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予吾相思不若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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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低給孩子取名雲遲。遲,徐行也。孩子晚生了一個月,大家都說這是慢性子。雲低覺得慢性子也很好,她希望這孩子能一生從容不迫的走。

    王猛誇讚這個遲字取得好,昭假遲遲,上帝是袛,意在長久。

    符法一再示意她如果願意可以給孩子姓符。雲低拒絕了。

    在大秦,符姓是皇室專屬。若真姓符,身份自然高人一等。可如果姓了符,孩子就是符法的孩子。那孩子的母親自然要是符法的夫人。

    雲低不願意把自己置身於一個交易品的位置上。那種身不由己的難堪,不想再體會一次。哪怕是因為阿遲。

    她的阿遲。她會自己來照顧,盡己所能,給他最好的。

    思及此,雲低喚來水月。

    提筆寫信,一封是寫給父親謝中丞的,一封寫給清心館老板周成。兩封信行雲流水一般,很快便寫完。

    雲低又拿出一紙素箋,提筆卻遲遲不落。

    直到墨水低落在紙上,暈染開一片汙漬。雲低才歎息一聲,換了一張開始寫起。

    寫給父親的無非是避重就輕寫了寫一路經曆,怕父親擔心難過,她甚至連雲遲都隻字未提;寫給周成的也是簡單交代一下自己現在何處,問問新開的幾家清心館的情況——清心館當時在建康聲名大噪,雲低就出資讓周成以建康為中心在附近稍大城池開了幾家分館;可這第三封,雲低猶豫半天隻落了寥寥兩三行。

    三封信寄出。水月見女郎有些鬱鬱,就抱來雲遲陪她逗著玩。

    剛出生的小娃娃,玉石般瑩潤的肌膚,澄淨清澈的眼睛,秀逸的鼻子,容貌之俊竟已讓人移不開目。雲低蹙眉。

    水月奇怪,問道:“小郎君長得這樣漂亮,女郎不開心嗎?”

    雲低不答反問她:“你看阿遲可與我相像?”

    水月細看了,說:“很像呢。臉型、額頭和眉毛更是與女郎如出一轍……”

    如出一轍?隻因為水月並沒有見過桓伊吧……若然見過,才會知曉什麽才是真正的如出一轍。雲低悵然。長得這樣類似,讓她一見就不得不聯想到那個人……那個此生都不願再憶起,亦不願再見到的人……

    怔然間,突然覺得脖子有些癢。雲低低頭去看,原來是小娃娃調皮,抓了她的發梢來玩,見她看過去,小娃娃竟咯咯笑了。雲低不由心間柔軟起來。

    這是她的阿遲啊,有她的骨她的肉,即便再與那人相像,這也是她在世間最親近的人啊。

    雲低抓住嫩白的小手握住,認真地教他:“阿遲,你叫雲遲。我是你的母親。”嘴角不覺輕揚。

    一旁水月笑道:“小郎君還這樣小,女郎教他也記不住呢。”

    雲低卻仍舊執著地教他。一遍又一遍,認真又耐心。偶爾小娃娃咿哦一句,雲低就不由得輕笑起來……

    長安到健康有千裏之遙。中途又經戰亂之地。三封信送到,已是月餘後。

    信使抵達當日,祁連就得到了謝府眾園送來的消息。祁連使人攔下兩封信,一並送到桓伊麵前。

    隻一眼,桓伊就認出了,這是雲低的筆跡。

    桓伊拿著兩封信,先拆了給謝中丞的那封。信上說明她現在就在長安,說是一位故友的相邀。

    故友?她一姑子自幼長在建康謝府內宅,何來千裏之外,長安的故友。這謊撒得拙劣。但是既然已經確定了她在長安,那就沒有找不到的道理。

    略遲疑了一下,桓伊拆開了送到眾園的那一封。

    信上隻寥寥兩三行,下筆似頗有遲疑,多處都有暈開的墨點。

    上書:子敬,眾園一別經年,每每欲寫信予爾,總提筆忘言。今吾居於秦都,安好,勿念。此生負爾良多,不能償也。隻願爾此後一世,平安喜樂。予吾相思,不若相忘。雲低。

    相思不若相忘。寫得很好。

    桓伊淡淡揚起一抹笑。不及眼底,猝然一冷。

    她寫不若相忘,也不過是知道此生無緣王九,怕他傷心,所以勸他忘記。似是無情卻有情。

    對自己呢?隻字未有……

    這個姑子實在涼薄。

    即便他得了她清白,害她失去腹中孩兒。可這不是他本意。那是他和她的孩子啊。多少次午夜噩夢醒來,他心痛難當。手染自己孩子的鮮血,是他一生的噩夢。難道她不曾想過嗎?豫州一年,同生共死,她可是都忘記了?

    桓伊閉目不言,心下驚痛。

    半晌,開口道:“原樣封好,送回去。”

    祁連驚訝,“兩封?都原樣送回?”給王家九郎那封不是該攔下嗎?他家郎君怎麽能讓雲低女郎與王九郎再有聯係……

    “兩封。”收到這樣的信,應該才能算作真正的結束。

    祁連領命正要下去,又聽桓伊吩咐,“召回亓連,準備一下,我們要去一趟秦國。”

    祁連身形一頓,提醒道:“郎君,現今建康風聲鶴唳,王良意圖不明,實在不宜離開。”

    桓伊疲憊的按了按額,“王良無非是狗急跳牆了,想阻止皇帝與桓溫聯姻。他多半會選擇對桓氏女出手,然則桓氏並非一女,沒了這個桓氏女還有另一個桓氏女,他還會因此惹怒桓溫。倘若他還有頭腦就不會動手。”

    “那如果王良對皇帝動手呢……”祁連仍有擔憂。

    桓伊淡然道:“褚太後當政多年,你以為她連自己親子都護不得嗎?自從皇帝著手對付王氏,太後就已經下令嚴密防範他的安全。隻要他安心待在宮中,王良奈何不得他。”

    祁連無言以對。心中暗忖,雖則如此,時事瞬息萬變,畢竟還有風險的。

    桓伊看著祁連欲言又止的走出去,眉心微微蹙起。

    他自然知道如今不宜離開建康。可是,那個姑子……終究是放不下。還是要親自看上一眼才好。

    看了又能如何呢?求她原諒自己?求她跟他回來?

    桓伊自嘲一笑。恐怕,他連走到她麵前的勇氣都沒有吧……

    何時起,他竟這樣怯懦了。

    是因為夜夜夢回,那一次次鮮血淋漓的回憶,使他學會懼怕嗎?

    還是每每提筆,也無法在畫卷上落下她的眉眼,讓他頹然惶恐?

    雲低……雲低……

    何時起,我竟已情深至此,無力自束。

    情之一字,甘時盡甘,苦時倍苦。

    於常人如是,於天之驕子亦如是。

    於桓伊如是,於王獻之亦如是。

    收到寥寥數行的信時,王獻之默然。

    這是第二次收到雲低絕情信。上一次是皇帝賜婚,她寫道:此前過往皆種種了……那時她語中仍有濃濃怨忿,猶見餘情未了。這次她寫:予吾相思,不若相忘。平靜的語句,無欲、無求、無情。

    想起見她最後一麵,她血灑眾園,猶如瀕死。那時王獻之驚怕至極,曾想過,若她能得平安,哪怕讓他放棄她,他也願意。

    今時今日,她說她安好,請他忘記她。王獻之卻不知該如何相忘。

    無法相忘,那就不去相見吧。從此不出現在她麵前,就讓她以為他忘記了吧。

    盡管這很難。可是想想那個女子,似乎更難。

    猶記謝中郎府上梅花宴,初見她那一次。她一襲白衣,梅花樹下獨坐,被新安長公主刁難。她一聲不吭,不知辯解不會妄言。明明怕極了,卻仍舊脊背挺直的坐著。隱忍又堅強的模樣,讓他忍不住替她開口。

    她一直是這樣的女子。再累再苦再怕再痛,也不肯表露出脆弱給別人看……

    他怎麽能不懂。

    如此。怎能舍得不如她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