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索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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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之後,那兩條粗壯的怪腿之中果然有一條緩緩抬了起來。
    抬起的過程中,那滿腿的黑毛如活物一般隨風擺動,從中抖落下不少零零碎碎諸如石子、枯枝一類的小玩意兒,甚至還有兩條手腕粗、數尺長的黑底白紋花蛇砸在腳麵上,繼而飛快地鑽進了腳趾之間的縫隙裏。
    眼見這條醜陋可怖的怪腿不再繼續上升,小道童忽然從白馬背上縱身一躍,雙手勾住對方的大腳趾向上一撐,整個人再度拔高丈許,輕輕鬆鬆跳上了怪腿的腳麵。
    似是因這變故吃了一驚,怪腿猛地頓住,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
    小道童一腳踢出,將一條吐著信子爬過來的花蛇踢飛,跟著腳下一點,身軀一個起落,輕飄飄地落在了怪腿的腳踝處。
    他委實不客氣地伸出手去,抓著那些黑色腿毛使勁兒拽了拽,不成想輕易就扯下了一大把。
    小道童一愣,皺著眉上下看了看,忽然兩手齊出,抱住眼前樹一般粗的怪腿,雙腳也各自蹬住怪腿腳踝上最為粗糙之處,就要發力向上攀爬。
    這番舉動更是大出怪腿的意料之外,猛然間,怪腿劇烈擺蕩搖晃起來,帶起狂風陣陣,亂七八糟的雜物更如雨點一般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一時間飛沙走石、迷人眼目,小道童低著頭閉上眼,雙手卻猶自死死抱住怪腿不肯撒開,口中仍不忘大喊:“婆婆快來,這妖魔要逃!”
    如此折騰了半晌,兩條看似凶惡的怪腿竟似對掛在身上的小道童毫無辦法,漸漸停下不動了。
    老婦人的聲音自怪腿頂端遙遙傳來,透著幾分不加掩飾的急切:“你這娃子恁的膽大!這妖魔你見也見了,如今可信了吧?還不快快下去,這林子裏有些凶險,待得久了婆婆可護不住你!”
    小道童睜開眼睛,目光中閃過一絲疑惑,忍不住回頭與白馬對視了一眼。
    那匹白馬立時張開嘴,吐出一枚小巧圓潤的人頭骨,脖子一甩,拋向了小道童。
    小道童探手接住,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掌中人頭骨的雙眼之中便有絲絲縷縷的黑色煙氣飄出。
    下一刻,林間原本沉寂的鳥鳴聲忽然大了起來,甚至有些嘈雜,振翅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小道童和白馬抬頭望去,隻見頭頂有許多飛鳥盤旋。
    這些鳥兒通體烏黑,都是拳頭大小,尖銳如錐的鳥喙呈血紅色,叫聲凶戾刺耳、不似善類。
    隨著這些凶鳥肉眼可見地越聚越多,猶如一朵黑雲,林中本就微弱的天光漸被遮蓋,愈發陰森起來。
    “香火願力?快收起來!”
    老婦人的聲音愈發惶急起來:“這些可不是尋常的吸血雀,它們沾染了地煞之氣,半是生靈半是鬼物,除了鮮血,最喜歡吸食的就是香火之氣。”
    “原來這些才是正主。”小道童恍然大悟道。
    一線靈氣天柱忽然自他頭頂升起,縹緲玄妙、直入長空。
    天柱之上盤著一條半虛半實的青色龍影,向著小道童合身一撲,化作一件青輝熠熠的罡衣,將他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
    “護法龍靈!”
    老婦人驚叫出聲,有著驚愕,更有著深深的恐懼:“莫要自誤!不管你背後是哪家大教門,單憑一尊遠未養成的護法神,還不是這群吸血鬼雀的對手!”
    隻是此時已然有些遲了,未等小道童有所反應,頭頂大群的吸血鬼雀再也按捺不住,朝著他掌中的人頭骨飛撲而下。
    眨眼間,小道童便被密密麻麻的吸血鬼雀層層包裹在其中,連一絲罡衣上的青光都透不出來,隻能聽見令人頭皮發麻的啄擊之聲。
    饒是如此,仍有難以計數的吸血鬼雀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從空中落下,卻又無法擠到近前,邊飛邊發出喳喳嘎嘎地怪叫。
    其中有些性子急的便將目標轉向了怪腿,凶猛撲上狠狠啄擊起來,木屑一般的皮肉和綠色的汁液四濺。
    更有凶戾之輩直接向著更靠近中心的同類下手,鮮血和羽毛漫天亂飛。
    怪腿驟然遭創,吃痛地劇烈顫抖起來,卻絲毫不敢躲閃,任憑吸血鬼雀在身上肆虐。
    正在此時,昏暗的林間忽然亮起明亮的銀色光芒。
    小道童所騎的那匹白馬形象大變,渾身上下就連馬蹄都燦爛如銀,如紅寶石般亮起的雙眼凶光畢露,鼻中更是噴出兩道白煙。
    銀馬再次張嘴,吐出一個晶瑩剔透、宛如玉石的黑球。
    黑球迎風一轉,陡然化作一條數丈長的黑蛟。
    鱗甲鮮明的蛟身蜿蜒舒展,將怪腿和鳥群圈在當中。
    至純至淨的地脈龍氣自有威壓,在林間彌散開來。
    黑蛟威壓一出,正在逞威施暴的吸血鬼雀齊齊一滯,仿佛忘記了如何飛行,雨點般自半空掉下來,漸成瓢潑之勢。
    空中離得稍遠的小部分雀群發出恐懼的尖叫,亂糟糟地拍打著翅膀向更高更遠處飛去。
    隻是未等它們真正逃離,林子四麵八方突然響起密集的破空聲,數百支火箭橫空射來,淩空交織成一張熾熱的大網,將夜空燒得一片火紅。
    吸血鬼雀畏懼火焰,哪怕這張由箭雨組成的火網其實極為稀疏,依舊被阻攔了數個呼吸。
    就是這麽一耽擱,一條凶威滔天的黑蛟已經遊走上高天,蛟尾幾個橫掃,轉眼之間便將殘餘的吸血鬼雀一掃而空。
    不知何時起,林子周邊連同江麵之上已燃起無數火把,船上立著的、馬上坐著的,俱是帶刀持弩、滿身殺氣的黑衣甲士,足有數百之數。
    他們一言不發地將老林子團團圍住,不聞半點雜音。
    吸血鬼雀死盡,原本昏暗的老林子驀地被火光照亮,再無陰森之感。
    龍靈護體、毫發無傷的小道童顯露出身形。
    他一隻手掌仍是托著那枚人頭骨,無數或黑、或灰、或綠、或赤的煙氣自滿地的鳥屍中升騰而起,飛鳥投林一般飄向人頭骨,鑽入兩個幽深的眼眶之內。
    小道童用空出的一隻手拍了拍千瘡百孔、兀自因恐懼和疼痛顫抖不已的怪腿,神情淡漠地道:“再敢亂動,吃了你!”
    怪腿瞬間安靜下來。
    銀馬收回黑蛟,呲著牙怪笑道:“一隻小小木魅,也敢作怪害人!”
    親眼見過那條黑蛟的威勢,又見眼前這匹銀馬開口說話,心知對方竟是一頭罕見的靈感境大妖,老婦人或者說木魅所化的怪腿更加不敢稍動,口中連連求饒。
    銀馬打了一個響鼻,搖頭晃腦地道:“若非棄疾自始至終未曾感知到你的殺意,你嵬大爺早就超度了你。說說吧,都做過哪些謀財害命的勾當?又為何未到靈感境界就能口吐人言?”
    “冤枉啊,老婆子從未害過人的性命!”
    木魅連忙否認:“前輩容稟,老婆子本是凡人,守著林子裏這間破敗神廟,做廟祝賺幾個香油錢過活。許是廟神老爺垂憐,老婆子死後真靈不昧,糊裏糊塗寄居於林中一株老樹,雖無師自通了一手幻化惑人的本事,卻實實在在未曾傷過人命。”
    阿嵬點點頭,接著問道:“這些吸血鬼雀又是怎麽回事?”
    木魅聞言就是歎氣,老老實實答道:“數月之前,這群吸血鬼雀自南麵飛來,不知怎的看中了這片老林子,就此賴著不走了。它們以血為生,數量既多、胃口又大,沒幾天便將林中的鳥獸殺個精光,隨後就打起了老婆子的主意。老婆子固然是皮糙肉厚,卻也耐不住它們反複啄咬,隻得令信眾奉上血食,這才免了那淩遲般的苦楚。方才我見前輩不同凡俗,能讓這些活祖宗安分許久,便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也實在是為求活命,這才不得已為之。”
    阿嵬聽了,見小藥童棄疾向他點了點頭,心知這木魅並未扯謊,略作沉吟道:“既然未曾殺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木魅大喜,口中止不住地道謝:“謝前輩垂憐!謝前輩垂憐!老婆子願意受罰!”
    阿嵬滿意點頭,洋洋自得地道:“你且聽好了,我等乃是詔獄黑鴉軍,奉詔南下、巡查地方,其中人稱嵬大爺的便是本座。無論邪神山鬼、野鼠城狐,聽見你家嵬大爺的名號無不喪膽,也就你這個不知死的,耳目閉塞、不知收斂!”
    它略微停頓,努力做出威嚴模樣,沉聲道:“木魅聽判!你假托神靈,以幻術欺世,私取血食香火,更公然向黑鴉軍索賄,罪莫大焉!血食一事事出有因,鬼雀既已伏誅,本座明察秋毫,既往不咎。然香火非你能享、索賄更是狗膽包天,不法所得一並罰沒、以儆效尤!”
    “對了,你今後所得香火,七成上交詔獄南衙,喚作‘黑鴉稅’,又叫‘祈福錢’,每年自有專人來取。膽敢偷漏分毫,定踏平神廟、伐盡妖林,打你個魂散神消!”
    宣判完畢,阿嵬收起威嚴,好言撫慰道:“收你七成,可莫要嫌多,其中還有一樁好處。今後隻消繳足了稅錢,你就是正神正祀,若是遇人欺壓,黑鴉軍自會幫你出頭,便是穀神殿的紅衣也無需害怕。”
    “啊?
    小說
    ”
    木魅聽到罪名之中最大的一條乃是索賄,還有那聞所未聞的“黑鴉稅”“祈福錢”,一時間驚愕莫名。
    小藥童棄疾忽然拍了拍怪腿,將人頭骨捧向它,脆生生地道:“交錢!”
    ,
    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