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二章 劉招孫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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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德九年六月初六日,暑期蒸騰,驕陽似火,滾滾熱浪席卷天心城。
酷暑之下,熱衷政治的京城百姓躲在茶館中不緊不慢的喝茶,議論國事。
天心城大街小巷四處張貼著不得議論國事的告示。
征兵布告如同牛皮癬一般在城牆下貼了一層又一層。
街道上一個車夫都見不到,偶爾有鎮撫司緹騎匆匆走過,頂著烈日大聲宣讀征兵事宜。
砰一聲響,茶館大門被從外麵撞開,不等茶客反應過來,幾個全副武裝的鎮撫兵大聲宣布道:
“長公主複辟,遼東蠻子叛亂,朝廷增募十八萬兵,依照大齊義務兵役製度,所有年滿十八周歲男子,皆有義務參軍!為國效力!”
幾個還在喝茶的茶客拔腿就跑,然而到底慢了一步,幾人被五花大綁,不由分說推搡出門,塞進了路旁的馬車。
“你們被征召入伍了!”
~~~~~~~~~
仁壽宮。
太上皇居住的仁壽殿涼風陣陣沁人心脾,讓人感受不到一絲酷暑。
當年劉招孫令大舅哥金大久督造天心城,三十萬民工耗費十年之久,可謂工程浩大。
來自北方的工匠們根據太陽高度角計算屋簷角度,巧妙利用了光照,即便夏至時節,養心殿亦能遮陽納涼,陽光射不到殿內。
加之殿頂很厚,大殿上還有層錫被,烈日無法穿透磚瓦,因此避暑效果甚好。
養心殿的主人,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即將離開人世。
劉招孫披著龍袍,身子倚靠在床榻上。
太上皇須發花白,身形佝僂,盡顯疲態。
床榻旁站著廣德皇帝劉堪,皇後克裏斯蒂娜·奧古斯塔,太後柳如是,皇孫劉無忌,公主劉若蘭,諸位皇子以及侍衛江百齡和太監李英等人。
明亮的鯨油燈映照下,劉招孫臉頰殘留一道傷口,在溝壑嶙峋的皺紋中,那傷口顯得越發觸目驚心。
這傷疤是劉招孫在遼東戰場留下的。
臥榻上傳來老人微弱的聲音:
“卜者曾有言,我命不過五十,隻因當年在大清宮向神人許諾····”
劉招孫艱難支撐起身體,一陣劇烈咳嗽,劉堪見狀,連忙上前攙扶。
為金虞姬借命的故事,劉招孫已經講過不止一百次,連新來的克裏斯蒂娜都聽膩了。
“時也!命也!”
太上皇大聲咳嗽,整座宮殿都在震動,仿佛在訴說穿越者那彪炳史冊的戰績。
“當年,我在真武大帝神像前,為你母後求得五十年壽辰,我的壽命少了五十年,你母後已不在人世,想來我也該去了。”
劉堪默然。
然而站在旁邊的克裏斯蒂娜卻再也忍受不住,語氣生硬道:
“太上皇!金虞姬不是皇帝的母親!我夫君的母親是懿安皇後張嫣,那個可憐的女人三十五年前就去世了,是被人害死的!而太上皇你說的那個女人,死去不過三年!”
“不得無禮!”
柳如是厲聲嗬斥,她對瑞典女人以下犯上,公然侮辱金虞姬很是不滿。
劉堪扯了扯皇後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然而瑞典女人根本不聽廣德皇帝勸阻,嘴裏用北歐哩語罵罵咧咧。
劉堪雖然不知道妻子在罵什麽,不過看她表情,推測她罵得很髒。
柳如是怒視克裏斯蒂娜:“當初你能來到大齊,成為天心城的女主人,都是太上皇力排眾議的結果。你應該感謝太上皇!”
睿太後雖然垂垂老矣,然中氣十足,具備上位者的氣質。
“我應該感謝這個屠夫?”
克裏斯蒂娜提高聲調,反唇相譏:“既然我是女主人,難道主人沒有質疑的權力嗎?·····”
柳如是拍案而起。
劉堪怒道:“夠了!”
劉招孫痛苦的閉上眼睛。
他已到彌留之際,早已聽不見兩個女人之間的爭吵。
劉堪喉頭蠕動,正要開口,卻聽父皇自說自話。
“長公主為何沒來?她在天心城嗎?她孤傲的很,不要為難她。”
“長公主······”
劉堪欲言又止。
他神情複雜的站在床榻前,盯著父皇一張一合的嘴唇,聽老人喋喋不休回憶各種往事。
“你母親死了,喬一琦被人戲耍,有人趁機投毒,天殺的朱由檢·····好在我手刃仇人,殺!給你母親報仇了。天下人都知道我弑君的故事了,我本不願殺天啟皇帝,應該等他自己上吊吊死,可是他卻要動手殺你母親!”
劉招孫眼神渙散,神情恍惚,仿佛在述說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劉堪默默聽著,直到從父親口中聽到立為太子幾個字,他臉上表情忽然有了些變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母後當年不是突然離去,你的太子之位也許……”
劉堪早知道父親不待見自己,不過當他親耳聽見這些,這一刹那,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這麽說,我應該感謝天啟皇帝朱由檢,感謝他派人毒殺了我的母親張嫣?
父皇啊!母後當年死在紫禁城,那時你坐擁數十萬兵馬,猛將如雲,謀士如雨,大明九邊總兵們皆聽你調遣,連內閣之中都有你的人,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普天之下,莫敢不從!
天下人都知道天啟皇帝朱由檢容不得你,無時無刻不想要刺殺你,而你,卻無動於衷,不做任何防備!
你甚至不派一兵一卒保護我的母後!
你坐視她被天啟皇帝派人毒死!
於是你就有了弑君的理由?
難道,這隻是你的苦肉計?
難道說母後張嫣也隻是你的一顆棋子?
父皇,那些年你不是一直想要取代朱由檢,成為新的皇帝嗎!
用一個沒有價值的張嫣的死換取天下人對你的支持,讓他們理解你,支持你篡權謀國。
這筆買賣,現在看來,怎麽算都劃算啊!
隻是我的母親,就這樣慘死了!
於是我就成了多餘的人,如果劉雨菲不是女兒身,這太子之位,這大齊皇位,怎麽也輪不到我吧!
劉堪攥緊拳頭。
瑞典皇後又大聲道:
“太上皇!劉雨霏在山東造反了,她要廢除新政,她要奴役兆億百姓!她拉攏亂臣賊子,四十七省中有十八省份支持她!她要殺了您的兒子,她要殺了我!她要摧毀大齊!”
周圍鴉雀無聲。
還沒有人把這個噩耗告訴彌留之際的太上皇。
劉招孫難以置信道:“真有這樣的事?”
老人疲憊的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思緒從極遙遠的過去回到現實。
現實足夠殘酷,每一秒都是玄武門之變的慘劇。
他痛苦的看向劉堪,渾濁的眼神閃動著,像是要從兒子這裏得到某種確認。
劉堪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父皇,她說要秉持您的誌向,恢複漢家榮光,她正在聯合漢王、楚王,要清君側,她許諾軍隊實行軍國體製,以後廢除私產,全民皆兵,對緬甸用兵,向英國開戰……”
劉招孫張大嘴巴說不出話,呼吸急促,吸氣越來越少,瑞典女人補充道:
“這個惡毒的女人!為一己之私,要開曆史倒車!”
“你怎能這樣評價長公主!”
劉招孫臉色紅潤,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是回光返照。
瑞典女人大聲道:“父皇,我還能怎麽說?我們都會被劉雨菲害死!”
劉堪一把推開妻子。
劉招孫語氣柔和道:
“堪兒,死並不可怕。死是新的開始,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我死後會回到遼東,回到開原·····”
父皇臨死之際還想著遼東戰事,想著當年他在開原時的榮光歲月。
如果不是太上皇“敦敦教導”,劉雨霏也不會變成禍國殃民的女魔頭,大齊也不至於像如今這樣麵臨分崩離析。
直到生命盡頭,他也沒有一絲悔改之心。
劉堪從內心深處憎恨眼前這個即將離開人世的老人。
“堪兒,你恨我嗎?”
“兒臣,不敢。”
唯唯諾諾三十年,盡管現在掌握大權,對父皇的服從已深入劉堪骨髓。
劉招孫閉上眼睛。
“我夢見你和劉雨霏姐弟骨肉相殘,征戰不休,最後驚動神靈,玄武和真武神降世。在夢中,你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暴君,嗜殺成性,剛愎自用·····最後長公主守住了天心城,將你殺死····”
“父皇不必擔心,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
劉堪伸手握住父親顫抖的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自己沒有理由再恨他了。
“夢是如此真實,我以為最後的結局就是夢中那樣,所以這些年對你加以提防,而扶持劉雨菲。”
劉招孫流下兩行淚水:“我錯了。”
“堪兒!我有愧於你!”
眾人泣涕。
劉堪安慰道:“父皇,你完成了你的使命。而我,也要逆天改命。阻止長公主複辟,劉雨霏想讓大齊變回成暴明,淪為幾圈主義,讓億萬百姓做她的奴隸,那是不可能的。”
他神情堅韌道:
“我不會讓她得逞的,除非我死。”
劉招孫對這些權力鬥爭已經無所謂了。
“堪兒,我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我該走了,隻是放心不下你們。”
老人痛苦的搖頭,雙眼驚恐望向前方,仿佛看到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情。
“我怕我死後洪水滔天,生靈塗炭……”
“父皇,不會的!不會的!”
望著即將死去的父皇,心中多年的積怨忽然如風消散。
瑞典皇後又開始控訴長公主在遼東的暴行,征用百姓土地,沒收商戶資產……
“住口!”
剛說了兩句就被劉堪用嚴厲的眼神製止。
“父皇放心,兒臣聽說法國有個名醫擅長放血療法,或許可以治您的病,我已讓傳教士去巴黎····”
“罷了,罷了。”
劉招孫努力睜大眼睛,注視廣德皇帝,注視他的兒子,使出全身力氣說出了最後的話:
“罷黜皇權,還政於民,停止征伐,休養生息,蒼生雖喜,我命危篤,為父看不到你成堯舜的那一天了……”
劉堪沒注意到劉招孫已經停止了呼吸,還在試圖安慰父皇:
“大齊能有今日,父皇便是堯舜·····”
“父皇!”
“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