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花落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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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何春夏一抹江月十年秋第一百二十一章花落浮火我十七歲前,生命裏隻有春夏,不曾見過秋冬。
這個世界好像對我很溫柔的,我沒見過娘親,甚至不知道父親是誰,但我有師父師娘,大哥,王媽娟兒,還有十四先生小時候戰亂,我剛記事時的記憶裏,總是和莫青衫一同被師娘抱著,在馬車上顛簸。
我會走路比尋常孩子慢很多,但很快學會了握劍。師父那時為國事奔波,我很少看見他,領我入劍道的其實是師娘。師娘不會武功,但她從少時起,身邊耳濡目染的都是孤高絕倫的無上劍術,指點我和莫青衫時給的架子極正。那也是師娘僅有的鑽研武學的一段歲月,她重拾起極為上乘的絕學身法領著我和莫青衫一同修習。
“亂世歲月,保命要緊,無論如何,走為上策。”
我記得師娘說這話時的眼睛真誠且明亮,後來師父帶了糖人和好多好吃好玩的找到藏在一處鄉野小院裏的我們,天下已太平,要領著我們回揚州。
揚州的三進院子寬敞明亮,一方習武,一方喝茶,一方池子養荷花。
師娘到揚州的第二日便興高采烈地滿街尋賭坊去了,再沒見她習武。
師父不會做飯,叮囑我和衫衫習武不能在吃食上怠慢,便每日領著我倆坐遍了全揚州的好館子。
劍道入門後,衫衫學得比我快,我總打不過她,有一回我終於贏了她,正得意時,師父說衫衫的天分很高,將來會成數一數二的絕代劍道高手。
“那我呢?”
我還記得自己撅起嘴時不高興的模樣。
師父笑笑不答,我有一點點難過。
過了些時日,師父要去峨眉辦事,十四先生領著王媽娟兒從京城來,那素袍道人的醜惡嘴臉我至今都記得。
“兩個小姑娘家,怎能喂得這般肥碩。”
十四先生硬頂著王媽的勸阻給我倆起了小名,衫衫是大肥,我是小肥。
我,娟兒,衫衫,很快成了三個形影不離的小女娃,我鬼點子多,調皮搗蛋以我為首。娟兒懂事得早,心善,人也乖巧,我幹的壞事都是由她去擔著給王媽教訓。
每次娟兒替我或衫衫挨打,十四先生總是斜著眼睛瞥我,並不說破。直到有一回.我少時實在不安分,已經記不清為了什麽事了,隻記得王媽打娟兒的時候,也許是因為遇到了煩悶的事情,手重了,一巴掌下去把娟兒抽得直掉眼淚。、
十四先生少有的生氣,拍了桌子嗬住我。
“你知道王姑娘為什麽從不打你嗎?就你那點屁事,以為她不清楚?她心善,不想為小事情鬧的難堪。”
再數落王媽,“你是伺候我的,搞得這麽委屈娟兒幹什麽,不要覺得是寄人籬下,這就是在自己家裏,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做事要講規矩!”
“我是給我師侄小葉,就是你師父麵子,王姑娘是給我麵子,你一個小丫頭那裏來的臉麵?不要覺得別人愛你寵你是理所應當,別做讓人討厭的人。”
十四先生有時候是非常令人討厭的人。
他很少教我們些什麽,嫌麻煩總讓我們自己讀書,因為這件事,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一直不喜歡他,看著他都繞道走。
沒過兩年,衫衫就要回京城了。
京城是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和衫衫娟兒吃完午飯趁著王媽午休時偷偷出門,走了好長好長好辛苦的一段路,三個小姑娘再也蹦跳不動,相互牽著手慢慢拖著腿挪,才能走到揚州城的城門前。
王媽火急火燎趕來時,我們仨正坐在城門墩上,分著舔食一個攢錢買的小糖人,日頭將要落了,天邊的叢雲將所有人的臉都映得通紅通紅。
京城,聽說坐上十天的馬車才能到。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離別,前幾年衫衫偶有信來,我和娟兒都很高興地寫信回給她,後來
後來我們就長大了。
十二歲後,我劍法小成,揚州城內,不再有能與我過招的高手,師父便領著我開始在江湖上遊曆。
那時起,我才知道什麽叫人間百態,為了贏,可以卑劣和下作,起初我輸給的不是劍法,而是手段。
江湖上有天分不高,卻執著劍道的獨臂劍客,劍心通明卻困於情愛鬱鬱一生的老者。有人的佩劍是金鑲玉嵌,劍鋒吹毛立斷卻很少出鞘,有人的佩劍殘破不堪滿是缺口,他每日用這把破鐵片,為全家換一頓飽飯。
這些形形色色,有趣有故事的人。
遊曆江湖,我最喜歡聽評書,尤其是李青藍的故事,我的師叔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代劍客。
瀟灑,狂妄的天煞孤星,在天劍長恨的爭奪中將當世劍道高手殺剩半數,結仇過多隻得歸隱山林。再出山時,救江山社稷與水火之中,一人一劍刺遍滿族將統,萬軍從中,無一人可擋其一劍。
劍道巔峰!我會像他那樣!
隻是我未曾想過在評書裏,那個總是懶洋洋翹著二郎腿看閑書,令人討厭的十四先生,竟也有著那樣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故事。
天下一弈,英傑為棋。
回家後,看著那在躺椅上優哉遊哉的慵懶身影,第一次覺得他不再那麽討厭。王媽心細,有所察覺,同我又講了些十四先生的事。
“人生不可逃。”王媽感慨,“他心裏難過。”
“同討嫌鬼說這些幹什麽。”十四先生突然從屋內出來,轉頭看我,“小葉是正直且良善的人,他把你教得很好,我見過你的劍,有幾分我師哥的影子。”
“這樣的劍出鞘,是會見血的。你畢竟是個女子,要踏上這條孤獨的路,丟掉的東西,會比想象中多的多,想好了麽。”
我當時聽不太明白,隻是點了點頭。
漸漸,我不再長高,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娟兒讀的那些情愛話本,我偶爾瞥上兩眼,十四先生愛聽戲,戲裏你儂我儂的生離死別,我隻覺得膩歪得緊。
江湖劍客,劍客就是要瀟灑快意,要我死心塌地去愛上一個人,忠貞付出相夫教子,真是想想都.有些事這輩子都不可能做的。
十七歲的我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素雪劍主的關門女弟子,劍法極快極狠。
我喜歡被人尊重和高看一眼的感覺,這是我在劍道上傾注無數汗水掙來的,隻屬於我的臉麵。
我想成為素雪劍主。
可這把劍,按理應當是我師哥和我親大哥何小雲的。
何大哥在京城當差,錦衣衛,算是很威風的官職,每年隻來揚州兩次,小時候他來,我總喜歡纏著他問些媽媽的舊事。
這些關於媽媽的事,師父從來不提。
“媽媽的劍法那麽厲害,隻在師叔祖之下,卻因為女子身份,沒能接過素雪劍,唉!”
我看向夜空中閃爍著的星星,莫名有些鼻酸。
何大哥拍拍我的頭,欲言又止。他很寵我,不再用劍,默默改練刀法。
十七歲這年,揚州落了初雪,何大哥匆匆趕來,神色嚴峻,也未曾像往日給我帶些好吃好玩的什物,他說要我們去淮安,去見一個師父的故人。
淮安之行,是我第一次見到天劍長恨,和二十四長生圖,這是師叔祖李青藍的佩劍和功法。
二十四長生圖,我隻看了數眼,以收劍劍勢推演劍招,無窮無盡的演變,我隻覺著欣喜若狂。
李青藍出山刺滿族將領時,劍道幾近神跡,劍不出鞘,隻見劍光,憑殺意劍氣便可殺人。
七星劍芒。
漫天劍星散開匯聚,這無窮盡的劍招中,我看來看去,收勢過後,隻剩一招。
刺!
極致之刺,當由鋒銳,穿透一切,我的劍道,我的執念,最簡單最快的一刺。
我隻覺著明悟後,腦海中的一切都熾熱起來
再醒來時,月色暗淡,我倚在師父的背上,跨下的馬喘著粗氣奔走,腦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絞動過,針紮般的刺痛。昏沉一陣,師父察覺到我醒來,放緩馬步,將我從馬背上抱下來,扶著慢走一段路,再讓我到路邊倚著棵大樹坐了給我診脈。
我想抽師父腰間的長恨來瞧瞧,挨了下打。
突然間想起來我多了個師弟,他叫張舟粥,憨裏憨氣的。他家為了一個京城的什麽事,滿門上下隻活了他一個。
到揚州後,又有個叫薑凡的想拜入門下,師父不肯,十四先生收他當了下人。
我們去京城過年。
這個冬日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師弟張舟粥,張家滅門案牽扯出的朝堂兩黨之鬥,暗流洶湧,再到莫老爺子身死,江湖論劍爭秋水。
至於我,哈哈,我成了長恨劍主,是一個死掉又活過來的人,我知道了很多,我在那時並不懂得的事。
江湖在權勢麵前,隻是個笑話,聖上的隨口一句,論劍便分了勝負。
那天晚上,我,娟兒,衫衫,又像小時一樣,睡在一起說了好久的話,
衫衫告訴我,“葉伯伯看人很準的,我記得小時候,他說我會成為這世上數一數二的劍道高手。
“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輸給你,但聽葉伯伯那麽說,我特別高興。其實我後麵也偷偷問過葉伯伯好幾次,你會在劍道上走多遠,但他從來都隻是笑著不答。”
“我現在已經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劍道高手,才能夠明白過來,葉伯伯從那時就已經知道了,你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獨一無二衫衫這話讓我很開心,但後麵想起來卻莫名難過。
出京城後,天下繁榮,卻燃起了戰火,我像浮萍一般四處遊走,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十四先生走了。
我沒有準備好去麵對離別,我的身後開始有著什麽壓迫著我,推動著我不斷前進。
我的真正父親是李青藍,他是一座山,是立在劍道上的至高峰,當我知道這個我一直仰望,憧憬的人是我的父親時,我我沒有欣喜。
我很迷茫。
按照莊周老先生的說法,李青藍有天的血脈,所以可以使用長恨劍。他反抗了天強加給他的命運,替人間斬斷被天命操縱的枷鎖。
我是他的女兒。
我的強大,我的極致劍道,我成為長恨劍主,是因為我身上也流著天的血,我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不是因為我在劍道上流下的那麽多汗水,付出的那麽多心血。
所以我注定要和父親李青藍一樣?
長恨問天?
那麽多人的命運,我背不起。
我在運用二十四長生圖,我的速度,力量都是前所未有的,我無比癡迷這種強大的感覺,每用過一次,我都能真切的感到,自己被激發的更快,更強。
長恨曾將我穿心而過,血池補命,神魂回歸讓我死而複生,當我握拳,長恨劍就像是我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得到,這柄劍,在吞噬我。
它嚐試著在一點一點吃掉我。
我不害怕,這是我的劍。
當我被齊白羽控製住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自己的眼,自己的手,去做著身不由己的事。
師父的最後一劍,刺中我,驅散了束縛我的一切。
他堅定地立在我麵前,用殘破不堪的軀體牢牢地撐起頭顱。
那一刻我已經醒來,我是自己閉上了血色的雙眸。
我疲憊了。
海棠花開在春夏之交,生機勃勃。十七歲後,我已經知道,何海棠不是我的生母,但她是用生命守護過我的人,我是她的女兒。
十四先生走了。
師父也走了。
何春夏,我,好像好像
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對我冷漠了起來。
海棠花落了。
我累得,醒不來了,我能感知到身邊的一些事,可那又有什麽意義。
讓夢做下去吧,春夏,海棠花開,我沒有勇氣去麵對冬天。
我沉寂在黑暗裏,直到一抹雷光閃爍,我的世界突然亮了一瞬。
枯死的花海。
長恨抖動起來。
五雷正法牽引出的雷光。
五雷正法,天機後人,不是狂瀾生,那會是誰?
這深邃絕望的黑色天空裏,曾有一道雷光劃過,真好啊。
這短短閃爍的明亮一瞬,讓我看清自己的虛偽,我坐在枯死的花海中間,以為仍是春夏。
這世上,明明還有著人,還有著光。
還要繼續在黑暗中孤獨死去麽?
雷光劈不散的黑暗啊。
我想,是時候醒來了。
我從這具軀體抽離數次,當我再睜開眼後,握拳的感覺熟悉又陌生。
長恨掠空。
總得有看見光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