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隻願君心似我心

字數:4877   加入書籤

A+A-




    你要真是朱壽,該有多好。
    朱厚照從來沒見李越哭成這樣過, 他的淚水仿佛沒有止境,滔滔不絕地湧出來。可就在歇斯底裏喊出那一句後,他卻將嘴閉得同蚌殼一樣, 連一絲哭聲都不曾從嘴邊溢出。他甚至連動也不動, 隻是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朱厚照的心中咯噔一下,他在回過神來時, 已經叫嚷出聲:“葛林,葛林,快來,快來看看他!”
    葛林早在剛剛吵作一團時,就深深地伏在地上。劉瑾適才一出聲, 他就忙不迭地往外跑,恨不得身上長了八條腿。誰知, 他還沒奔出這個門,就又被叫了回來。
    他的眼淚往肚子裏流,隻能又過來把脈,誰知,還有更背的事。他的手剛搭上月池的脈,就見她一偏頭,將白日飲下的薑湯悉數吐了出來。葛林嚇了一跳, 忙用手巾接住,月池登時一口一口把一塊手巾吐濕, 薑湯吐盡尚且不止,最後連苦膽汁都嘔了出來。
    朱厚照見此情形,又急又氣。他半晌方顫顫兢兢地說道:“何苦來, 這般溫柔多情, 憐香惜玉。她待你有情有義, 你因此以命相護,那麽我呢,我們這些年算什麽,我又算什麽!”
    葛林和王太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真他媽活得太久了,什麽事都能聽見,這是他們倆能聽的嗎?!
    高鳳已經呆住了,這個走向不對啊。婉儀亦有心開口,卻被沈瓊蓮硬生生拖出去,沈瓊蓮在她耳畔道:“不想連累他死,就不要再說話了!你若再激怒聖上,李越隻能拿命來替你贖了!”
    婉儀聞此言,再不敢掙紮,她望著月池,淚水汩汩直流:“……我如回宮自裁,能否保住他?”
    沈瓊蓮一驚,她眼中的憐憫仿佛要溢出來:“傻丫頭,你要是死了,他們中就永遠有根刺在,你叫李侍郎餘生如何安心呢?”不怪皇後一見李越誤終生,這樣的人,又有誰能不心生愛憐呢?
    她們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屋內,月池已是臉紅頭脹,她氣喘籲籲道:“……你算什麽?你是天王老子,我們所有人都要不惜一切來捧著你……如有半點違拗,就是罪大惡極。”
    朱厚照氣得渾身發抖:“你到底有沒有心肝?”
    月池雙眸中似有火星躍出:“你都要把我開膛破腹浸豬籠了,何不來親眼看看呢!”
    此言一出,兩人都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唯有相對流淚而已。劉瑾一時也是呆若木雞,真他媽絕了,都這個節骨眼了,居然連一句軟話都不肯說。這是玩啥,“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劉太監扶額長歎,年輕人就是不成。幸好今兒他眼不錯地盯著,到了關鍵時候,還得靠他來打這個圓場。
    劉瑾忙膝行到朱厚照麵前哄他:“李越十三歲就入宮,她是什麽人,旁人不知道,您還不清楚嗎?她的心再軟不過,別說是一個大活人,就是一條貓兒狗兒出了岔子,她一樣是盡力救護。難不成您連貓狗的醋都要吃嗎?”
    高鳳在一旁怎麽都覺得不對,剛剛是三堂會審,怎麽轉眼間就變成調節現場了。皇上和李越說話,他不敢插嘴,可如今老對手劉瑾來了,他馬上就精神抖擻起來:“劉瑾,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現下是皇後對李越有情,我朝開國以來,從未出過這等醜事……”
    劉瑾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什麽醜事,和李越有一文錢的關係嗎?長得俊又不是李越的錯。爺,您的眼光,是數一數二,您看上的,其他人看上也在情理之中啊。要是被人愛慕,就要被問一個通奸之罪,那天下間的美人,不都得死光了?”
    朱厚照已是恨得咬牙切齒:“……你無需為他開脫,朕亦不想為了貓狗動怒,可你看看他,即便為了路邊的貓兒狗兒,他亦能狠下心來往朕心口捅刀。”
    說著,他不由又滴下淚來:“誰在他心裏,都比朕的份量要重……”
    高鳳已經徹底懵住了,他終於反應了過來。皇上在意的點,根本不是有綠帽子這件事,而是李越心裏是不是又有別人……
    劉瑾都看愣了,這是真傷到肺管子了。他趕忙看向月池,殺豬抹脖子地使眼色。豈料,月池微睜開眼,眼中亦是淚光點點:“咳咳,那是人命,你權作貓狗。我們終歸是不一樣的人……你總問我為什麽不肯信你,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為,有哪一點讓我敢信你。你的妒火,你的獨占欲,遲早有一日會將我活活勒死……”
    .
    這其中的灰心喪氣之意,較朱厚照更甚。劉瑾倒吸一口冷氣,不能讓他們再這麽說下去了。他又趕忙來勸月池:“祖宗,我求你少說幾句吧。你以前娶妻納妾,皇上不也沒說什麽。可你,你總不能接二連三地來人吧。人人都有名分,人人都有你的垂愛,就單單剩下我們皇爺一個。你有事來撩撥幾下,無事又回去左擁右抱。這是個人,都受不了啊。”
    葛林和王太醫已經縮到牆角瑟瑟發抖了。沒有明旨,他們不敢出去,萬一貽誤了李越的病情,他們有十個頭都不夠砍。可這、這真是他們能聽得嗎?葛林勉強定了定神後,倒不怕丟了性命,李越隻肯讓他看病,這點還比較好。他看了王太醫一眼,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劉瑾長歎一聲:“皇爺要得真有那麽多嗎?你捫心自問,是你給不了,還是不願意給。還是說,你寧願和皇爺繼續互相折磨下去,熬到地老天荒,讓你們前麵的君臣攜手,悉數化為泡影。”
    劉瑾直勾勾地望著月池,無聲道:“是時候了。”是到了該閹割你自己的時候了。你隻是一個女子,你想要更進一步,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而對於他們這種下等人來說,他們就得把脊梁一節一節打斷,才能獲得一個向上的機會。不要畏懼痛苦,不要遺憾失去,等你真正站在權力之巔的時候,你就能把碎掉的東西,再一塊一塊拚回來了……你隻是一時邁不過去這個坎,隻要邁過去了,一切都豁然開朗了。
    月池驀然笑出了聲,她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不知是笑出了眼淚,還是咳出了眼淚。她還要邁多少個這樣的坎?她監斬俞家九族,俞澤勸她堅持下來,說她能救千千萬萬的人。她在宣府吃了敗仗,米倉救她活下來,說她能替他們報仇雪恨。她在韃靼引起了內亂,董大等人全軍覆沒,他們覺得她的命比他們的更寶貴,認為她能給天下帶來更大的福祉。期望太重了,她隻能把自己剁成血肉,和進泥裏,去修這條路,可她突然開始懷疑,這條路真的能修好嗎?或者說,她真的能等到路修好的那天嗎?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蜷縮成了一團:“我為什麽要到這兒來呢,我為什麽要落到這裏來呢?”
    劉瑾被她嚇了一跳,總不至於刺激失常了吧。他忙搖晃著她道:“喂,你怎麽了,天子麵前不能失儀,你已經是宮裏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這聲音震耳欲聾,月池看不清他的麵容,她隻覺一雙枯瘦的手,緊緊扯住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她拖進深淵:“……你隻能往前走了。”
    月池幹巴巴地道:“可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媽媽了,我想回家。”
    她掙紮著就要起身,劉瑾忙使力拽住她,他也察覺到了不對,叫道:“葛林,快來!”
    一語未盡,劉瑾就覺一股大力將他推開,他摔了一個踉蹌,剛轉過身,就見皇爺攙住李越,完全換了副嘴臉,他的麵上懷疑、忐忑交替閃過,最後卻隻留下深深的擔憂:“……李越,你怎麽了?”
    李越沒有回應他。他隻能輕輕地抱住她,讓太醫替她診治,最後得出的結果,顯然大大超乎他的預料。他幾乎是目眥欲裂,一字字道:“傷心過度,痰迷心竅。”
    他當然想不明白,在他的視角,是他的妻子和心上人一起,給他送了一頂綠帽子。他隻是想處置其中一個,而另一個他心心念念的人,卻因此傷心到情誌恍惚。
    劉瑾暗道糟糕,這樣巨大的羞辱,尋常人都無法忍受,何況是天子。他到底開始懊悔,他還是太心急了,逼得李越走投無路,這次隻怕會徹底讓皇上生厭。劉瑾橫下心,幹脆還是由他來說吧,他咬牙道:“老奴有話要稟……”
    朱厚照卻是幾乎與他同時開口,他道:“……朕明天就帶你回家。”
    劉瑾先是大驚,接著就是狂喜。這都能忍,這居然都能忍……他穩嬴了!他再一次驅趕眾人,高鳳還要叫嚷,卻被東廠的人麻溜堵住嘴,隻能嗚咽著被帶走。葛林和王太醫也戰戰兢兢地跟上。
    角房中,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了。他仿佛把此生的溫柔都用在此刻,他輕輕拍著她的背,想哄孩子一樣哄著她,不厭其煩地問她,究竟想要什麽:“咱們待會兒就去收拾行李,明兒就能走……”
    月池也終於肯抬頭看向他,她卻說了和那天晚上一樣的話:“可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我找不著路了。”
    朱厚照的動作一頓,他的神態越發和緩:“朕差人去給你找。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一定能幫你找到。”
    這本該一句溫暖的話。這天下的主人,願意竭盡全力,來將她從這無邊的孤獨中解脫出來。他是那麽的自信,自覺要是連他都做不到,還有誰能做到呢?可月池血管中翻滾的血液卻忽然冷卻下來,她仿佛一下子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冷水潭裏。刺骨的冰寒,將她驚醒。她像是突然才意識到,她要奔赴之地,是帝製終結之鄉。
    她靠在他的肩上,淚水又一次湧出,沁透了他的衣裳,也沁進了他的心底。
    他顯然不明白,為何會越哄越糟。他剛開始僵得像一塊木頭,後來開始替她拭淚,當發覺擦不盡時,他終於又一次失措:“這到底是怎麽了?朕知道,他們合夥相逼,你憂心壯誌難酬,可不是有朕在這兒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