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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姒心口的氣盤桓的不勻停,慪了一腔的血才緩住了衝口而出的言語,抬起眼睛勉強聚來神智,“渝王叔這話說的怪,既未開戰,哪裏用的到降書?”

    刺耳的聲音起落的很快,又有粘膩的血滴下。南錚的手順即撇開,卻在半途被她緊緊握住,十指交纏,他肩頭傷處的血像妖豔的藤蔓蜿蜒進貼合的指縫間。

    崔荀慢條斯理地捧來杯子,麵帶笑意地看著她,“你若是寫了降書,這戰事自然不起,我派使者攜信入京更用不著殃及百姓。於你於我來說,都是功德一件,你意下如何?”

    “王叔既然有了盤算,何必大費周折的在臨原村進出十餘年,喬裝商隊拖了硝石回府?何必借著高複岑的手搜集流民來私造鐵器和火藥?又何必利用漕運運送府兵和軍需?”

    他手一頓,眼神裏不加掩飾的讚賞,“你知道的倒是比我料想的多,那麽,這降書你是不打算寫了?”

    她毫不示弱,“我既然知道,如何能瞞住天下人,王叔這所謂的降書不要也罷!”

    “你尚年輕,我在渝州待的年月比你歲數還要長些。你日日接到京中傳信,那不過是我不願意同你計較,如今我不樂意,這些信件我自會替你們留存,這傳言也同樣。”

    他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二人,“要你寫降書不過顧及你舅父與我的情分,當然這些虛名可有可無。勝者為王,在史書上也是同樣的道理,更遑論天下庸庸眾生。他們隻會在乎自己安生的日子,無論上位者是誰同他們都沒有幹係,姓長孫也好姓崔也罷,誰叫他們過了好日子他們就認誰!”

    他垂下眼睛看著長孫姒,平靜,倔強,不是個聽話的小女郎,不由得唏噓道:“真可憐,看來你的情郎傷勢頗重。如此,我不逼迫你了,就給你一整日的時間。明日這個時辰把降書送來,我自然放他去見你。這一整日我會保他不死,不過明日就難說了。”

    各有兩個侍衛將他們推搡出了門,她順著弓弩的殺意見了南錚。竹灰直綴上的刺繡被血染的模糊不清,跟在他身後的人似乎怕她看不分明,手起刀落,半截匕首刺進南錚右肩,手腕一轉又迅速抽離——

    南錚的身體晃了晃,嘴唇發白抿得極緊,安和地立在血泊裏,從不曾望她一眼。她咬死了牙關吞回了哽咽,甩開製住的人,兩步過去攬住他的腰,摸不到尋常那柄軟劍,手不由得哆嗦起來。

    在越發緊迫的戾氣裏,她踮起腳咬開了他的唇,不動聲色喂了一顆藥進去。然後回過身對崔荀道:“天色不早,王叔不回去歇著麽?”

    “如今仍舊以你為尊,我不敢造次!”他對著門比了個手勢,對她身後的人道:“伺候大長公主殿下回府。”

    臨上馬車前,借著燈籠的微光瞧見胡記藥鋪仍舊皺巴巴的旗幌,還有空曠安寧的街道,巡夜的侯吏遠遠地見了恭敬地俯身行禮,對這廂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轉道往別處去了。

    院子裏搖搖的火光未散,崔荀回過頭來拍了拍南錚受傷的肩頭,夜色裏瞧不清他的表情,隻笑道:“她同她阿娘一般長情,心裏必是極其愛重於你,旁人就是想同情和嘲笑你都得不著法門。”

    他目光閃了閃,唇齒間還存著草藥未盡的腥苦,方才她挨過來平靜地同他耳語:昨天除了那張紙,我還驗了姚濂的藥。說完她就轉身走了,瘦弱的身子在風裏,哦,他還聽見了她嗓音裏的柔軟!

    “渝王殿下需要我去勸服她?”他對上崔荀的視線,眸色很深,無喜無悲。

    這種不肯服軟的性子,兩個人還真是像,崔荀搖頭,“你去了,估摸著她會和你抱著一塊死,這點我可以確定!”

    “看來殿下很了解她!”

    崔荀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話,囑咐人送他回府。臨行前卻又提醒了一句:“你們就隔著一道牆,南統領有些動靜還是謹慎些好。”

    謹慎與否都不甚重要,長孫姒雖然先走,但是他們幾乎同時到達。她的感覺很敏銳,盡管被蒙著眼睛還回頭朝他的方向張望,身後的婆子不耐煩地催了幾聲,她回身一腳將她踹倒在地才返身進屋。

    還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在一片漆黑裏長孫姒忽然聽見牆後熟悉的聲響。來的路上,那侍衛手裏血紅的利刃一直在她眼前晃,鬼魅一般,熟悉的感覺又湧了來。

    她跌跌撞撞撲過去,一路來帶翻了不少器物,刺耳的脆響中她摸上了厚實的牆壁。一牆之隔正發生什麽她在清楚不過,哆嗦著滑倒在一片狼藉裏,心頭驚悸前捂緊了嘴,眼睛酸澀難忍,幾欲有血溢出來。

    那皮開肉綻的聲音一刀一刀往她心口上刮,斷斷續續,幾乎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準時響起,極其輕微,始終不聞他聲。

    窗欞上的桃花紙蒙上蟹青色,聲音終於停了下來。長孫姒抱著膝蜷縮在牆角,腳下錦紅地衣上的菱紋刺繡反反複複被數了數十個來回,最後模糊成一片再也分辨不清。

    陽光透進窗子在地上楔下短又微弱的影子,她仰起頭蒙住刺疼的眼睛,有時候恨南錚對自己心狠,對她也心狠。

    王府的女史進來伺候的時候,長孫姒坐在妝奩前梳妝,藕絲衫子鴛鴦裙,扶了反鬟髻,正捧著一盒鉛粉皺眉頭。

    一眾人望著地上的狼藉麵麵相覷,也不敢多問隻得伏地行禮,她也沒叫她們起來,隨手把小銀盒往她們麵前一擲,“素來用鉛粉的未幾三十便成了垂老婦人,去替我換成壓梅花的迎蝶粉。哦,還有金花胭脂裏多了幾錢重絳,抹出來同血一樣。”

    她又在妝奩裏翻了花鈿出來,一股腦扔給他們,“我不喜這種金銀翠箔的,去換雲母片。”

    女史忙不迭地將地上的器物拾掇幹淨,來來回回換了幾番也沒見她展顏一笑。上頭有令,以公主之儀相迎,她的挑剔不敢怠慢,隻得回給了七夫人。

    華氏到的功夫,她正站在一字排開的六個女史跟前挑披帛。她捧了一抹檀香色的遞來,長孫姒撇了一眼頗為不耐地揮手叫女史下去。

    華氏俯身給她掛玉佩,低語道:“殿下素來是個不拘禮的娘子,這番隻怕不是本意。特意喚奴來此,何事吩咐?”

    她回頭望了一眼門外幾個警惕的婆子,也不遮掩,“我被渝王拘在這裏,好生煩悶。又無絲竹之樂,這一日無論如何也是難熬。”

    華氏替她理裙褶,柔聲道:“殿下想聽什麽曲子,奴傳人來為殿下演奏。”

    “京中教坊新譜一曲《玉樓月》,夫人可曾聽過?”

    華氏手一頓,似乎蹲的時辰久了站不穩。長孫姒抬手相扶,垂眼道:“夫人在渝王府中十餘年,連視若性命的中阮也一並忘卻了嗎?”

    她鬆開手往矮榻邊去,錯身的功夫,低低地道:“若是南郭先生在天有靈……”

    “殿下!”

    華氏眉眼裏俱是驚愕,出言打斷,看她雲淡風輕的笑這才垂下眼,“奴這就為殿下傳來。”

    她離開時,長孫姒在裙角裏發現一冊渝王府的賬目,每月幾乎都有大撥的用於硫黃炭木的支出,約莫進上百戶人家的正常用度。她望著華氏遠去的背影,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

    長孫姒終究還是沒有聽到那首中阮所奏的《玉樓月》,練字的功夫一身道袍的渝王登門,手裏抱著浮塵笑眯眯地誇讚她一手好字。

    她笑笑,繼續抄《清靜經》,“王叔怎麽來了?”

    崔荀閉口不提寫降書的事情,捧著茶繼續看她寫字,“我聽聞一早幾個不利落的惹你不快,便來瞧瞧。”

    “都是女兒家胭脂水粉的瑣碎事情,王叔不懂!”

    他點頭,“幸好我府裏尚有位能幹的夫人。”

    長孫姒心頭縱跳,提了筆去沾墨,“是啊,有勞七夫人了。”

    “她的回答,你還滿意麽?”

    她抬頭望著崔荀意味深長的笑容,隨口道:“換了新的脂粉,確實都是上好之物。”

    “不,”崔荀將茶盞擱在她麵前,“我是說你對她的身份,了解的可還滿意麽?”

    “身份?”

    她佯裝不知,“聽聞七夫人救王叔於水火,你感念恩情帶回府中,不過至今未上宮中牒冊。說來都是長輩的家事,我有什麽滿意不滿意的。”

    “救我是真,感念恩情卻是假的。”

    崔荀毫不避諱,直視她笑道:“我當年是知道她的身份後才帶回府中,和你今日一樣,知道她的身份才叫她來。聽什麽《玉樓月》,你不過是猜到她曾經是個中阮伎人試探一番。她的反應你應當是猜出來了,南郭深當年一房側室就是個善彈中阮的娘子。”

    眼看墨不成字,她索性擱了筆,笑道:“王叔真是好氣量,坑了郎君在先,收了娘子在後。不會我有什麽不曉得的,王叔為情衝冠一怒?”

    崔荀哈哈大笑,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你這就錯了,我衝冠一怒為的不是她,南郭案前我們並不認識。我當年所做的事情總要有人來頂罪,恰好你阿爺當時與南郭深有仇,我替他解決心腹之患,一舉兩得,豈不很好?”

    長孫姒端著袖子望著他,這位渝王拿捏人的心思當真分毫不差。她如今被困囿於此,冒險貪進,失了先招在他之手。不過一步之遙,卻難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