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數到雲峰第幾重

字數:4750   加入書籤

A+A-




    即便李越之容堪比褒姒,皇爺也決不會做周幽王。
    在君主集權達到高峰的明代, 皇上哪怕隻是身上掉下一根頭發,隻要他有心追究,都能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更何況, 他已經近十日沒有上朝了。在此期間, 外朝除了李越,沒有一個人能在近禦前陛見, 東廠和錦衣衛封鎖了整個宮禁,宮人和低位太監甚至不能隨意地走動。
    二十四監的大鐺們早就急成了一團亂麻,劉瑾拿著皇上的聖旨勒令他們安分守己,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卻越發懷疑這份聖旨的真實性。蕭敬兩眼凹陷, 已是幾宿未能合眼:“先是李越病重,皇上見了他之後, 緊接著就不起。如今,兩人都在乾清宮中,而我等竟不能近一步。這讓我怎能安心?”
    另一位老太監戴義早已是垂垂老朽,閉門不出,可碰到這樣的大事,他也不得不出了門子,聞言顫顫巍巍道:“你且莫急, 劉瑾必有私心,可他的膽子還不至於大到謀逆。”
    李榮聞言也微微闔首:“說句不好聽的, 咱們太監謀逆,滑天下之大稽。”
    他們早就人老成精,看得太明白了。宦官從一開始就沒有獲得政治合法性, 他們即便掌握了權位, 也沒有子嗣來繼承, 這使得他們隻能對現任皇帝俯首帖耳,不敢越雷池一步。朱厚照的一舉一動,不僅關乎政局的穩定,更與他們的身家名位密切相關。這叫他們怎麽能不緊張呢?再加上,好歹有先帝和看著當今長大的情分在,於公於私他們都必須在這裏商議對策,采取措施。
    蕭敬道:“皇上的身子一向康健,脈案寫明的病因隻是風寒,要真是如此,這樣將養著也不是大事,壞就壞在,為何不允我們去陛見?”
    李榮道:“恐怕不是風寒那麽簡單,你們別忘了,萬歲是見了李越,才倒下。而李越聽說現在都昏迷不醒。咱們都在這宮裏呆了這麽多年,憲宗爺的舊事,難道都拋諸腦後了嗎?”
    他還記得,憲宗爺當日還在京郊祭祀,那時漫天都是大霧,他們這些下人見到這樣的情形,心裏都不由咯噔一下,皇帝來祭祀天地,如何會出現這等昏暗之景。果然,憲宗爺剛一回宮,宮人就來報說萬妃薨逝。他現在都記得憲宗爺的神情,他沒有落淚,也沒有叫嚷,隻是久久佇立在原地。左右都嚇了一跳,哭著勸皇爺節哀。他就像被哭聲驚醒了一樣,拔腿就跑,直奔到了貴妃的靈前。而到了貴妃的靈前,他竟然也沒掉一滴眼淚,他隻是拿著梳子,細細替她梳理鬢發,描眉塗朱,一如生前恩愛時一樣。
    當時的周太後和王皇後早已驚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說萬貴妃半句不是,隻是勸他以江山為重,善自珍重。可憲宗爺隻是望著她們,這才滾下淚來道:“兒臣不孝,萬侍長去,吾亦當去矣。”
    萬侍長是貴妃做宮人時,憲宗對她的稱呼。他們做了幾十年的夫妻,到了她去了之後,他又叫出孩提時的稱呼了。果然憲宗爺自此一病不起,不出數月就一命嗚呼,年僅四十一歲。
    此言一出,諸位大鐺俱是變了顏色。有人接口道:“沒錯,如不是李越命在旦夕,皇後豈會那般失態,皇上豈會匆匆從皇陵騎馬疾馳而回。”
    蕭敬比其他人更為害怕,他作為皇帝近侍,更了解皇帝的狀況,也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皇上因李越病了多少次,而在李越死訊傳來時,他嘔了多少血。而其他人雖沒親眼得見,可到底在一個宮裏,如何沒有耳聞。
    這個猜測的確是最符合眼下的事態邏輯,因此所有人都信了八九成。戴義見狀歎息不已:“為了一個男子,鬧成這樣……實在是……”
    而此事劉瑾的作為,也有了嶄新的含義。皇帝如果真的病重,又不肯見外人,這時誰在他的身邊,都可以提名他的繼承人。誰能對他所說的皇帝的最後命令提出質疑?【1】
    蕭敬罵道:“這個刁奴,這是要翻天呐!混成東廠督主還不滿足,還想著做一個趙高不成。”
    他們開始商量對策,他們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請張太後和夏皇後去見皇上。劉瑾他膽子再大,也攔不住太後吧。隻要太後和皇後前往照料,就不怕他一手遮天。然而,還不待他們動作,宮中就有了新異變,錦衣衛指揮使楊玉調動人馬,拱衛乾清宮,而宮中傳來一道命令,命皇庶子江彬入宮覲見。
    這個時候,皇帝的親衛守衛乾清宮,另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要入宮覲見,事情的性質一下就發生了質的變化。再也沒人懷疑皇上的身體狀況,如果不是天子馬上就要駕崩,劉瑾怎麽敢這麽做?
    巍峨繁華的京都,驟然蒙上一層昏暗的色彩。新任的內閣首輔緊急召集閣臣,商量應對之法。這群一把年紀的老先生們,在雨水中哭靈數日,何嚐不是都病了幾日,沒曾想,剛一出門就碰到這樣的境況。謝遷如在夢中:“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
    王鼇亦歎:“早知當日,就應謝恩。”
    .
    劉健年事最高,這次亦病得最重,可麵臨這樣的情形,他卻是當機立斷:“元輔,應立刻入宮請見。”
    這是為了見到朱厚照,當麵確認朱厚照的情況。可楊廷和思忖良久後,卻否決了這個提議,原因很簡單:“楊玉已與劉瑾沆瀣一氣,如我等入宮,豈非是要一鍋端了。”
    謝遷急急道:“那皇上的安危,難道就不顧了麽?”
    楊廷和道:“當然要顧,我們要請宮中大鐺謁見太後,請太後下懿旨,一定要太醫會診,並將脈案傳閱我等。但我們不得不做兩手準備,皇上身邊,一定要有蕭敬等忠心耿耿的宦官侍奉。如若萬歲真的不起,屆時劉瑾矯詔,那麽我們才是真正再無辦法。”
    劉健補充道:“還得嚴令各大衙門,緊守門戶,如若藩王、邊將擅自離開駐地,就地擒拿,決不能容!”
    王鼇心領神會,他道:“我立刻轉答叔厚,還請元輔囑托都察院,命各地巡按禦史多多關注。”
    劉健也道:“我即刻去囑托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嚴守京營的動向。並囑托一清,看好九邊,絕不能有絲毫的亂子。”
    謝遷則道:“我這就想辦法捎信入宮。”
    內閣一動,京中大小衙門也跟著動了起來。而這樣的消息,通過各類渠道,很快就傳到了京都之外,向帝國四麵八方輻射出去。許多人都開始蠢蠢欲動。
    李越惹來的仇恨不少,可皇帝本人招致的仇怨更多。他所興的大案,所打的廷仗,所行的新政,都多多少少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很多人都悄悄樂見他的死亡,畢竟有這麽一個精明透頂又殺伐果斷的主子,壓在上頭,誰的差事都不好辦。可死了舊的,總得迎來新的,這個新主脾性如何,關乎所有人的命數。
    他們不願意讓以楊廷和為代表的一脈來決定新帝的人選,誰都想要一個傀儡以便掌控,可內閣天生就比他們站得高、離得近,若真挑出一個小孩子,那麽大事小事不都是楊廷和等人說了算,那又和現下有何區別。大家左思右想,倒不如堅持兄終弟及,選一個較為年長的昏庸之輩。屆時,他們隻要以利誘之,以色惑之,以玩樂迷之,還愁他折騰什麽新政呢?並且,對年長者來說,以小宗入大宗,隻怕更難接受,清流固守底線,不肯讓步,而他們卻不在意哪個皇帝一脈會斷子絕孫。到了那時,自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清洗。
    而部分藩王們更是蠢蠢欲動,《宗藩條例》大大約束了他們的利益,可他們沒有護衛,早已失去了抵抗中央的能力。他們過去迫切想通過賄賂皇帝的寵臣,來獲得更多的特權,可有李越攔著,這些人說什麽都沒用。這下好了,李越要死了,皇帝也要殉情了,天家隻能過繼了,這不正是釜底抽薪的天賜良機嗎?特別是憲宗爺一脈,擠破頭想讓自己的兒子入嗣。他們想得很美,先讓自己的兒子認孝宗爺做爹,等到兒子站穩腳跟後,再把爹認回來。
    這撥人通過張家的親眷,和壽寧侯、建昌伯搭上了線,通過劉氏家族、魏彬等人的親眷等等,和劉瑾搭上了線。劉公公看著這群不要命的人,心中積壓已久的畏懼,終於達到了頂峰。
    他在宅中枯坐了一宿。張文冕見此情景,憂心不已。他自出了這樣的事後,亦是頗覺不安。到了這個時候,也隻有他們倆能在一起商量商量對策。劉瑾看見他來,隻說了一個字:“坐。”
    張文冕歎道:“督主還是在憂心李越?”
    劉瑾往日總會將月池埋怨一番,可今兒他卻是張了張嘴,滿腔苦水倒不出,隻化作一絲苦笑。張文冕驚疑道:“難道李越真有那麽大的膽子?”
    劉瑾搖了搖頭,他的神態很奇異,有些想笑,又帶有嘲意,明明笑不出,卻又想努力擠出一點來。他道:“嗬,李越。鬧到這個地步,你還覺得皇爺隻是為了一個李越嗎?”
    他們前期把絕大多數注意力都集中在李越身上,認為皇爺設這個局,固然有敲打官員的意思,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李越。他畢竟是天子,他要真要想除掉一批人,何須廢這樣的勁扣一個謀反的名頭。當年殺那麽多人,誰又敢說什麽呢。也隻有李越的真心,值得他這樣迂回輾轉。
    所以,劉瑾在麵對李越時,表現得極為狠辣,將朱厚照的話本演了個十成十。因為他知道李越的為人,吃軟不吃硬,遇強則強,遇弱反倒會心軟。皇爺越弱勢,越孤立無援,她反而會更加顧念往日的情分。李越果然因此糾結起來,他的心也落下了一半,覺得這場鬧劇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可沒想到,朱厚照接下來卻叫他召錦衣衛拱衛乾清宮。他這時就察覺到了不對。可他不能不從命,他隻能盡力安慰自己,那畢竟是李越,如果隻是光打雷不下雨,如何能唬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