去。
黑貓撲了個空,瘦骨嶙峋的眼眶露出凶光,繞著房梁四處遊走。
臥室杯盤狼藉,屍體躺在地上,四肢朝天,扭曲成不可思議形狀。
黑貓被嚇住,後退幾步,看那屍體不動,又緩緩往前,外麵狂風大作,撲打房門,燭芯快要燃盡,也沒人上前修剪,燈花劈裏啪啦作響,燃盡之後,屋子陷入黑暗。
油燈熄滅瞬間,黑貓從房梁跳下,無聲落下。
它環顧四周,確定沒有危險後,小心謹慎朝屍體靠近。來到範文程身前,它終身跳上屍體,先從包衣奴才的鼻子啃起。
黑暗中傳來令人不安的哢嚓聲。
範文程半個鼻子很快被啃食一空,就在黑貓大快朵頤時,隻剩半個鼻子的屍體,忽然睜開眼,昏暗的眼眸使勁眨動,喉嚨裏發出陣陣低吼。
貓受了一驚,弓背跳起,然而還沒等它逃走,脖頸便被一雙沾滿血跡的大手緊緊鉗住。
下一秒,黑暗中傳來清脆的骨骼斷裂聲。
死去已久的範文程,晃晃悠悠站起,他瞳孔發白,滿身血汙,僅存的褲子剛才被黑貓撕扯成布條,此刻近乎羅本。
然而範文程已不在乎這些,他將半個鼻子在空氣中嗅了嗅,像是聞到了什麽,灰白色的瞳孔忽然變大,接著,身體扭曲成人類無法達到的角度。
轟!
禮部尚書破窗而出,雙腿平地一蹬,直接跳上了一丈多高的屋頂,如履平地在房頂上亂竄。
隔壁廂房,鼾聲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