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相逢意氣為君飲 賀護法絕版V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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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西市,匹夫樓前。
孟匹夫獨自站在街心,仍是一身玄青色的麻衣勁裝,粗重濃密的雙眉之下,一雙眸子沉靜幽深,看不出喜怒。
他負手而立,正仰頭瞧著手下一眾夥計在修補門窗。
昨夜與劉屠狗一番交手,匹夫樓內外一片狼藉,許多的物件兒都是千瘡百孔、甚至分崩離析,眼下雖然經過了半日的修補,看上去仍是有些礙眼。
孟匹夫祖上自然是闊的,蘭陵王殿下、晏大學士這等高官顯貴,都是樓中常客,後台算是極硬,本身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高手,在這西市之中地位很是特殊。
是以匹夫樓遭此一劫,連累周遭那些個勾欄酒肆的掌櫃夥計們都被背後的東家叮囑警告,此時都有些戰戰兢兢,說話做事的聲響不免小了很多,偶爾有夥計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瞥向那個玄青色的身影,必定會招來掌櫃的低聲嗬斥。
也因此,匹夫樓周遭竟有些鬧中取靜的意思,街麵上的車馬行人都稀疏了許多。
恰在此時,遠方忽然隱隱有雷聲傳來,甚至地麵都微微震動了起來。
匹夫樓夥計們下意識停下手中的活計,扭頭朝長街盡頭看去。昨夜自家樓主與那位黑鴉校尉的交手聲勢駭人,不少人更被屠滅刀意波及,受了些小傷,此時仍是心有餘悸,在他們看來,仿佛就在昨夜一日之間,這世道竟就變得大夥兒都有些不認識了。
孟匹夫濃眉一擰,卻是不慌不忙地撣了撣衣袖,這才轉身看向雷聲傳來的方向。
他周身氣機仍是絲毫不漏,卻沒來由的多出了一股鋒銳之意。
接下來的一幕,讓在場的許多人終身難忘。
兩支黑白分明的騎隊呼嘯而來,一如黑雲、一如大雪,都是煞氣濃鬱、不可一世。
沿途車馬行人紛紛走避,生恐躲閃不及遭其踐踏。有細心的人發現,在兩支騎隊後方,巡城兵馬司的兵丁連同京兆府的衙役遠遠的跟著,探頭探腦似在監視,卻絲毫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身處天子腳下,西市中人自然不會缺少見識,禁軍中的彪悍騎隊也遠遠的見過不少,可是敢在西市、這京城之中如此肆無忌憚、縱馬狂飆的,還真是頭回見到。更別提這兩支騎隊壓根就不是什麽禁軍,明顯是某個權貴的私軍,任誰見了隻怕都要印象深刻。
打頭的劉屠狗與公西小白並轡而行。
就聽公西少主輕聲感慨道:“當日在大雪原上初見,我已知你不類凡俗,卻絕想不到,僅僅是這麽短的時間,你就已經一舉成名天下知,如今更是飛揚跋扈、橫行京師。世事之變幻,實在奇妙。想必今日之後,京城百姓又要多出一樁可以說上許多年的談資了。”
劉屠狗聽了便是一笑,這位公西少主年紀不大,卻總喜歡發些似乎是無病呻吟的感慨,當日在大雪原上險死還生之後便是如此,可是呢,這該殺人的時候也不見他有絲毫猶豫手軟。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部屬,經公西小白這麽一說,似乎確實有些奇妙,不由地笑道:“屁!讓你說的好像這天下的好事兒都讓俺占了似的,其實壓根就不是那麽回事兒。”
“當初俺一心想著從軍立功成名,卻總被官軍追殺圍剿,後來一路從西北跑到北地,這才終於從了軍,結果沒當過一天正經官軍,先登也好、黑鴉也罷,如今更是進了詔獄,注定到處被人厭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這又上哪兒說理去?更何況說到飛揚跋扈,誰及得上你公西少主?又是屠城又是掠地的,當真好大的威風喲!”
公西小白連忙擺手:“行了行了,當初我那副淒慘模樣你又不是沒見過,咱們呐,大哥別說二哥……”
二人說著,一直走馬到孟匹夫跟前方才停下。
劉二爺居高臨下,先是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孟匹夫一眼,方才笑道:“隻是一夜未見,不想孟樓主境界又有增益,真是可喜可賀!”
在劉屠狗看來,原本隻是一味淵深難測、波瀾不興,唯有雄渾氣機駭人的孟匹夫,此時此刻就如寶劍藏於鞘中,雖隱而不發,反而給人危險忌憚之感。
可能這便是昨夜孟匹夫口中所謂藏劍心腸魚腸劍了。
這種氣息的流露,緣自他心境修行皆有所變化,神意自然滋長生發,以他的境界,一時竟也無法自控,足見其變化之巨。
孟匹夫原本精光爆射的雙眼黯淡下來,眼簾微垂,微微躬身道:“還要多謝劉校尉賜教,方才使孟某觸類旁通,如今不過初窺門徑、粗淺得很。他日有成,自當再向劉校尉討教。”
劉屠狗哈哈一笑:“老孟啊!這你可說錯了,如今俺可是已經升官了,詔獄南衙都統。你老哥是不是該給本都統賀一賀?”
孟匹夫有些訝異,目光自然而然落向劉屠狗腰間那塊昨夜不曾有的黑玉令牌。
他在“詔獄”二字以及“奉旨巡查、便宜行事”那兩列小字上掃過,麵容不由更加肅穆,拱手道:“本該置酒為賀,奈何如今孟某這匹夫樓殘破不堪,實在不太方便待客,怕是要叫劉校尉,哦不……劉都統失望了。”
劉屠狗立刻瞪眼道:“嗯?老孟你這是不肯做俺黑鴉衛的生意嘍?”
孟匹夫朝劉屠狗身後看了一眼,足足有兩百餘騎兵,將視線可及的長街擠了個滿滿當當,隻怕今日左近的酒樓都是沒辦法開門做生意了,經此一鬧,難免要搭上許多人情。
他盯著劉屠狗的眼睛,誠懇地道:“即便孟某勉強開門迎客,隻怕倉促間也招待不了這許多人,總不能讓弟兄們都站在大街上喝風吧?”
劉屠狗擺擺手,笑道:“昨天我在你這兒可是一口飯沒吃、一口酒沒喝,是你偏不讓俺走,提著兩壇老酒殷勤留客,偏偏我可是一口都沒喝著,事後一想起來我就心疼後悔得緊!”。
“怎麽,今日特地帶人來照顧你生意,反而推三阻四起來了?再說俺們黑鴉衛都是邊州來的粗人,沒那麽多窮講究。休要囉嗦,既然你的地方不方便,俺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他朝身後一招:“下馬!今兒二爺就請大夥兒在這長街上吃酒!”
一百黑鴉轟然應諾,笑聲很是肆無忌憚。
黑鴉衛縱橫北地,喝酒吃肉時有快馬鋼刀相伴足矣,又何須桌椅屋舍?
公西小白啞然失笑,也跟著下馬。
一百白狼見狀,紛紛滾鞍躍下馬背。
劉二爺大大咧咧地道:“險些忘了引見,老孟啊,這位是甘州落霞公西氏少主。小白,這位是孟夫子之後,眼前這座匹夫樓的樓主。”
公西小白自始至終默不作聲,隻是含笑看著劉屠狗與這位孟樓主插科打諢,此時見劉二爺終於想起自己,便向孟匹夫拱手一禮,語聲清朗:“甘州白狼校尉公西小白,見過孟樓主!家父常言,孟夫子天下師表、無雙國士,可惜緣慳一麵,不能當麵聆聽教誨,乃是此生一大憾事。”
孟匹夫連忙也還了一禮:“請代孟某謝過落霞將軍。公西威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少主,幸何如之!想必少主身後這些,便是威震西北的白狼死士了。既都是英雄豪傑,孟某自當盡心招待!”
劉二爺這下不樂意了:“老孟啊,他們白狼是豪傑,難道我麾下的黑鴉就不是好漢?你莫要被這公子哥兒吹捧了兩句就昏了頭厚此薄彼!”
孟匹夫無奈,隻好扭頭朝夥計們吩咐道:“別愣著了,吩咐後廚速速準備菜肴,不夠的去附近各家采買,立刻將酒窖打開,把所有的老酒都搬出來。”
一位上了年紀的掌櫃麵露猶豫之色,小心翼翼道:“東家,都搬出來?這些就可是……”
不待孟匹夫回答,劉屠狗已是很不耐煩,擺擺手道:“廢什麽話,快去快去!”
那位掌櫃偷眼瞧了孟匹夫的臉色一眼,見自家東家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樣,隻得無奈地應了一聲,扭頭向樓中去了。
公西小白見狀笑道:“孟樓主,你樓中老酒聲名不顯,遠遠比不上那取羅浮山泉水所釀、被京師權貴大力追捧的羅浮春,更別提那隻聞其名卻沒幾個人當真嚐過的通天台金人甘露了,可在下恰好聽嶽父提及過孟氏老酒,似乎酒方乃是孟夫子親手所製?”
孟匹夫點點頭:“當年家祖研方親製的那一批老酒已成絕響,聽家父說,鹿公亦是讚不絕口,曾帶回青屏山大鹿莊百壇。少主的嶽父鹿莊主當年遊學京師,也常來我樓中飲酒。時至今日,樓中所留俱是家父在世時依方所釀,也隻剩下最後的幾十壇,是以方才家中老仆才那般猶豫不舍。至於孟某所製之酒,實在是火候不足,無法拿出來饗客。”
公西小白不禁動容,看向劉屠狗道:“你劉都統的麵子當真不小,我們這些人卻是托你的福了。”
他忽地想起什麽,不由感歎道:“我來時路上聽說,因為吳二三在羅浮頂上殺人無算、鮮血橫流,汙了羅浮泉水,那羅浮春除了原有窖藏,新酒已然賣不動了,京師名酒一下子去其二,當真是世事無常啊。”
劉屠狗咧嘴一笑:“我還說你遠在西北,怎麽對孟氏老酒如此熟悉,嘖嘖,這世家公子哥兒跟咱泥腿子還真就是不一樣。俺就不明白了,那秀色可餐的鹿家妹子如何就瞎了眼,看上你這麽個敗家子兒?虧得俺當日還在大鹿莊門前替她阻攔一些個上門生事的世家公子哥兒,怎麽轉眼就想不開嫁了你?”
公西小白眼中含笑,卻是佯怒道:“如今靈韻可是你的嫂子了,當日也就罷了,再敢沒大沒小,別怪本少主跟你翻臉!”
劉屠狗哈哈一笑,回頭看了劉去病一眼,這個給公西小白當過侍衛長的孩子曾私下告訴他,由鄭殊道在戰場上牽線,公西氏已經與敖莽結盟。
“當日那些個上門生事、欺負鹿嫂子的公子哥兒,都是鄭殊道的狗腿子,你可倒好,不給自家媳婦出氣也就罷了,還跟鄭殊道勾勾搭搭,我今兒可是有言在先,我跟鄭殊道有幾樁因果未了,到時候你可不要拉偏架。”
說起來,劉屠狗雖與鄭殊道素昧平生,卻實實在在互有因果。一則曾跟著慕容春曉去截殺此人,這才與裴洞庭及魯絕哀遇上。二則兩人各得一半春雷、總要有個了結。三則譚恕日後怕是要想方設法討回原屬師門的春雷,難免會起衝突,沒準兒還要涉及那個得了公孫龍傳道之劍的劍魔吳二三。
公西小白頓時哭笑不得:“我聽你嫂子說,當日鄭殊道的狗腿子們去大鹿莊是為了慕容家的小鳳凰,結果鄭殊道這個正主還沒到,慕容春曉就被你給拐走了,我還沒怪你惹是生非,你還有臉倒打一耙?”
劉屠狗卻不再理他,而是看向孟匹夫,把笑容一收,道:“這酒如此珍貴,蘭陵王和晏大學士飲宴也沒見你拿出多少,居然舍得當成大錘來砸人,更別提如此痛快地盡數拿出來給俺們這些大老粗糟踐了。孟樓主,俺最討厭拐彎抹角婆婆媽媽之人,有什麽算計,還請直說吧!”
孟匹夫聞言霍然抬頭,鄭重道:“昨夜劉都統刀意生光、境界高妙,著實令孟某欽佩不已。不知都統可否為孟某解惑,你與那謫仙帖的秉筆執事魯絕哀是何關係,緣何這刀法路數與他頗有些相似之處,那日卻又於眾目睽睽之下硬接他神通一刀,而且竟然真就接下了?”
劉屠狗聞言一怔,再次上下打量一番孟匹夫,仿佛是頭一遭認識此人:“合著你是為了對付魯絕哀?老孟,聽你這苦大仇深的語氣,莫非你與那飛仙觀主有過節不成?”
就聽孟匹夫淡淡的道:“那老匹夫欠下我孟門數筆血債,孟某與他不共戴天。”
公西小白輕聲道:“孟門曾經鼎盛一時,自孟夫子以下,出過的名臣不少,自然會被謫仙帖惦記上,傳說孟夫子及其幾位後輩弟子的死,都有謫仙帖的影子,這其中也包括孟夫子之子、孟樓主之父,如今看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劉二爺恍然大悟:“這孟匹夫在俺麵前毫不掩飾所修功法和修行疑難,又是吞舟肚量又是藏劍心腸,昨夜更是借機出手,非要逼著俺拿出硬抗神通的真本事,要說是為了蘭陵王留客或是純粹的武夫間意氣之爭,總覺有些牽強,不成想竟是為了從俺身上體悟克製魯絕哀萬古刀意之法?”
從來隻有劉二爺融匯百家,不想這一遭反被人算計了去。
他的臉色驀地一沉:“老孟啊,昨夜我助你觸類旁通,你不感激也就罷了,竟還給我下逐客令,這就有些不地道了吧?”
孟匹夫並不吭聲,隻是探手從掌櫃手裏接過一壇老酒,一巴掌拍開酒壇封泥,悶聲道:“請!”
說罷,他也不等劉屠狗反應,提起酒壇,張嘴便灌,酒水淋漓,立時將衣服前襟打濕了一片。
不到片刻,一壇子老酒已盡。
孟匹夫將酒壇向地上一擲,道:“孟某此生,心心念念便是報仇雪恨,區區良心臉皮,早就丟幹淨了。”
劉屠狗頓時歎為觀止,原以為這孟匹夫就是個武癡書呆子一類的人物,不想這等人一旦光棍兒無恥起來,竟能這般徹底。
隻是以魯絕哀的秉性和行事,隻怕明知這孟匹夫的心思,也懶得瞧上一眼,否則孟匹夫恐怕活不到今日,這麽一想,此人又何其可悲。
公西小白歎息一聲:“人生無常,絕少快意事啊。”
“屁!你我未死、今日相逢,又有如此美酒當前,還有啥不滿意的?”
劉屠狗也接過一壇酒拍開泥封,與公西小白手中的酒壇重重一碰,然後回身看向一眾或是拎壇或是舉碗的黑鴉,朗聲笑道:“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