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少日春懷似酒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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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為什麽不直接叫李朱氏呢?
    一語既出, 書畫店老板都禁不住發怒:“明明是真的,你們憑什麽說是假的!”
    “你們未免也太欺負人了!告訴你們,我們也不是被嚇大的!”
    賭場的小廝和書畫店的夥計瞬間扭打做一團, 而處於風暴中央的月池卻是淡定如初, 她道:“你們東家在哪,不如我跟你們去, 當麵給他畫,如何?”
    現場一窒,書畫店老板已是淚眼婆娑。他在此地經營多年,造假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幹了,門路和家財都是有。他這會兒之所以來找月池, 無非是演一出苦肉計,想省點錢罷了, 但沒想到,不過萍水相逢,此人竟然如此仗義!老板的良心,都有些痛了:“不,李相公,這說來是我的家醜,本該我去說理才是, 怎能勞煩您。”
    月池微笑:“沒事,說不準是我的家醜呢。”
    老板一懵, 一頭霧水,他有心再勸,可這李相公雖看著十分和氣, 可隻消一個眼色, 就能鎮得店內鴉雀無聲。待他們回過神來時, 月池早就遠去了。
    賭坊很大,共分為三層。第一層,陳設平平,在此地嬉笑怒罵的都是販夫走卒,汗臭氣、酒腥氣和煙草氣交織在一起。第二層,陳設精美。在此地神采飛揚的多是富家子弟,空氣裏回蕩著金銀幣碰撞時的清脆聲響,夾雜著女人的嬌笑聲。不論衣著身份如何,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在他們的賭注上,嬴了就喜不自勝,輸了便怒罵不已。可是待月池走進之時,大家仍不由自主抬頭。她此刻已經摘掉鬥笠,露出了麵容,那種溫和到怯懦的氣質從她身上褪去,展出原本的模樣。
    她走在人叢中,就像燈彩在長夜裏。她走到哪裏,哪裏就鴉雀無聲。酒杯傾倒,香醇的酒液灑得滿座都是;激烈的骰子聲忽然停滯,隻餘微弱的回響;人的嘴逼得像蚌殼一樣,隻會發出零星的單音。當她走過之後,人群才發出了竊竊私語聲。
    “這……咱們這裏,何時有了這種人物?”
    “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過?!”
    “這要是能結識,才叫不枉此生。”
    可沒有一個人敢真正上前和她攀談,她就一直走到了第三層樓前。一門之隔,仿佛形成了兩個世界。這裏十分安靜,空氣裏充盈著鬱金香的氣息,叫人陶然欲醉,清脆的撞擊聲順著微風飄來。月池準備順著聲音的方向找去,然而這次,她的雙足剛剛踏在了厚實而柔軟的紅繡毯上,就有人擋在她的麵前。
    來人身著綢衫,頭係金帶,約四十餘歲。賭場的小廝為月池的氣勢所攝,一路跟在她身後,連聲都不敢吭,此刻見到來人方回過神。他誠惶誠恐道:“小的見過常爺。這就是那個畫店的畫師,他非要來當麵畫,小的想攔實在沒攔住啊……”
    豈料,這個被稱為常爺的人,卻是撲通一聲跪在月池麵前。他一麵喝罵小廝:“還不快住口,險些衝撞了貴客!”另一麵,又急急向月池請罪:“家人無禮,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您大人有大量,饒過他這一次吧。”
    月池饒有興致道:“你認得我。”
    常爺低眉道:“草民常季椿,拜見李相公。我榆次常氏受相公厚恩,方有今日之福,豈敢不識恩人的真麵呢。”
    榆次常氏一言既出,月池心中便有了底,原來是晉商富戶。晉商因“開中製”崛起,又趕上了開關通商的東風,擴張之快,令人瞠目。人人都說:“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而常家,更是晉商中的佼佼者,在京有會館,在外有商幫。難怪,朱厚照能賺那麽多,原來是搭上這家。能被發配到此地來,這個常季椿想必隻是旁支,可即便旁支,財力也不容小覷。
    月池似笑非笑:“那你們報恩的方式,還挺別致。”
    常季椿早就知道來龍去脈,在手下人稟報來人是李越時,他就已是冷汗直流:“小的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戲弄您啊!這實在是您的那位,他打得主意……”
    月池道:“你不放手,他焉能做主。難不成,你要告訴我,不過區區四日,他還真嬴下了一座賭坊不成。”真是揣奸把滑,賊膽包天,投機都能找到她身上。
    豈料,常季椿卻是一臉委屈:“李相公明鑒,您遮掩麵容,隱瞞行蹤,小的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探聽到您的訊息,更遑論提前設計了。天地良心,這的確是他自己嬴得啊。”
    .
    常季椿想起四日前的事,都覺得牙疼。那天,他正在小憩,就聽手下人歡喜地來稟報,說來了一隻肥羊。他走到樓下一看,來人做富家公子打扮,穿著不俗,氣度不凡,可卻是見什麽都好奇,什麽都想來摸一摸、玩一玩。這一看就是初出茅廬來嚐鮮,妥妥被宰的料。他當即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當即就有人迎上去,和這個公子哥攀談。這一談之下,大家就發現,這肥羊居然真的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懂。既如此,那不得讓他把這裏的玩意兒都試一遍。
    剛開始時,這個富家子弟還有點手氣,嬴了好幾把。可後來隨著嬴得越來越多,他的貪欲也越來越大。他聽從旁人的蠱惑,在一局投了一半籌碼下去,本以為會大賺一筆,誰知這次卻輸了個精光。他的眼睛禁不住發紅,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旁邊的人趕緊勸慰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把輸了,再賭就是了。這個公子哥果然上當,越發上頭。他賭了個天昏地暗,可這會兒不知怎的,他卻把把都輸,最後甚至把之前嬴得錢全部都輸進去了。此時,他已是瀕臨絕望,終於選擇了抵押身上的飾物、寫下欠條,借貸來賭,可依然嬴少輸多。到後來,他賠得錢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賭場裏其他人連自己桌麵的牌局都不想看了,全部圍到他的桌前,都想來看傻子開眼。賭場裏的富戶,也來到他的桌前,爭相和他來賭。這時,坐在他身邊的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賭得籌碼也是一局比一局大,可到了籌碼最大的那一局時,他卻嬴了!
    開出點數之前,賭桌上的其他人還在譏諷他:“我說,兄弟,差不多也就算了。你再這麽輸下去,我怕你連家回不去啊。”
    莊家亦是滿麵笑容,他先打開寶匣,瞥了一眼,接著又假惺惺道:“實在抱歉,是小。公子,您這局又……”
    這時,這位富家公子卻再無剛剛的頹靡,他挑挑眉:“你確定?”
    四周寂靜無聲,莊家低頭一看,他的話生生噎在喉頭,三粒骰子加起來足足十五點!他半晌方道:“十五點大,吃小賠大!”
    隻這一局,剛剛還輸得焦頭爛額的肥羊就嬴回了三分之一的本。這下上頭的人,變成了這些富戶。他們借口骰子沒意思,又要去玩雙陸、牌九和葉子戲。可自那一局之後,風向卻徹底逆轉。肥羊終於撕下了身上的羊皮,露出真麵目。他宰這些人,就如探囊取物。他甚至一次能跟五個人賭,連嬴五局。
    有人輸紅了眼,開始發瘋,一把將雙陸局推翻,指責他作弊。可他卻毫無怒色,隻是將桌子扶起來,然後將所有人麵前的棋子全部歸位,一個不差。那時,現場的人才知道,這是碰到了真正的高人了。這他媽的,這是哪裏是待宰肥羊,這是在扮豬吃老虎啊!
    常季椿說到此,亦是一臉菜色。
    月池聽罷始末,隻覺牙酸:“那你們,就不想揍他?非但不揍他,還任他天天都來,天天都嬴?”
    常季椿忙低眉斂目:“豈敢豈敢,以前不知李公子的身份,這才敢動了歪心,後來既然都知道了,自然要奉為上賓……”
    月池聽得一頭霧水,她問:“什麽李公子?”
    常季椿心裏咯噔一下,他忙道:“就是您的堂弟,我們的東家,坐在裏麵的那位李壽公子啊。若非他拿出您的印鑒,我等險些鑄成大錯。”
    月池:“……”每當她覺得已經看清朱厚照的底線時,他總能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認知。李壽……以前改名,現在連姓都改,那為什麽不直接叫李朱氏呢?
    她走進廂房時,裏間的人都在瑟瑟發抖。賭錢嘛,本來是有輸有嬴,才有意思。可他們自從對上這位主兒,是輸是嬴全部都看他心情。他前幾天心情好時,還會放放水,可今天他的心情明顯不對,手下更是毫不容情,宰得他們哭天喊地。他還嫌他們吵鬧。雖說是拿錢換關係,可也不能這麽個給法。
    正當他們輸得麵如土色,忽見一人走進門來,素衣布履,卻風神秀異。他們張大嘴巴,愣在原地。
    朱厚照此刻仍在心不在焉地推牌:“動啊,又怎麽了。”
    一人期期艾艾道:“李、李兄,別打了,像是您的哥哥來了。”
    “……???”朱厚照打了個哈切,有病吧,他是嫡長子,哪來的哥哥。
    等等!他的動作一頓,僵硬地轉過頭。
    月池正含笑望著他,她道:“拜見李公子,就是李公子你要畫春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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