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腹中貯書一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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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主要走貞筠線。
貞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 她素來頑皮,又一味任性,到了夜間還不肯睡。母親便一直抱著她, 哄著她, 從小兔子的故事講到小老虎的故事,每每母親停下, 以為她要睡時,她就一下睜開眼睛,問道:“娘,然後呢?”
母親這時往往又好氣又好笑,最後隻能點點她的鼻尖道:“然後, 小老虎就回窩睡覺去了!”
娘永遠都是依著她的,她要星星, 就給她星星,要月亮,就給她月亮。所以,雖有嚴父,她的膽子卻一直不小。終於,她的離經叛道,惹出禍事, 以致母女別離二十多年。如今回憶往昔,她雖仍覺不是自己的過錯, 可看到母親這個樣子,又豈能沒有悔意呢?
方夫人眼見女兒,卻是百感交集。貞筠長大了, 早已不是那個毛頭丫頭。她舉止嫻雅, 言談有度, 儼然是一位貴夫人了。
她在欣慰之餘,又覺酸楚,不由道:“這麽多年,吃了不少苦吧。”她雖身處內宅,可怎能不想方設法關心自己的骨肉。李越這個女婿雖好,可正因太好了,貞筠也不得不跟著他身處風口浪尖之中,反而步步艱難。
方少夫人瞪大眼睛,不明白婆母是怎麽說出這話來的。她見貞筠雲鬢如霧,其上簪環雖不多,可俱是金翠珠玉,光采奪目,上身是四合如意式的雲肩,外穿月白色彩繡對襟衫,下著鵝黃色羅裙。這一身彩繡輝煌,越發襯得人神采奕奕,顧盼神飛。
方少夫人嫁進來時,尚未見過貞筠,都有如此感慨。而見過貞筠的夏舅母就更忍不住了。她對方夫人道:“大姐,這十裏八鄉,誰不羨慕咱們貞筠是有福之人。這要是還叫吃苦,那我們這些豈非是住馬棚的了。”
方夫人出身上元夏家,有一兄一弟,長兄為夏儒,乃是夏皇後的生父,早已在京中定居。幼弟夏信則留守祖地,做了此間的主人。陪方夫人等在這裏的,就是夏信之妻。論禮,貞筠當稱舅母。
夏舅母這話說得半真半含酸。當年家裏沒富貴時,她自覺自己的女兒,雖比不得婉儀,卻比貞筠要端莊穩重多了。沒曾想,她的女兒平平常常地嫁人,方貞筠這丫頭卻因禍得福,居然能一步登天攀上李越。這樣的氣運,怎能叫人不羨不妒呢?
一旁的素芝聽了這話,卻似小大人一般道:“舅祖母有所不知,祖母這正是一片慈母之心,就像我娘一樣,既高興弟弟書讀得好,又心疼弟弟太用功了。”
這一語恰說到方夫人心坎裏。她望著貞筠,淚水又要滾滾而落,可當她眼看貞筠也要泣不成聲時,立即就強忍淚水,勉強笑道:“是娘不好,今兒是大喜的日子,該歡喜才是,怎還哭成花貓似得。”
她一麵拍著貞筠的脊背,一麵替她拭淚。這分明是還把她當孩子哄。貞筠隻覺萬般滋味湧上心頭,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她這樣的陣仗,才是徹底將方夫人嚇住了。
而貞筠在哭過之後,亦覺失態。她紅著眼睛道:“二十多年了,一麵未見,叫我怎麽能不哭呢。”
這一言過了,母女又是一陣嗚咽,良久方止住啼聲。貞筠這才一一見過其他親長和姐妹。故人久別重逢,剛見麵時還有些生疏別扭,可往昔的情誼卻不是作假,是以不過一會兒,大家就都熟了起來了。大堂之內,歡聲笑語不斷。
可既拉家常,又豈能不提到貞筠的生身之父。方公子無意提了一句父親,便慌張地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貞筠。
貞筠臉上的笑意淡去,方少夫人度她的神色,忙道:“爹他隻是一時抹不開臉罷了,我瞧他的心底,還是惦記著妹妹的。隻要妹妹回去認個錯,爹一定會諒解的。”
貞筠心知肚明,自阿越傳信回家後,家裏的回音就一直模棱兩可,後來她都走在半道上了,家中的老仆方匆匆趕來,請她到上元來。這時,她就知道,爹仍不願見她,不肯認她這個女兒。娘必定是和爹大吵一架後,忍無可忍,才選擇回了娘家。
貞筠轉頭看向她的母親,果然見她麵上的笑意淡了淡,可她還是道:“那畢竟是你的爹,雖然他是頑固了一些,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貞筠隻是一笑,她道:“依照《大明律》,‘凡祖父母、父母故殺子孫,及家長故殺奴婢,圖賴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這滿屋紅粉,一聽她居然比出《大明律》來,都是一愣。到底是親妹妹,方公子聽她的口氣,就知道她仍未消除隔閡。他道:“你這是什麽話,那是你我生身之父,當年是你有錯在先,你如今雖因禍得福,嫁得貴婿,可到底……”
貞筠一哂:“我有何過,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有多大,地便有多廣,既如此鄙夷婦人,那當初如何要從婦人腹中生出來呢?”
方公子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貞筠一腦子的邪思非但沒改,反而變得更加偏激。他道:“胡說,你怎麽是這樣?”
貞筠斂容道:“我如不是這樣,又怎麽能闖武英殿,舌戰群儒呢?哥哥,如你還念兄妹之情,就別說這些了,我早就不吃這套了。”
有道是居移氣,養移體,貞筠早就今非昔比,她雖仍輕言細語,可其自有一番端嚴,叫人不敢輕慢。屋內一時寂靜無聲,直到夏舅母出來打圓場,才不至於冷場。而後雖然大家又談笑起來,可再也不複剛開始的輕鬆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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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直隸亦是繁華之地,哪有什麽秘密。第二日,各府的帖子便如雪片一樣送來,俱是來邀貞筠賞光赴宴的。貞筠直到半月後,才出了門去,從此便是晝出夜歸,每每回來就在方夫人麵前談笑,言說今日又做了何事。母女倆多年不見,晚上躺在床上,都有說不完的話。
方公子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底,這股憋悶之氣,在瞧見女兒素芝偷偷讀《大明律》時,更是達到了頂峰。可自從見麵那遭後,他再不敢再去貿貿然教訓貞筠,隻能去叫自己的媳婦去親娘麵前敲邊鼓。
方少夫人是一百個不願去,她道:“素芝年紀也大了,過不了幾年就要去嫁人了,還有咱們兩個兒子,遲早也是要出仕的。可你這個親爹,還隻是一個舉人……妹妹外出交際也是好事……”
她說得吞吞吐吐,意思卻很明白。她想給兒女們掙一個前程,你這個親爹指望不上,難道要她放著現成的親小姑子不去依靠,何必去觸人家的黴頭呢。方公子聞言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道:“你倒隻想著攀高枝,全然不顧骨肉親情!好,那你不說是吧,我去尋母親說!”
方少夫人如何肯認下這樁罪過,哪個做母親的不替兒女打算呢?兩人拉拉扯扯,到了方夫人麵前時,她的臉已經漲得通紅,泫然流涕。
方夫人自貞筠回來,精神大振,病體都鬆快不少,每日談笑風生,兩頰都豐潤不少。今日,她正吃著黃芪薏苡仁粳米粥,才動了一勺,就見兒子和媳婦紅著眼過來了。
她對著貼身的荊嬤嬤,歎道:“看看,人說兒女都是討債的,好不容易女兒回來了,兒子又鬧起來了。”
荊嬤嬤低眉笑道:“小夫妻,哪有不拌嘴的。他們是少年夫妻,感情又好,隻是一時氣狠了,才失了分寸,待您老教訓幾句,氣消了不就好了。”
方夫人亦笑,她道:“二位,這又是怎麽了?”
然而,方公子一開口,卻叫她立刻變貌失色。方公子怒氣衝衝道:“娘,我知道貞筠如今有誥命在身,妹夫又什麽都由著她,所以她比以前還要肆意妄為,每日在外拋頭露麵!可您總得為咱們方夏兩家女孩兒想一想,不是人人都有貞筠那樣的福運,捅破天都有人都兜著。她們要是敢越雷池一步,等待她們的不是飛黃騰達,而是萬劫不複啊!”
他說到此,已是喘著粗氣,顯然早就怒到極點。
方夫人一震,她的臉白得像紙一樣,指著方公子的手不住顫抖:“怎麽,你也和你爹一樣,是又覺得你妹妹敗壞門風,想攆她走了?”
她厲聲道:“我不想聽你們這些大道理,就為著旁人幾句閑話,他就要自己親骨肉的命,逼得我女兒離鄉背井二十年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人回來了,你們又要攆她走!”
方公子一見親娘如此,哪裏還顧得著生氣,他忙躬身勸道:“娘請息怒,兒子絕無此意啊。”
方夫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顴骨上浮現紅暈:“你也知道你是在跟娘說話啊。不必你們費心,你既也要攆她走,那我和她一塊走就是了!”
說著,她就要遣人去收拾箱籠。下人們哪裏敢應,隻是一疊聲勸夫人息怒。
方少夫人眼見情勢不對,也顧不得委屈了,忙道:“娘,您誤會了。相公疼妹妹的心,和您是一樣的,他隻是想請您去勸說妹妹收斂而已。”
方公子此時隻得跪下叩首而已,他垂淚道:“娘隻心疼女兒,難道就沒有絲毫顧念兒子不成。兒子也是為了咱們一家好啊。您可知道,素芝如今也看起《大明律》來了!”
“你說什麽?”方夫人一怔,她自覺不好,可猶自強撐,“看看律法而已,多讀些書有何不好……”
方公子淚流滿麵:“敢問娘,您的女兒,即便私窺外男,被汙了名聲,也有貴人來救,可您的孫女、侄女們,如也有樣學樣,亂了心思,不知能否有這樣的福氣呢?”
方夫人的身形搖搖欲墜。荊嬤嬤忙攙住她:“夫人,您可千萬別動氣啊。”
荊嬤嬤道:“大少爺,您誤會了,小姐她,不是在做什麽壞事。”
貞筠剛離京時,每夜都夢到那時分別的情形,午夜夢回時,望著陌生的地方,唯有臨風灑淚而已。可她畢竟已成長了,即便難過,也不至於沉湎其中,忘記自己該做的事情。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應該去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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