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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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1
閃電劃過的一瞬, 整個天際都被照亮。
隨之而來的雷聲,像震在耳膜上的鼓點。
陸國公驚醒過來, 愣怔地望著這間簡陋狹小的鬥室。
空氣中彌漫著的檀香味道, 令他很快沉靜下來。
他在這裏,已經生活了十幾年。
遠離塵囂,避世至此, 對外他以“靈一”法號自稱, 早當自己是方外之人。
對內,……他已經連續夢見璧君好幾個年頭。夢見她穿著大紅宮裝, 揮別深宮來到他身邊。夢見掀開蓋頭的一瞬她腮邊凝結的那滴眼淚。夢見她把男嬰抱在手上推向他。夢見她臉色蒼白形容枯槁般躺在棺槨中。夢見黃土掩埋了她的棺木, 香消玉殞再也醒不來……
他從夢中驚醒後, 枕邊總是濕了一塊。
他一向心狠嘴硬, 別說流淚, 一輩子就連說句軟話都不曾。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有人說, 當你頻繁夢見一個死去的人,興許就是你的時限也將到了。
若這個說法是真,想必, 是璧君來接他了。
黃泉路上, 他還能再遇到她嗎?
她還願意, 再見到他這個人嗎?
貼身看護他的小廝發覺他醒了, 忙端了熱茶走近, “先生,先喝口茶, 潤潤嗓子吧。”
他帶發修行, 不是僧侶又以方外之人自居, 不許人稱“爺”或旁的世俗稱謂,隻得喚生“先生”以表敬意。
陸國公接過茶來, 抬眼望向光線朦朧的窗屜,“什麽時辰了?”
“醜時三刻,先生,外頭雷聲擾了您吧?天還未亮,您再眠一眠?”
陸國公擺擺手,將飲過的茶遞回去,“將燈移過來,昨日沒瞧完那卷經,找出來與我。”
小廝待勸些什麽,望見他蠟黃枯瘦毫無表情的臉,最終將話又吞了回去。他知道,陸國公不會聽勸。
屋裏燭火昏暗,陸國公倚靠在竹床上,沉默地瞧著經書。
他看的是梵文謄抄的手稿,這幾年閑極無事,他開始鑽研梵文和偶然得來的密教古經。在這些晦澀的文字間,他能尋求到一絲難得的平靜,他將生命的全部時光耗費在這上麵,避免有閑暇去回憶從前,去追溯對錯。這是他與自己和解的方式。
天光透亮之時,他又昏昏地睡了過去。
明箏來時,沒有叫人驚擾他,她將帶來的東西命人收整好,問過了他的病情,瞧了昨日的脈案,明箏對服侍他的人道:“等公爺醒了,勸一勸,說道路難行,大夫不便上山,若是願意,可遷到城裏,安定門大街東南的宅子還空著。”距離公府甚遠,環境清幽,四周沒有官署和熟人,方便看病抓藥,又不怕被人打擾。“在那邊也修了小佛堂,不耽擱公爺清修。”
小廝尚未答話,便聽裏頭傳來一陣咳嗽聲,“是陸筠家的?進來吧。”
又一陣咳嗽聲後,明箏被請入內室。
這是她頭一回,走進陸筠父親的居所。
尋常人家公媳雖也不見得日日相見,定時不定時的請安問候總不可免,更別提年節家宴、族中祭祀、宮中大禮等場合。可明箏,這才是第二回見到陸筠的父親。
“媳婦兒請父親安。”居室不大,一間明堂一間書房一間寢房,明箏立在明堂磚地上,垂頭不敢亂看。
陸國公擺擺手,道:“這幾日你常來,夏末秋初,多雨潮濕,醫者上山不便,你一婦道人家,愈發不便。今日之後,再不必來。”
明箏抿了抿唇,“聞知父親抱恙,家中牽掛不已,侯爺公務纏身脫離不得,祖母年歲大了出門不便,故托付於我探望侍奉……”
陸國公笑了聲,“公務纏身?陸筠卸任指揮使一職,有一年餘了吧?”
明箏倒也沒什麽被拆穿了謊言的窘迫,內情如何彼此都明白,隻是她這個身份,有些話不好明說。
陸國公咳了咳道:“我知,你是個仁義的,不論是為了陸筠,還是為了你祖母,盡心竭力,無論什麽事你都做得很好。很謝謝你,對他們這樣赤忱用心。也謝謝你,沒像那些俗人一樣張口就問我身份責任輕重逼迫我回京。”
明箏道“不敢”。
“我在山上習慣了。”他說,“這十幾年,我日出即起,日落而息,黃卷殘燈相伴,沉香翠樹環身,再入紅塵,更添不便,無法,隻得辜負你一片好心。”
明箏想了一路相勸的話,想過要如何曉之以情,可這一刻,她發覺那些道貌岸然的話她說不出口。無疑她對陸國公,其實也是百般不解,甚至有些生怨的。怨他委屈了陸筠這麽多年,怨他冷落了陸筠這麽多年。
“我在山中有些好友,他們有的是樵夫,有的是山腳下的賣茶人,也有為我講經布道的高僧,我的半生都在這裏,餘生也都將在這裏。我識得懂醫術的隱士,我對自己的情況很了解。你送來的人,我收下了,年紀大了,行動不便,身邊確實再離不得人,有這幾個孩子,我已經很知足,你選的人都很穩妥,我要謝謝你。”
“我不會下山,你別再為我奔忙,明、明箏是嗎?你和陸筠回去好好過日子,要善待子女,善待對方,壞的方麵,就不要學我了。對了,桃桃她,剛過了三歲生辰對嗎?小寧子,去,把我書房桌上那東西拿來。”
小廝飛快去取了隻盒子奉上,陸國公指了指明箏,“給她。”
“——是我親手刻的一枚印,送給桃桃,賀她生辰。算我……算我這個不合格的祖父,一點心意吧。”
他說這話時,語速放得很慢,如果仔細傾聽,能在那過分漫長的停頓中聽出一抹心酸。
他自稱是“祖父”,他這個嘴硬了半生,說自己再不入世俗的男人,這一刻自稱是桃桃祖父。明箏知道,他終究還是沒有放下紅塵。
沒有放下陸家。
也沒有放下過陸筠。
雙手接過盒子,她覺得手裏的東西仿佛千斤般重。
“為什麽?”她明知不該問,可這三字還是自她口中問了出來。
陸國公抬眼,望了望明箏。婦人俏麗的臉上帶了抹哀色,她也正望著他,迫切地祈求一個答案。
她是在為陸筠問他,為那個從小被他拋下、從來不肯多瞧一眼的獨子問他。
漫長的沉默過後,陸國公淡然的表情也有一絲鬆動。
也許是他老了,心腸硬不起了。
“我是在贖罪。”他說,“我這一生,對不起太多人。守著青燈黃卷,跪拜八方神佛,以求得一星半絲的寬恕和慰藉。告訴他,不是他的錯。他母親和我,也都很歡喜他來這世間。隻是我不配被稱一聲父親。明箏,替我好好地守著他,他這一生,因我而遭受了太多的苦痛,但願你,能替代我撫平他所有的傷。”
一滴清淚自他左眼滑落,很快被灰色的袖角抹去,明箏再瞧時,就隻見他又露出平素那平淡坦然的麵容,仿佛適才他所說出的所有字句,都隻是她一個人的幻想。
明箏行禮退了出去。
天晴起來,陽光不知何時變得這樣刺眼。
她扶著瑗華的手往山下走,才走了半段路,就見前頭石階上立著個高大挺拔的影子。
“是侯爺!”瑗華認出來人,有些吃驚。侯爺從來不肯踏足這片地界,他連提起陸國公都不肯,又怎麽願意來瞧他?
他朝明箏走來,伸出手,將她從瑗華手裏接過,“剛下完大雨你就上山來,萬一滑倒了摔跤了怎麽是好?慢些。”
“侯爺是來接我的?”明箏攀住他手臂,含笑說。
“嗯。”他點頭,除此外,還有別的理由來這兒嗎?
“侯爺真好。”她把頭輕輕貼靠在他臂膀上,陸筠側過頭打量她,果然在她眼角發覺了可疑的一點紅腫。她哭過。
“他、給你臉色看了?說重話叫你難受了?”他將拳頭緊緊捏起,眉頭也蹙了起來。
“沒有的。”她忙解釋,“爹待我很和氣,還給咱們桃桃送了生辰禮,是爹親手做的。”
陸筠不吭聲,對那個父親,他連評價一句也不願。
兩人上了馬車,才坐穩,明箏就擁了過來。她抱著他,澀著嗓音道:“筠哥,他說你能出生他是很高興的,娘也是很高興的,他鬧著要出家,鬧著不回公府,他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他自責,因為他害得娘鬱鬱寡歡早早亡故,他心裏覺得太歉疚了,所以沒臉見你,不是你的錯,不是你不好,筠哥,你聽見了嗎?你聽見我說什麽嗎?”
陸筠沉默著,他的額頭緊緊貼在明箏鎖骨之下,他不說話,眉頭緊鎖薄唇緊抿。
明箏俯下身,捧著他的臉吻他的臉頰、他的唇。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就知道,沒人會不喜歡你的。他也一樣,早年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我們也許沒辦法完完全全去了解了,可這世上有許多種夫妻,吵吵鬧鬧一輩子,未必心裏沒有對方的。筠哥,你相信我,他不是不想麵對你,他是沒辦法麵對傷害過你的他自己,筠哥,你聽見了嗎?每個人都會做錯事,當年的他也會。筠哥,我不是想勸服你去接受他,或者勸你去原諒這一切。你有權恨,有權怨,有權生氣,你沒有錯。我隻是……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沒有人會不願意見到你,那些冷冰冰的麵孔惡毒的話毫不在意的表情,都是假的。你不要恨自己,不要怪自己,放過自己吧,好不好,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