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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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5 章

    梁霄過了幾天醉生夢死般的日子。

    削爵後無疑梁家成為了京城最大的笑話。

    許多人暗地猜測, 這次削爵是上頭經過多久的籌謀、隱忍不發,才最終走到這一步。

    營中攜帶女人, 罪名可大可小, 消除軍功,去職罰俸已是最大限度。至於搜刮民財,索賄納貢, 這些事又有幾個朝廷大員暗地裏不曾做過呢?

    連梁家亦是後知後覺, 怕是上頭早就起了削爵的心思。

    梁霄作為事發禍源,首當其衝備受責難, 父親日日責罵, 母親以淚洗麵, 長姐不時前來哭訴夫家如何受了連累, 幾個妹妹的婚事全部被迫延遲, 往日親友無人近前, 他此生未曾受過如此磋磨。

    一開始他也痛恨自己抵抗不得誘惑,痛恨安如雪害得他落到如斯田地。可隨著絕望漸多,他實在需要個逃避的港灣和發泄的出口。於是他去了別莊。

    徹夜的謾罵、爭吵, 安如雪從忍讓哭求到收拾包袱要走。

    他總不能平白為她失去所有。若是連她也去了, 這一切苦難豈不白受?

    他哭著自後擁住她, 咬牙切齒地將額頭緊緊靠在她頸後, “如雪, 我什麽都沒了,一無所有, 我隻有你了……”

    她亦是慟哭, 轉過頭來與他相擁而泣。

    有時他軟弱得像個孩子, 癡纏,任性, 無理取鬧。有時又癲狂得像個瘋子,他咒罵她,怨恨她,甚至動手打她。

    堪堪數日,安如雪一腔深情化作死灰。

    她那麽拚命的活著,那麽努力的向上爬,她隻不過想擺脫命運的桎梏做自己的主罷了。她不過想要不被任何人輕視的活著,努力想成為人上人罷了。

    上天給她如此顏色,又為何讓她這般墮落。

    她不甘,她恨啊。偶爾她在夢中哭醒過來,眼望外頭不見天光的混沌,她就會想起初入京城時自己滿心的期待,想起終於走入承寧伯府那日所受的委屈,想到那個高高在上、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她的明氏。

    為什麽明箏就可以全身而退,為什麽全世界都護著她寵著她?

    這不公平!

    梨菽掩門而去,她勸不住姨娘,姨娘的性子她最清楚,瞧著比誰都柔弱,可一旦下定決心,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

    她走入耳房,從箱籠底下翻出一隻已經破損的紙鳶。

    黑夜沉沉,隻聞風聲獵獵。東邊寂靜的半空,徐徐升起一隻詭異的紫蝶。

    它搖擺著,飄蕩著,被風吹得不斷變換著形狀。孤零零在星夜瑟瑟舞蹈著,猶如無可依歸的孤魂。

    紙鳶飄了半宿,安如雪便在屋中靜坐了半宿。

    殘燭影綽,將她美好的剪影映在窗格。這令外頭的人輕而易舉地摸準了方向,風從外頭灌入,驚得燭燈火苗亂晃,安如雪似有所感,轉過頭來,

    他站在背光處,不言不動,癡癡望著她的臉。那雙眸中滿含的深情,任誰都能一眼看盡。

    她眼底閃過一抹厭惡,平複了片刻,擠出一絲笑來,仰頭望著男人道:“若是我要你出城做一件事,你做得到嗎?”

    男人露出一抹苦笑,如今他正在被全城通緝,各門守衛日夜巡查,他要偷遁去城外,談何容易。

    女人眉眼中滿是希冀,他有種預感,但凡他隻要搖搖頭,那晶瑩的淚珠子就會從她漂亮的眼中滑落出來,且一發不可收拾。

    他最是瞧不得她哭,兵俑把她獻給他那晚,他便是為她的眼淚軟下了心腸,粗糙的繩子勒壞了她細嫩的手腕,她瑟瑟抖著,一遍遍求他將自己放了……

    他重重的點了點頭,說:“但凡你要我做的,我都應承。”

    安如雪輕啐了聲,“你真做得到才好。山下給我送信來,說明家二公子離京了,依我推測,多半是明箏那賤人要回來了。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替我毀了她!”

    她仰起頭,目光怨毒地道:“聽清楚了嗎?我是要你把她毀了!要她活著,可不能死!”

    她抬手撫了撫他滿是胡茬的臉,眯眼見男人打著顫在她麵前彎下高大的身軀,她抿唇笑了笑,眉眼晶亮,聲音越發軟媚惑人。

    “你這麽可憐,也得有人替我安慰安慰你啊,是吧?明箏出身貴不可言,養得這身皮囊啊,不知多柔細呢。能叫梁二爺念念不忘,說不準會的樣子也多得很呢……真便宜你了啊,傻瓜。”

    她捏住他的下巴,越發靠近了,呼吸溫熱,猶有香氣,男人抖得越發厲害,她嘴唇就在寸許之遙,他望著她的唇,喉嚨裏發出咕噥的吞咽聲。她麵上閃過一抹鄙夷,將他的臉推得遠些,“聽懂了?能做到嗎?”

    他握著拳,額頭上滲出好些汗,咬牙切齒地道:“能……”

    她冷笑了聲,“最好如此,你可別叫我瞧不起你。”

    他點著頭,身子弓成一團,眼睛緊緊望著她,眸底滿是渴望,滿是祈求。可她多麽殘忍,她就在近前,卻不容他靠近。

    **

    啟程後的兩日一直風平浪靜,明箏坐在車中或瞧書,或與瑗華等一塊兒做做繡活,時間倒也打發得容易。表兄夏吋負責打點車隊的一應事,何時啟程,何時修整,何時住店,采買些什麽幹糧,萬事不必明箏操心。

    這日到達米縣,因天氣陰沉,夏吋提議休整一日,擔心半途暴雨降下,行路遇險。

    明箏也不急於一時,一切安穩妥當,她沒什麽好顧慮的。傍晚時分,那雨果然落了下來,豆大的雨點有如瓢潑,來得又急又大。夏吋正和幾個護衛商議明日啟程之事,若是路況不佳,興許還要在此地多留一兩日,總好過冒險上路,萬一馬蹄打滑或是翻了車,他們冒得險,女眷卻冒不得險。

    明箏坐在窗前望著外頭潺潺的雨發呆。走一趟鳳城,她已經領略了些微和離後麵對各色眼光的滋味,她不是軟弱之人,打從這個念頭興起那日起,她就從沒想過要逃避退縮。

    回京後,類似許家二爺這類的相看必少不了,迅速成一門婚事,幾乎是最快能堵住流言的法子。可她不想這樣。從一樁婚姻走到另一樁,匆匆忙忙完成新舊兩任丈夫的交替,繼續過著一樣的後院生活,繼續操持著同樣一攤事,繼續跟一個知人知麵不知心、不知感情可以維係多久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和離又為什麽呢?

    也許人人都覺得她損了顏麵,墮了風儀,就該低下頭認命,可她若真肯認命,又會有今天麽?

    正胡思亂想著,樓下就鬧了起來。

    “別跑,還愣著?給我追!”

    是夏吋的聲音,適才檢查完馬廄和行李情況,他帶著人正往回走,冷不防雨裏衝來個半大少年,狠狠撞在他身上,等人走了,他一摸腰兜,才發覺裝著銀票的錢袋給人順走了。

    他忙令護衛去追凶,自己撐傘也緊跟了兩步,聽得明箏揚聲喚他,“大表哥。”他頓下步子,扭頭看向樓上。

    她探窗朝他搖搖頭,“您別去了,外頭雨大,您仔細著了涼,回屋喝點薑湯,等候消息吧。”

    夏吋一想也是,他身手還不及那些護衛,腿腳也沒他們快,何苦去拖他們後腿。他點點頭,轉身上了樓。

    明箏閉合上窗,隱隱地有些心慌。突然有人闖到客棧來偷搶銀包,是巧合還是……?

    不怪她多心,初次在外行路,凡事都要多加戒備。她喊來瑗華,索性命她再去傳一趟消息,囑咐夏吋盡量不要帶著人外出。夏吋見她緊張,不免也跟著緊張起來,親自下樓又吩咐了一遍留守的侍衛,命他們打醒精神加強守衛。

    一夜平平安安過去,清早醒來的時候,明箏不免笑自己多心。不過多心總比粗心大意得好,沒什麽比平安回到京城更重要。

    眼見路程已經走了一半,不出意外明日傍晚就會見到前來接應的明軫。

    天氣放晴,氣溫頗高,下了一夜的雨也隻在坑窪處留下淺淺的水痕,昨晚夏吋丟失的銀包也已經追回。在客棧用過早點,車隊重新出發。

    緩行了數裏路,在城外一片楊樹林裏,夏吋騎馬走著走著,忽然倒頭從馬上跌了下來。

    聽得幾聲驚呼,有人上前相扶,未及將人攙起,連去扶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夏爺,夏爺?快稟報明夫人!”

    “不、不好……”

    “中招了……”

    明箏聽得一陣紛亂,顧不上避嫌,掀開車簾朝外探去。車前橫七豎八躺著那些護衛,夏吋頭著地摔在一旁的草叢裏。

    她心中大驚,一路小心謹慎,加倍防護,還是防不住麽?

    她知道誰痛恨她,知道誰想伺機報複。

    此刻她身邊隻有瑗華瑗姿兩個……她回過頭去,見原本坐在車中的瑗姿靠在車壁之上,竟也暈了去。

    唯有瑗華和她尚清醒。

    瑗華滿臉震驚地望著她,明箏知道來不及了,危險正在靠近。

    她把心一橫,道:“瑗華,你會不會騎馬?”

    瑗華白著臉搖頭,“奶……奶奶……”

    人已經嚇到語無倫次,連舊時的稱呼也喊了出來。

    明箏沒時間猶豫了,她扯著瑗華迅速從車上跳下,牽過側旁原本是侍衛所騎的一匹馬,踏著足蹬躍了上去。她伸出手,向瑗華喝道:“快,上來!”

    每一瞬都是關鍵,每一個呼吸的時間都不能再浪費。

    稀疏的樹影遮不住天光,那明晃晃的太陽似乎要把人曬暈。

    她回想新婚不久,某次和梁霄在鄉野中騎馬時他教過她的那些,“夾緊馬腹,握緊韁繩,目視前方,不要怕……”

    她念叨著這幾句,足下用力,座下那匹棗紅色駿馬騰地躍起四蹄,迅速地奔了出去。

    她來不及回頭,來不及去顧那滿地橫躺的人們。以她的力量,誰也護不住,她隻能沒命的逃……

    風馳電掣,樹影倒退,遠近景物飛快地從餘光中掠過。

    她緊盯前方,不論前麵是什麽,她隻能不斷的奔馳,奮勇的逃離險境。

    不遠處,響起一道幽怨而綿長的曲音。

    那聲音清亮地劃破風聲,直刺向明箏狂跳的心髒。

    是塤聲。

    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吹塤的人很有耐心,奏著極慢極和緩的曲子。那曲聲從四麵八方而來,根本辨不出方向。

    明箏知道自己此刻就在旁人布好的網下,對方閑適地等待著,等待她走入險境,等待她自投羅網。

    馬匹還在狂奔,明箏學藝不精,當日教她騎馬的師父也並沒有盡心傾授。她勒緊韁繩,想將馬匹調轉方向,卻是不能。風擦過鬢發,很快就能望見前頭林蔭處的窄道。

    那小道盡處立著一人。

    紫袍披發,手執陶塤。

    **

    天旋地轉,頭痛伴著惡心。

    清早沒有飲食過,此刻胃裏空虛,連水都嘔不出。明箏靈台找回一絲清明,睜開眼的瞬間驟然想到,——今晨因為找一隻掉落的耳環耽擱了點時間,她和瑗華下樓遲些,唯有她們沒有食用店家的水和點心……

    原來昨晚偷銀包隻是第一環。若是表兄帶著人一窩蜂地追了出去,隻怕她昨晚就著了道了。

    夜裏守衛森嚴,對方許是忌憚人多,所以沒有動作,直到尋著機會,在飲食中下了手。藥效會在一段時辰後才發作,這段時間足夠他們從城內走到城外的樹林,那邊人煙稀少,就是發生什麽,也不容易給人知覺……

    想通這一切,明箏懊惱地咬住唇。

    聽得耳畔傳來淙淙水流聲,仿佛到了溪畔。她睜開眼睛,率先望到一片草叢,四周林深樹密,已經不是適才那片楊樹林地。身側不見瑗華,不知她被遺棄在哪裏。此刻唯有明箏一人,被綁住雙手,孤零零地伏在馬背上。

    她盤算著有沒有逃走的可能,拚死一博,能否保全了體麵……她已經給家裏添了不少麻煩,不能傷了名節,讓整個明氏一族蒙羞。若是逃不脫,那不如就……

    “到了。”

    馬匹停下來,明箏駭然發覺,身邊竟不止一個人。

    “就這兒,這石頭夠寬敞,足以當張榻,下頭是河,待會兒爽快完,正好跳水裏頭洗洗。”

    三個人……有三個人男人!

    麵前忽然一暗,明箏頭頂的光被遮住,一個男人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笑嘻嘻地道:“醒了?”

    她張了張嘴,不待說話,綁住她手腕上的粗繩突然被人提住,她猛地被從馬上掀下來,然後狠狠摔在地上。

    石塊堅硬,摔得她脊背火辣辣地生疼。

    她瑟縮著,目視這幾人,雖然臉色發白,但仍努力保持著鎮定,“哈薩圖呢?”

    適才用袖子將她揮暈的男人生就一雙淺棕色的瞳仁,定當是嘉遠侯口中的欽犯哈薩圖無疑。

    幾個男人聞言大笑,“小娘們兒還挺鎮定,什麽仨圖四圖的,大爺不知,大爺隻知道,待會兒有你好受的。”

    她忍痛朝後退去,白著臉與他們周旋,“你們圖財罷了,待我修書一封,寄回家中,你們想要多少銀子都有,放了我,今日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拿著錢去過逍遙日子,何苦犯下這等罪業,來日疲於奔命,四處躲藏?”

    “廢話真多!老牛老周,咱們誰先?”

    那幾人根本不聽她說,陰笑著在旁猜拳,片刻一個男人露出得意的笑,挽起袖子邊解褲繩邊朝明箏走來。

    她閉了閉眼,身後幾尺下,是湍急的河流。冰涼的河水不時濺在她臉上身上。雙手被縛她根本沒法搏命,她哪還有什麽選擇。

    要麽受辱,要麽死,她還能怎麽?

    她自問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她又何曾對不起梁霄對不起安如雪?

    男人朝她靠近,難聞的氣味充斥她鼻端。她咬唇緊緊握住拳頭,在他手指將要觸到她衣衫的一瞬,使勁全力,朝他身、下狠狠地踹去。

    “嗷喲——”震耳欲聾的一聲慘叫,男人捂著被踢傷的某處縮在地上打滾。後頭正含笑等著看好戲的兩個男人立時變了臉色,他們氣急敗壞地咒罵著撲上來。明箏屏住呼吸,奮力朝後躍去。

    她整個人滾入水中,冰涼的流水從眼耳口鼻各處迅猛湧來,她不敢停下,她拚命地踢動著雙腳,朝河水更深處紮去。

    眼前什麽都看不清,無邊的恐懼和無助席卷著她的理智。

    她從沒這樣狼狽過。從沒這樣惶急過。

    她自強自愛了一輩子,驕傲清高了一輩子……

    猛然間,有人抓住了她的衣擺。

    巨大的恐懼令她拚命地掙紮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

    她尖叫,踢打著。

    “放開我!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放開我!”

    她再如何強大,也隻是個身材嬌弱的女人。

    她要怎麽逃,她要怎麽逃過這厄運。

    “放開我……放開,放開我!”

    水流聲幾乎炸徹耳畔,她在紛亂中聽到一個低沉而急切的男聲。

    “明箏,明箏!”

    ……

    這把嗓音。

    曾在十年前那個傍晚,在她耳畔輕喚。

    就在幾日前,也是這把聲音,對她說“回京見”。

    明明應當很陌生。

    沒甚瓜葛的兩個人。

    他是陸筠。她是明箏。

    不該有交集,從來沒關係。

    可這一瞬……

    她張開眼,透過迷蒙的視線望見他隱約的輪廓。

    最最危險的一瞬,他有如天神般降臨到她身邊。

    他是個好人……他不會傷害她……

    雖她從未曾深入了解過這個人。

    可莫名的,她就是如此相信著。

    精疲力盡,她一生的惶恐都在適才用盡了。

    她所有的狼狽被他瞧在眼裏。

    十年前那個十四歲的少女明三姑娘,氣惱他不經同意就瞧了她腳踝上的傷勢,她對他不假辭色,惡語相向,她見到他就難受,就窘迫不堪。

    她十四年來最狼狽的姿態給他瞧去,她恨不得一輩子不要再見到這個討厭鬼。

    每每想起那晚,她就懊惱得睡不著。青蔥歲月裏最大的苦惱不過如此。從那以後她愈發循規蹈矩,絕不準許自己再犯錯。

    十年後,二十四歲和離後的婦人明箏,被個下賤的妾侍謀害,險些失了清白。她落了水,以比當年還更狼狽的模樣出現在他麵前。

    他用沉著的聲音喊她的閨名。“明箏,明箏!”

    她凝眉,無力又無措地推了他一把。

    沒能推開。

    十年後的陸筠不再是那個單薄纖細的少年。

    他孔武有力,健碩俊朗。他是帶兵征戰西陲的常勝將軍,是守戍邊疆護國護民的戰神。

    “陸……”

    她聲音嘶啞極了,嘴唇發顫,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他堅定地望著她。

    “明箏,把手給我。”

    她雙眼模糊,不知是淚還是水。

    耳畔一切喧囂消退。

    隻聞他低沉的語聲。

    “沒事了,別怕。把手給我。”

    把手給我,明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