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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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府,三更。
張舟粥和莫青衫倚在火爐旁休憩。張舟粥呼嚕聲大,莫青衫睡得淺,不住委屈,睜了眼小小踢他兩腳,呼嚕聲更大了。
齊白鈺藏身與張府外百餘米千年柏樹上,樹高六丈餘,雖已入冬,仍枝繁葉茂,可以蓋行蹤,齊白鈺攀至高處,張府附近數裏街坊,盡收眼底。
京城出此奇案,就連打更人都不肯在街麵活動,隻拿過家夥,跑到巷口,隨意敲了喊兩聲,又快跑回家。
方圓數裏,竟隻有一名女子在街邊慢走,那女子自然是何春夏。她有些乏了,一麵走一麵打盹,搖搖晃晃,身姿不雅,齊白鈺看著會心笑笑,目不轉睛。
一個時辰過去,何春夏實在困不住,跑到柏樹底下靠了樹就睡,齊白鈺強提精神,滑下樹去,扶她不動,歎口氣,隻好背了,一瘸一拐翻進張府,放在莫青衫身邊,莫青衫睜半隻眼看他倆進來,也不說話,將頭埋在何春夏胸前,拿起何春夏雙手蓋在自己耳朵上閉眼。齊白鈺烤一陣火,輕手輕腳出門,又回到那柏樹上,聽到五更雞鳴,才合眼小睡。
天明,一眾四人迷迷糊糊起了回駙馬府吃早餐。
王姑娘不在,她愛熱鬧,一大早就去街坊鄰居菜市場晃悠,聽聽新聞八卦,關注關注狐妖案的新進展。鬆白昨日去杜觀山家裏打牌沒回,王娟兒熬夜苦讀還未起,燕梔燕蝶忙活一陣,弄了些粥點端了去。燕梔重新回廚房折騰,燕蝶取了凳子在一旁假裝做針線活,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我聽說那狐妖隻吃美人的眼珠子,也許是因為師姐”
“嗯?”何春夏瞪了杏眼看他,“你想說什麽?”
“我說師姐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城國色,如此美人竟沒被那狐妖看上,真是那蠢妖精瞎了它的狐狸眼!”
齊白鈺默默在心裏為他鼓掌。
何春夏“哼”了一聲,臉上卻十分高興,她想一陣,“昨日我在迎囍閣聽戲,那老板也哭得太傷心,雨虹姑娘死,要連演三天大戲,還滿心盼著她能起死回生,我覺得這兩人關係不一般。”齊白鈺欲開口,被燕蝶搶話,“那老板是楊少川還是楊子傑?”
“是楊少川,怎麽問這個?”
“秦雨虹姑娘是楊子傑未過門的小妾,過兩日就要成婚的。”見隻有莫青衫邊吃邊點頭,其餘三人不知所雲,補充一句,“楊子傑是楊少川的獨子。”張舟粥嘀咕,“這兒子沒見人影,老子倒是嚎得不行,這,愛子心妾?”
眾人七嘴八舌討論起來,莫青衫顧著嘴上吃食,隻在心裏跟著議論,一小會吃飽喝足才敲敲桌子,示意自己要說話。“死的這三位姑娘我都認得,都是教坊司出身的伶人,秦雨虹其實是個苦命人,今年年前好不容易攢夠了錢要贖身,又被楊子傑看上,被展九郎高價賣去迎囍閣,這輩子都怕是攢不夠錢贖自己。”
“說是迎囍閣的頭牌,就一個多月前登台唱了一場,還唱呲了,哭成淚人。”莫青衫突然想到什麽,停住,燕蝶接話,“迎囍閣的頭牌姑娘其實一直算是巧兒姐。”莫青衫點頭道,“昨天是楊少川花大價錢請莫家戲班頂楊巧兒的空。我爺爺好歹好說把我騙上台,我登了台啊,我就想著,我再也不唱戲了,打死也不唱!”
燕蝶跟著點頭,“好姑娘!”張舟粥不解,“怎麽了,唱戲有什麽不好?”
莫青衫拍桌起身,“一個戲子,最好的結局不過是給一個所謂的達官貴人看上,買回去當個小妾,看人臉色,小心翼翼的活著。”
“大家都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活在這世上的人,憑什麽要去給人打罵!給人輕賤!”
“給人看不起!”
何春夏扶了她坐,莫青衫淚在眼眶裏轉,“我爺爺就不明白,非覺得富貴就是好的,用低眉順眼換來的榮華富貴,我怎麽能要!”
她有一句沒說的話。
用自由換來的榮華富貴,我一分也不肯要。
她不敢。
燕梔起鍋,一碗細膩嫩滑雞蛋羹,小心點上幾滴香油,綴上數粒蔥花,端了給十四月中送去。十四月中正研究《二十四長生圖》,突然聞見一縷淡淡香氣,抬頭。
嫣然一笑。
“美人獨立,一笑傾城。”十四月中低頭,開口講句玩笑話,燕梔心裏高興,不露聲色,將雞蛋羹輕輕放了,湊得近些,看圖也看他。
“看不懂吧?”
燕梔點點頭,十四月中取碗勺喝羹,開口問,“昨夜過了三更,我出來透口氣,看你們屋裏還亮著,怎麽,住的不習慣,有心事?”燕梔笑笑,立刻接上話,“先生可聽聞最近京城裏有狐妖作祟,我妹妹膽小,不肯滅燈,捱到半夜,非得我陪了才肯好好睡下。”
“嗯”十四月中皺皺眉,“我枕頭底下有一柄桃木劍,去取來,掛在你妹妹床尾,鎮宅驅邪,這世上沒有比它更厲害的。”
燕梔取過劍,到房裏翻出諸色絲線,特地挑了一截紅的,走到妹妹床尾前要掛,突然停了手,想了想,轉身把劍用紅線係在自己床尾。
高高興興出門,到十四先生房中,羹已盡,收了空碗臨走,轉頭問一句,“這羹可合先生口味?”
十四月中頭也不抬。
“能吃。”
王姑娘領了個精致打扮的中年男子入門,舉止極為收斂克製,來了何春夏這桌,點頭向小輩示好,假裝不經意間掃莫青衫幾眼,開口,“不知那位是張舟粥小友?”
張舟粥抬手。
抱拳再拜過,“小友,您家的宅子,我想要,價開得比市麵上高三成,如何?”
張舟粥二話不說直接同意,連姓甚名誰都不問,領了人就要去找燕梔拿房契,何春夏和齊白鈺均覺此事有隱情,衝他遞眼色。張舟粥被喜悅衝昏頭腦無暇顧及,起身就走,兩人隻好交換個眼神,相互歎口氣。
燕梔認得此人,道個好,“楊總管好。”
楊總管微微挑眉,心裏一驚,“燕姑娘。”想了想又笑,“好出路。”張舟粥聽見楊姓,察覺不對勁,借口商量拉了燕梔到一旁說話,“這人幹什麽的?”
“楊家戲班的主管,人不錯。”
張舟粥聽此話留了個心眼,取過房契假意攀談幾句,“你要這屋幹嘛?怪凶的,我自己都不想住。”楊總管笑笑,盯住張舟粥雙眼,“我班上有一個叫巧兒的姑娘,和前天死的雨虹姑娘是密友,傷心過度,竟也死了。”
“她已是自由身,有多年積蓄,咱們下九流的行當,死了難埋,都是孤魂野鬼,巧兒姑娘不願意,生前吩咐,找個地方建個好點的墓園,讓大家夥臨了了,也有個去處。生前是個下九流的伶人,看盡人間苦楚,死後讓她當一當富貴人家的小姐,也能進大戶人家的祠堂。你家宅子凶,活人不願住,給了她罷。”
他眼裏,分不出真假,張舟粥閉眼想想,站起,背過身去。
“這可是我張家祖屋!做陰宅?”
“得加錢。”
楊總管點頭,“好,再加兩成,不過我有要求,張家祠堂裏的牌位和幾件貴重的擺設,要取隻限今天。”
“那幾樣?”
“我想想”楊總管突然哈哈笑兩聲,“張家是大戶人家,祠堂裏有些貴重物品再正常不過。”
燕梔做保人,兩人簽字畫押,給過鑰匙,燕梔對楊主管作揖,“巧兒姑娘有心了。”楊主管回禮,“燕梔姑娘有心人。”
送了楊主管,燕梔拿了銀票要去收好,張舟粥信她,請她管賬。張舟粥高高興興留在正廳和眾人講剛剛的事。何春夏和齊白鈺邊聽邊交換眼神,等張舟粥講完,齊白鈺遞過眼色,示意何春夏先說。
“楊巧兒自由身,有積蓄,還要留在戲班?楊主管與她相戀,為頭牌的位置,殺了秦雨虹?楊巧兒心有愧疚抑鬱而死?可狐妖剜眼,蕙蘭杜鵑,解釋不通啊?”何春夏想得頭疼。
莫青衫和燕蝶一口否定,同為三大樓的藝人,燕蝶與楊家戲班相熟些,她開口,“楊主管有妻女,感情很好。巧兒姐留在戲班是因為她沒去迎囍閣時默默無聞,是楊少川替她贖的身,她就說楊家對她有恩,要知恩圖報。”
齊白鈺也沒了頭緒,“那咱們現在是去刑部、教坊司、迎囍閣,還是張府?”葉殊進門。
“何春夏,莫青衫,出來。”
倆人見葉殊冷著臉,猜到緣故,莫青衫不肯起身,何春夏伸手去牽她,遲疑轉瞬即逝,伸手。
莫老爺子立於院中,何春夏主動上前,把莫青衫在自己身後藏了,莫老爺子見狀,冷哼一聲,不理二人,對葉殊開口,“小葉。”葉殊要分開兩人,何春夏不許,葉殊發火,“目無尊長,像什麽樣子?”手底下用了功夫,何春夏被推到一邊,莫青衫自己乖乖上前到莫老爺子身後站好,衝葉殊深鞠一躬。
“葉叔叔。”
“謝謝。”
何春夏急了要鬧,“師父!衫衫回去又要討打!他是個什麽劍主,他就是個黑心腸的”咽喉挨了一記,疼得眼淚出來,捂住脖子蹲下幹嘔,不能發聲。
葉殊低頭向莫老爺子賠禮,“小徒無禮,讓莫劍主見笑了。”
莫老爺子嗯聲,轉頭對莫青衫,“昨日砸了人家的場子,楊老板心善,不追究了。以後上了戲台再敢鬧,別怪我心狠。”
“我這輩子不再上台。”莫青衫不卑不亢,自己跪了等著挨打。
莫老爺子礙於周邊有人不好發作,咳了兩聲,忍住氣開口,“你是能耕田還是能織布?沒有老子給你飯吃,你能活到今天?不唱戲?不唱戲你靠什麽活?”
“我就是餓死,也絕不靠賣笑換一個子過活!”
秋水劍出,懸於莫青衫額前一寸。
莫青衫抬頭,劍尖入肉,血。
莫老爺子,二十三歲接秋水劍,此後五十年,握劍的手從未顫抖。
第一次。
劍尖劃爛莫青衫的額頭,血順著鼻尖滴落。
不低頭。
葉殊扶住莫老爺子,“都是自家人,話趕話急了,何必置氣。”暗暗使勁,將莫老爺子拿退一步,莫老爺子收劍,轉身。
“我養了你十年,十年的吃穿用度,自己去掙,一個月內,送到我莫家。做不到,賣你去富貴人家做妾,做到了。”
“我莫家,再無莫青衫。”
揚長而去。
正月初六,馬日送窮,宜嫁娶、破土、入宅,忌下葬。
一路,何春夏默默想著葉師講的話。“心不該有尊卑,但人確實有,這叫規矩。我不曾受窮,也不肯苦你,你也大了,要能看見人間百態。莫老爺子就看的比誰都明白,生在低處的女子,想向上爬,隻有依附男人一條路走,提這麽個要求,是要衫衫明白生活之艱,也是用心良苦。”
“尊老愛幼的美德,切不可忘,你最近愈發任性,肆意妄為,這次討了打,讓你漲漲記性。”
一口一個美德,規矩,都是些什麽狗屁!
四人四馬,莫青衫額上用白綾纏好,到迎囍閣跟前,被夥計攔了,“奔喪的隊伍已經出發了,您幾位騎得快些,能趕上。”齊白鈺打過招呼,問,“往那兒去?”
“之前被滅門的張家那兒,聽說以後就改成墳地了,怪瘮人的。”
張舟粥砸吧砸吧嘴,趕著馬就往前去了,“完了,我家祠堂的牌位還沒取。”另三人邊跟邊談,“誰的葬禮,也不問問。”
“秦雨虹屍首還在刑部,猜是楊巧兒。”
不一會,追上浩浩蕩蕩一行人,佛道開路,敲鑼打鼓,撒花紙錢,楊少川手捧楊巧兒牌位在隊伍最前端,嚎啕大哭,老者的撕心裂肺,是真傷心。
何春夏見了開口,“這老頭有意思,昨天哭兒子的小妾,今天哭戲班的姑娘,還都這麽傷心,真是個多情種。”齊白鈺指著扶棺的兩人,一位是楊主管,另一位蓄須,個頭不高,雙眼炯炯有神,“楊主管替她扶棺情有可原,楊子傑替她扶棺?這排場也太大了。”
“你認識,怎麽說?”
“楊子傑靠東宮捐了個七品文林郎,雖是散官,可身份尊卑有別,替一個戲子扶棺,若非兩人有超脫世俗眼光之誼,此舉極不合理。”
“超越世俗眼光之誼是什麽?”
何春夏接話,“齊二少的意思是倆人也許有奸情。”莫青衫搖搖頭,“巧兒姐定然不會。”一人從人群中徑直走來,何春夏認出是昨晚講戲給她的客人,衝他打招呼,那客人笑笑點頭,走上前卻先拜齊白鈺。
“齊少卿,六扇門宣武衛總捕頭蕭華,向您請安。”蕭華再衝何春夏抱拳,“姑娘,昨日的劍招著實驚豔,素雪劍主的關門弟子,實至名歸。”看莫青衫,一個戲子,點過頭就算示好。
齊白鈺問,“你昨日上樓聽戲,今日又陪著送葬,怎麽?在楊家發現什麽異常?”
蕭華笑笑,“您是大人物,破了案,功勞自然歸您,我定當鞍前馬後盡心盡力。隻是我家裏開銷大,又是過年,請您開開恩,若是這案子能結,得了賞錢,也分我一二成罷。”齊白鈺剛想說自己無需此案功勞賞錢,一想張舟粥,偏頭看一眼聽到賞錢若有所思的莫青衫,恩了一聲,示意蕭華繼續說。
“此案細節諸多,錯綜複雜,一時半會難以解釋,我倒是有些猜測,不過沒有實據,做不得數。”蕭華指指前方的千年柏樹,“張府要到了,咱們先看完下葬,一會我帶諸位去刑部查卷宗和驗屍,到時大家都有了想法再論。”
眾人下馬,跟著送葬的人群湧入張府中,張家不大,三進兩跨,祠堂在正院,一行人進來,將院子擠得滿滿當當。除了祠堂,其他屋院裏的細軟,燕家姐妹早早收好,之前幾日張舟粥已經搬走,此刻正將祠堂裏的祖宗牌位裝了滿滿一大包背了欲走,見幾人進門,湊過來跟著一起看下葬。
這送葬的排場雖大,棺材卻極輕薄,釘子甚至沒有完全入棺,凸出一截。兩人便可抬起,楊少川將楊巧兒的牌位端端正正的在桌上擺好,再度痛哭出聲,這聲音極為突兀,大多數人隻是走個過場,一路哭過來,實在擠不出眼淚,皆冷漠看著。一僧一道,取過羅盤,倆人合計一陣,在正院裏選了個土地略鬆軟的樹下,吩咐人過來挖墳,張舟粥見他們將自家老樹根須隨意截斷,有點心疼,將包裹放在地上,對著磕了幾個頭向祖宗賠罪。
坑挖的極淺,是楊主管過來喊的停,將棺材放入坑中,隻鋪了淺淺一層土,草草立碑了事。說來奇怪,楊少川看戲哭,送行哭,供牌位哭,偏偏這蓋棺立碑卻停了眼淚,在碑前想了半天,話都不肯說一句,隻惡狠狠地盯著楊主管和楊子傑看,楊主管見場麵不好看,把楊少川扶了先回去。
場麵走完,人潮散去,蕭華領著四人上前把楊子傑攔了,指了齊白鈺示意,“大理寺齊少卿督查狐妖一案,楊少爺,咱們聊聊?”楊子傑神色不亂,看了眼石碑,開口,“此地不宜說話,先出門。”
千年柏樹下已有百姓出來擺攤,尋茶攤坐了,大碗茶,用的是茶葉渣子,加了點黃糖,入口微甜,唯一優點是便宜,齊白鈺抿一小口,微微皺眉,見其他人皆大口喝茶解渴,自嘲笑笑。
擺茶攤的是位老者,態度冷淡,倒過茶水就繼續與鄰桌客人攀談,張舟粥隨意掃眼,抬手向那客人打招呼,“章叔?”章叔瞥見他身上的官服,“你小子”突然變了臉色,氣衝衝過來坐了,“臭小子,怎麽把你家祖宅給了個戲子做陰宅,你爸爸泉下有知,得氣活過來。”
“章叔,我這又沒有銀子,又沒有本事,實在活不下去。我一個人也住不了那麽大宅子,住了偶爾想起我家裏人,還傷心呢,別人給的錢多,賣了得了。牌位我都帶著,沒事多給我家先輩磕幾個頭賠罪。”張舟粥拍拍身邊的包裹,章叔冷哼一聲,也不責難了,轉頭衝蕭華,“蕭老弟,案子追到這兒,有什麽發現?”再衝齊白鈺和何春夏抱拳,“齊二少好。何姑娘。”看一眼莫青衫,“這位是?”莫青衫點頭。“莫青衫。”
“章千戶好啊,錦衣衛可是消息靈通的很,章千戶要是知道什麽內情,也可講一講。”蕭華笑著打個哈哈,指了楊子傑,“楊兄弟,關於兩位姑娘的死,可否與我們談一談。”
楊子傑眼珠轉了轉,良久才開口,“初四那天展九郎來請,說教坊司裏死了蕙蘭,杜鵑兩位姑娘缺人手,展千歲要聽《牡丹亭》,就把秦雨虹,楊巧兒請了去,楊巧兒早早回來,說展千歲聽得高興,留了杜麗娘要賞,結果第二天打更人發現屍首,估摸著是走夜路時給邪祟害了。”
那茶攤老者突然看向這邊,極不高興,搖了搖攤上的一個小銅鈴,章千戶聽見聲,湊過去,兩人耳語一陣,又坐回來,笑而不語。蕭華聽完直接發問,“秦姑娘可是你楊家未過門的夫人,進宮城演出,沒幾個下人跟著抬回來?一個人走夜路,有意思。”楊子傑不答,過了會,突然發作,“我知道就這些!你是負責案子的,你去查!”拂袖就走。
章千戶挑挑眉毛,看著齊白鈺指了指莫青衫,齊白鈺開口,“自己人。”才說話,“初四那天展千歲的排場很大,京城的東宮人士都到場,還宴請不少江湖豪傑。”
“秦雨虹沒登台,唱杜麗娘的是楊巧兒。”
齊白鈺歎口氣,“怕是東宮要聚聚人氣,來應對上元節時竹林黨的彈劾上奏。所以昨日我和狄濤就合計著想去請十四先生出山,結果沒成。”
蕭華若有所思,看了看那老者和銅鈴,眼神和章千戶對上,“章千戶對這案子還有什麽想囑咐的嗎?”
章千戶笑嘻嘻的。
“東宮。”
多聊一會,蕭華要去刑部查卷宗和驗屍,眾人起身上馬告辭。
章千戶和那老者繼續對坐飲茶。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刑部,停屍處。
“您幾位來的也太慢了,三人的屍首剛被人領走。”小廝遞過記錄案件的卷宗,一時間眾人都有些急了,齊白鈺發問,“可記得那人模樣?走過多久?朝那個方向?”
蕭華翻幾眼卷宗,倒是不慌不忙,“我猜是楊主管。拉了屍首往張家去了。”那小廝連連稱奇,“總捕頭就是厲害,料事如神。”蕭華笑一笑,“展偉豪有一個做皮毛生意的義子,使一對鴛鴦鉤,這人的資料找來,送我家去。”小廝應了離開。
見齊白鈺領著另外三人要去追,蕭華攔了,“三人的屍首我早驗過,帶各位來就是看一個實據為證,沒有也沒關係。”領到另一處會客用靜謐小屋,泡了茶遞給齊白鈺,“這茶葉還不錯。”
蕭華將卷宗分給眾人翻看,“我不信鬼神之說,接這案子時我有三個疑點,第一,狐妖作祟的謠言是誰在傳?案發不過一兩日,滿城皆知。第二,為什麽要剜人的眼珠子?有眼無珠?還是說看見了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第三,死的都是伶人,都曾在教坊司,最為下賤,接觸到的人卻最為尊貴,在宮裏給達官貴人們和展偉豪唱戲,這兩者之間或有什麽聯係?”
“驗屍的時候,前兩位姑娘,身上有爪痕,眼眶處傷口極為慘烈,麵容平和,不見痛楚,肌肉鬆弛,襠部有酒香。第三位姑娘卻麵目全非,身上鞭痕累累,眼眶處的傷口極為齊整,明顯是工具所為,剜眼的刑具民間可不能私有,這玩意錦衣衛有,六扇門有。”蕭華一頓,“東宮有。”
“案子到這兒,真相重要,這個世界看見的真相,更重要。”蕭華對了除齊白鈺外的另三人,抱拳作了揖,指了門口下逐客令,“接下來我與齊二少有些私事要講,您三位先忙自己的,今日一更,張府門口,我請大家看戲。”
何春夏三人一肚子疑惑,此刻見他神情嚴肅,也不好開口,借口張舟粥今日發財,該請她倆吃飯,張舟粥應了說要先放過牌位,三人出門。
蕭華向齊白鈺一拜,“請齊二少賞光,去我家中用個便飯。”
蕭家不遠,離刑部隻有三條街,路上,蕭華替齊白鈺牽馬,齊白鈺突然開口,“你有話沒說完。”
蕭華笑笑,“展偉豪喜歡聽《牡丹亭》,所以京城裏《牡丹亭》演瘋了。”
展偉豪是聰明人,身居高位的老狐狸,喜好會成為把柄,所以手下人再荒淫奢靡無度,自己吃穿用度反而節儉,最多好聽個戲,絕不授人以柄。直到去年過年,手下義子,孝敬來一件披肩,整塊銀狐皮,他實在喜歡,穿了一回。
兩月後春暖花開,京城百裏,再無狐蹤。
蕭家已到。
入院,院裏八個青少年,七男一女,在院裏讀書,那女娃最小,不過六七歲,給其他人呼來喚去的倒水研墨,做些下人的事。蕭華咳兩聲,喚過女童,要把兩位夫人都叫過來伺候,齊白鈺攔了,示意隻作普通客人相待。蕭華也不客氣,取過一把扁豆,和齊白鈺坐在院裏的小凳子上剝豆子。
齊白鈺開口,“生這麽多,怪不得惦記賞錢。”蕭華哈哈大笑,“都是義子,我隻有一男一女,兒子不愛讀書,今年十四歲在周邊鄉下當了個小捕快。”
“哦?”
“這世上人分了三六九等,捕快說到底也隻是衙役,連帶著後輩不能科舉,我當上了捕頭,我的兒子才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試一試鯉魚跳龍門。”
“這些義子,都是相好的捕快送來,給些錢,讓他們能有機會讀書寫字,萬一考上了,記得我的恩,何樂不為呢。”
談話間兩位女子從內室出來,一位年長些,穿金帶銀,一位麵容姣好,粗布衣裳,小心翼翼地跟在前者身後,見家裏來客人,多看了齊白鈺兩眼。那年長女子注意到,扭頭就是一個耳光,“小賤人,當著老爺的麵看小白臉,叫你不守婦德。”那女童過來抱了年青女子要哭,被年長女子拉開,挨了一腳踢走,“沒教養的小畜生,滾回去伺候你哥哥們讀書。”
齊白鈺看了極為生氣,蕭華給他遞了個眼神,示意不要發作。衝兩位女子指指,“夫人,小妾。”再指指齊白鈺衝兩人,“客人,做點好菜。”
蕭夫人看齊白鈺跟著剝豆子,雖麵容俊朗,猜他身份不高,並未收斂做派,使喚那妾室去廚房做飯。她不識字,搬了個凳子坐在院中,監督義子們讀書。蕭華湊到齊白鈺耳邊悄悄說句,“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不一會開飯,三菜一湯,一隻臘雞,一碟青豆,一盤餃子,一碗白菜豆腐湯,屋內上桌,隻兩人坐了,那妾室端了一屜包子分給義子們,“加了肉,不夠還有。”女童去洗了手在一邊乖乖站好,分到她時蒸籠裏的包子已經沒了,隻好領到廚房,翻出剩的半截白菜幫子洗幹淨了,倒了一小碟醋端給她。那女童端了坐到一邊,有滋有味的蘸著醋啃起來。其餘少年,都吃著包子偷偷看屋裏桌上的那隻臘雞,隻有那女童側過身子,高高興興吃自己的。
齊白鈺心裏酸楚,撕下一隻雞腿,蕭華見他一直看扭頭自己女兒,此刻又要起身,立刻用筷子攔了,衝他搖搖頭,齊白鈺不理,拍拍女童肩膀,遞過雞腿,那女童不肯接,硬塞到她手裏回桌。坐下,剛要訓斥蕭華,見他用筷子指指屋外,扭頭去看,那女童先是把雞腿遞給媽媽,想要一起吃,蕭妾侍搖搖頭,回屋做事去了,女童高高興興地坐到剛才的位置上,剛咬了一口雞腿,立刻被哥哥們圍住搶了去。她鬆手的很快,沒有挨打,舔了兩下拿過雞腿的手指,重新拿起白菜幫子高高興興,有滋有味地啃起來。
齊白鈺動了真火,“你是個父親,為什麽?”
“我是個竹林黨人,為什麽?”蕭華依舊笑著。
“齊二少,大家都說你是竹林黨的希望,聰明正直,我今天見你高興極了,帶你來,是怕你太聰明,太正直。”
“我和夫人是小時候的娃娃親,家裏都窮,苦中作樂。我二十歲時滿人入關,到處都在打仗,她大著肚子,為了活下來,為了這個家能活下來,吃了很多苦。吃了很多苦。苦盡甘來,我當上捕頭,買了這個帶院子的小家,遇見了她,她爸爸在打仗的時候得了瘋病,捱了幾年沒捱過去,死了連口棺材都買不起,窮人家,一條人命就值一口棺材。”
“天在人出生的時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倆都沒讀過書,識過字,是最賤的一等人出生,如今過得好了,可還是一等人的想法。我媽媽這麽欺負過我夫人,別的闊太太這麽欺負過她,所以她這麽欺負別人,就是應該的,那個小的,也覺得沒什麽不對,因為她就是被別人這麽欺負活過來,活到現在。”
齊白鈺道,“你女兒已不是一等人的出身,你不是個好父親。”
蕭華笑了笑,眼睛裏多了些什麽東西去擦,繼續說下去。
“我後來收了很多義子,要供他們讀書筆墨,供他們吃飯穿衣,我一心撲在案子上,隻想多賺點賞錢養家,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為什麽不過問,為什麽”
“因為我沒有錢。肯給女孩上課的先生,少之又少,要價極高,至於不過問?我夫人厲害,不多提了罷。況且尋常女子,讀書識字又能如何,不能科舉,不能為官,不能經商,這世上女子本就無出路,窮人家的女子,唉,不提了罷。”蕭華起身,去把窗戶關好,到門口喚了聲,“銳兒。”
小女童小跑過來,蕭華關門抱了她在桌前坐了,蘸了湯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稚嫩童聲。
“人之初,性本惡。”
蕭華撕了另一隻雞腿給她,讓她高高興興吃完,替她擦了嘴,“爹爹讓你在房裏做什麽?”
“爹爹愛喝溫酒,我來給爹爹暖酒。”言罷取酒杯裝模作樣要塞到自己的襖子裏,蕭華摟過她撓癢癢,父女嬉笑一陣,放她出去關好門。
齊白鈺舉杯,蕭華把杯子放的略低些,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蕭華微紅著臉,正欲開口,小廝進來,遞過卷宗,蕭華給了幾枚銅板做賞錢,取過卷宗和齊白鈺一起看。
展八,北方人,商人,養狐,因獻銀狐皮導致京城百裏內,野生狐狸幾近滅絕,狐皮價格翻了三倍,後偷運囤積的大量狐皮入京,暴富。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章海雲上報此案,司禮監掌印展偉豪震怒,表示實不知此內情,當從嚴處理。
判抄家充軍。抄家當日火中自刎而死。
補錄一火中自刎一說疑點眾多。
補錄二展八武藝高強,使一對鴛鴦鉤,創口特殊,有諸多命案死者傷口與其相仿,無實據,隻做推測。
看見補錄,齊白鈺鬼使神差的想起木斷雲,如今木斷雲負傷
蕭華持筷敲敲酒杯,齊白鈺回過神來,蕭華半眯著眼開口,“齊二少,我是個小人物,小人物的肺腑之言。”
“這世上人生下來,有些人做人,有些人做人的狗,我不願意做狗,所以跟蘇先生入了竹林黨,不貪財不受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蕭華笑笑,“當初蘇先生說要一個人人平等的人間,我信了。之後十多年,蘇先生連個屁都沒放一個,卻出現了一個人人最不平等的東宮。”
“有錢,就可以做官,掙更多的錢,有錢就可以有權,就可以高人一等,狗仗人勢!”蕭華再飲,“醉話,見笑了。可蘇先生說的話,我還信,我隻是不信他了。如今一個機會,一個誅滅不平等的機會擺在麵前,上元節,諸罪並起滅東宮!齊二少,我求求您,有些話,不說!不說!”蕭華下桌要跪,齊白鈺扶他起來,不能明白,蕭華低頭嗬嗬嗬的笑了數聲。
“待會看過戲,您就懂了。”
張府,三更。
五個人貓在側院屋頂,正院祠堂裏點著燭火,放著三口棺材。張舟粥眯著眼,開始打起呼嚕,何春夏踹他一腳,抽抽鼻子,醒了,天寒地凍,靠的離齊白鈺近些,搭在他身上,暖和。莫青衫也有些支撐不住,小聲問蕭華,“這案子能有多少賞錢?”
蕭華剛醒酒,兩眼通紅地盯著院門,見有動靜,立刻噓聲。
“來了。”
門開一小縫,楊主管拎著兩把鐵鏟進門,在院裏逛了一圈,把門打開,楊子傑也入院來,倆人湊到樹跟前,竟開始刨墳。
不過一會,便露了棺材板,楊子傑不顧體麵,跪在土裏,用鐵鍬撬了釘子把棺板掀開,抱出其中女子,莫青衫見了那女子的臉,瞪大了眼要驚呼出聲,何春夏眼疾手快捂了她嘴,莫青衫喘著氣,在眾人手心裏寫字。
秦雨虹。
倆人把她抬到祠堂,楊子傑翻出一粒藥丸給她服了,不斷按摩她手腳心口,半響,秦雨虹睜眼。
這杜麗娘,還真起死回生了。
秦雨虹看看四周,留意到三口棺材,一眼瞧見供在桌上的楊巧兒牌位,落下淚來。
開口,一句戲文。
“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隻是咿咿呀呀地落淚唱著,良久戲罷,呆呆捧了楊巧兒的牌位。
“這人間,是個吃人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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