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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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後。
夜黑風高,正是做暗地勾當之時。
提高油燈,我照了照:“道長,馬車都準備好了嗎?”
雲虛子打了個響指,從後麵露出半張臉:“還有一輛沒貼好,稍等。”
當初從上陽穀送來十馬車嫁妝,後來耗去了一些,現在能搬回去的頂多八馬車。我擔心人手不夠,正想多叫上幾個人。但雲虛子卻搖著手指拒絕了。爾後奮筆疾書畫了七張符,分別貼上後麵七匹馬。
不知他施了什麽法術,反正隻要駕好最前麵的頭馬,後麵的馬便會老老實實地跟上來,連踩到的馬蹄印都是一處。
我驚歎不已,隻覺以前太小看雲虛子,這道士果然不是單純的武林人士,還是個會旁門左道的神棍。
又記起之前他顛倒我們四人魂魄,以及用寶鏡助我窺視千裏之外的場景,手段可謂出神入化。我羨慕嫉妒恨,抬手肘戳了戳他:“道長,你有這麽多手段,豈不是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雲虛子難得謙虛:“不至於。縱使我習得方法,然而不論是窺天,還是逆天都極具風險,一個不小心還容易被天反噬。就像上次你用三清如意鏡窺探千裏之外的訊息,若不是有我在能及時叫回,你的魂識當場就要散掉。”
我吐了吐舌頭:“這麽凶險。”想起上次一口氣睡了大半月,醒來後昏昏沉沉許多日,不禁心有餘悸。
雲虛子笑道:“我不過是一個修道之人,又不是神仙,哪有那麽神通廣大。”
我埋怨:“既然對你也沒好處,那為什麽還要換我們四人魂魄,害得我吃了好多苦。”
雲虛子屈指敲過來一個爆栗:“你那點兒苦算什麽,本觀主比你更苦。你瞧瞧這雷劈的傷疤還在呢,疼死我了。”說著,大剌剌地扯開衣裳給我看。借著一豆燈光,隻見他身前兩道交叉的傷痕,焦黑翻卷,從肩膀一直延到小腹。
雲虛子穿好衣裳:“背上還有兩道呢,就不給你看了。你們每人不過接了四分之一的天雷,本觀主可是接了四個四分之三。”
我鬱悶:“既然對你無益,幹嘛還要折騰。”
雲虛子更鬱悶:“你是假傻還是真傻?我為什麽冒著被雷劈也要換,你現在還不清楚嗎?”
我默然無言。曾經百般想不透雲虛子為何如此做,然而自從得知這具身子有問題,我便隱約猜到一些,垂頭喪氣:“道長,我真的生不出孩子?”
“倒也不是。”我正要欣喜,不料他又道,“理論上講,你有十萬分之一的機會懷孕身子。”
我:“……”靠!這跟不能有什麽分別。
“本來我是計劃著換你和溫婉,這樣你和蘇沐在一起,顧青等人也不至於阻撓,而溫婉得了健康的身子和一眾愛護她的同門,也不算吃虧。誰知她懷了身孕,你倆條件不對等,魂魄走差了道。”
我質疑:“那為什麽還要寫蘇沐和楚江的名字?”
“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如果計劃一失敗,便立即啟動計劃二,不然你和溫婉的魂魄找不到棲身之所,可就棘手了。”
“計劃二事關四人,不是更困難?”
“你懂個鳥,計劃一是永遠置換,計劃二是暫時交換,哪能一樣?”雲虛子撫向心口傷處,哀怨,“以後再不玩這種了,本觀主差點把小命送掉。”
思及往日對他的誤會,我心下愧疚:“道長,謝謝你!”謝謝你留下來幫我,謝謝你隨在身邊護我。每次有送命危險和撇不開的困難時,雲虛子總會從天而降。一次兩次還能當作偶然,三次四次便能猜出其中有緣故。
“宮盟主交代的事情我自然要辦妥當。何況,”他按上我的腦袋,嗬嗬一笑,“我是你爹啊!”
我:“……”
上山之路漫漫,途中無聊,我攀著雲虛子問東問西。雲虛子倒也不嫌我煩,有問必答,不過他老噎我,讓人好想吐血。
比如……
“道長,六師兄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嗬嗬,你這是要吃回頭草,準備禍害宮盟主?”
“……”靠!
比如……
“道長,為什麽我們要等一月才來搬嫁妝,早些了事不好嗎?”
“剛捅死了他爹,蘇沐正記恨著,你還想過來搬嫁妝?你是不是嫌命長?傻x!”
“……”淚目。
比如……
“道長,當初我不聽師父的話,執意要嫁。如今鬧成這樣回娘家,你說師父會不會揍我?”
“會!”
“……”心好累。
果然被雲虛子猜中,一月之後,蘇聖的喪事已料理完畢,蘇沐沒了父親又沒了媳婦,受到雙重打擊,很是頹廢,借酒消愁不問世事。而我們則趁這機會,暗地跟顧青交涉。顧青自然希望我離他家少主,哦不,現在是莊主了,越遠越好,所以樂得把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都打包扔出去。
眼下已搬得差不多,隻有一件比較犯難,即新房中的嫁妝該怎麽偷出來?料理完蘇聖喪事之後,蘇沐便宅在那房間那院落不曾出來,而且也不許人進去,恰巧那間房中值錢的嫁妝最多,什麽金首飾銀配飾還有名人字畫之類的全在其中,還有師娘特意送的用作傳家寶的玉戒指,不拿回去無臉返娘家。
我推了推雲虛子:“道長,你辦法最多,你去。”
雲虛子推了推顧青:“蘇沐最敬重你,你去。”
顧青雙臂抱胸,淡定地看我:“你的東西,你去。”
三人相互推搡,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猜拳!剪刀石頭布,誰輸了誰去。臥槽,這遊戲玩得是心理戰,我如何贏得了這兩個高智商。
隻一局,我就輸了個底朝天。
早晚都要拿回來,與其等他清醒了雙方尷尬,不如趁他頹廢酒醉時稀裏糊塗地順出來。我連作數個深呼吸,暗地給自己鼓了無數次勇氣,這才翻入院中,貓著腰溜向房間。
房門未鎖,房間黑漆漆未燃燈,好機會!
一點點扒開門,躋身進入。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仿佛墜入酒壇之中,我嗆得差點咳嗽,忙捂了嘴憋回去。
怕他發覺,我蹲在牆角等了好一會兒,並細細觀察周圍。古人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黑暗中,隱約見他伏於書桌之上,左手枕在額下,右手按著一壇酒,旁邊摞著一堆酒壇。他的身形比之前瘦了許多,儀容不整衣裳淩亂。我看得心上一陣抽疼,這場恩怨最無辜受到傷害最多的莫過於蘇沐,親情沒了,愛情也沒了,他做錯了什麽?不過因為是蘇聖之子,不過因為喜歡我。
長痛不如短痛,我心一橫,移開目光不再看。他是有分寸的人,不會一直頹廢下去,現在隻是過渡期,等時間久了,他便能重新站起來,到時就是光彩照人風華無雙的劍塚莊主了。
他伏在桌上,一動不動,大約是睡著了。
我慢慢挪動,回憶著那些嫁妝的放置點,將它們無聲搬出來,又貓著腰放入門外的竹筐。一件又一件,我很小心,沒出半點差錯。不是自誇,本姑娘做事還是很靠譜的。
最後一件——玉戒指。
這戒指跟其他嫁妝不在一起,擱在了床頭,距離蘇沐比較近。我深吸一口氣,手腳並用慢慢爬過去,摸到床畔,掏出枕下的首飾盒收入袖中。正要鬆一口氣,這時忽有一道聲音響起,“既然你要拿回嫁妝,那麽當初的聘禮也該還回一部分吧。”
我嚇得一跳,驚叫出聲:“你醒著?”
“本來沒醒,你進來時喚醒了我。”蘇沐伏在桌子上,依舊半點未動,沙啞著嗓子道,“房間中有你的味道。”
定了定心神,我強自鎮靜:“嫁妝我先帶回去。過些日子,你下在穀中聘禮就會送回來。到時你清點一下,若少了什麽記得列個單子,我再補上。”
蘇沐喑啞地笑:“不用還得那麽全。就訂親時我送你的那套首飾比較重要,你還回來就可以。其他都不需要了。”
訂親首飾?臥槽,難道是那對翠綠翠綠的鐲子和燦燦的金飾?這些我早就給雲虛子當路費了,他當晚用來租了千裏馬騎著跑路。
蘇沐提醒道:“就是那對綠煙貴妃鐲,和有金鑲玉牡丹分心與金鑲寶飛鳳簪的一套。那是宮廷禦賜,不能外流,不然要治罪的。”
我僵硬地立著:“……”已哭瞎。
蘇沐見我遲遲不答,笑了笑,笑聲中有苦澀,有冷意:“送人了?你果然對我不曾有半分上心!”
我理虧,局促:“你開個價,我賠。”
蘇沐吃吃地笑:“你的情況我也清楚,大家好聚好散。我不為難你,就開個你能賠得起的價錢吧。”
大腦高速運轉,我猜測著他將開出的價錢,會不會把我半輩子的月錢全都賠進去?算了,我自己弄丟的,要多少都賠。
他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將我逼在牆角,兩指鉗上我的下巴,邪佞地笑:“你陪我一夜,我們兩清,如何?”
原來□□還可以是場無盡的折磨,不帶絲毫憐惜,隻是一種純粹的*的發泄。就像兩個刺蝟,每一次靠近都將彼此傷得禁不住渾身蜷縮。我咬了牙,強忍著,一聲不吭。
漸漸的,他也倦了,伸出手抱我,壓抑著痛苦,質問:“為什麽不能再等一等?他的精氣神全都耗盡了,根本沒幾天能活。為什麽一定要親自動手?”
我沉默著,不言語。事情已經不能挽回,辯白亦不需要。
他尋到我的唇,啃咬般地吻下來,吻得口腔中盡是甜腥味:“你跟其他女人有何不同?為什麽一定要非你不可?”
繼續沉默。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
十指相扣,骨血相連,感受著彼此湧動的情緒。慢慢的,他又有了往日的溫柔,緊擁了我,哽聲問:“阿蘿,留下來可好?”
他的淚沾上我的脖頸,又自脖頸處緩緩滾下,一個大男人哭得像個孩子。心疼得抽搐,我應該慶幸這雙眼毀了,難以流出淚,不然此刻真的難以狠下心。
留下來嗎?算了吧,已經走到這個地步,現在分開還能給彼此留個好的念想,再糾纏下去隻會滋生出一日深一日的怨恨。
顧青說得對,世上有兩種東西不可輕易觸碰,一種是愛,一種是恨。一旦愛了,定要奮不顧身縱使飛蛾撲火;一旦恨了,定是再難忘懷至死方休。
我放不下對蘇聖的恨,所以才會被他輕易激怒,從而中計,失手做下錯事;而蘇沐也不可能忘懷父親的死,即便重新接納了我,也有一根刺插在心上,稍有觸到便覺疼痛無比。
終日站在火邊,總有一天會被它灼得體無完膚。我不能再執迷下去了。
沉默,有時未嚐不是一種拒絕。他明白過來,兩眼浮起猩紅的光,張口將我的唇咬得流出血來:“你真狠得下心。”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鬆開了我,闔眼躺上床,眉心抽搐著極為痛苦的樣子。我撿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穿上,拉了被子為他蓋好,輕聲道:“蘇沐,再見了。”
再出來時,天已泛白。
門外,雲虛子早將竹筐拖出去,把東西撿出來裝入馬車中,翹著二郎腿等我。
秋日的黎明,冷得厲害。
我裹了裹衣裳,爬上馬車,抱起雙肩,抽著冷氣:“道長,走吧。”
雲虛子皺眉,以手作扇掩住口鼻:“沾了一身男人味,也不洗一洗再出來,臊不臊得慌?”
我心情不好,拉了臉:“你還有臉逼逼?若不是上次你坑走那套首飾,我至於巴巴地賣身去還?”
“你要上次的那套首飾?”雲虛子用佩劍挑來包袱,從其中掏出一團物什塞給我,“喏,還給你。我拿去當錢,結果掌櫃說是宮廷禦物,收不起。我半點都沒花出去,別提多糟心。”
我翻開,見那對翠綠翠綠的鐲子和燦燦的金飾全在。臥槽,我到底是為什麽賣的身?你特麽簡直要坑死我!
一口怨氣哽在喉間,我咽不下,抬腳將雲虛子踢出馬車:“狗道,我們友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