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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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小二算著布錢,似乎並未注意到這邊。店鋪側門就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氣,三步並作兩步正要衝過去。誰料這時一位年輕婦人挺著大肚子踏來,與我撞了個滿懷。
她趔趄一下仰麵跌去。我來不及援手,臥槽,一身兩命!危急時刻,一道寶藍身影如疾風掠過,將她穩穩接在懷中,輕聲責道:“快當娘的人了,要仔細些。”
趁亂,我舉袖,遮了半邊臉正要混出門去。
“喂喂,你這人有沒有素質?撞了人連聲道歉都不說就想溜走?”店中客人挺身而出將我攔下,一心匡扶正義。
大爺的,真是人倒黴了步步不順!我見走不脫,隻得放下袖子,恭恭敬敬地鞠躬道歉:“對不起,我剛才走得慌,並非有意,請夫人見諒!”
溫婉定睛,亦認出了我,喜上眉梢:“蒔蘿,好久不見了,你也在這裏。”
我笑了笑,點頭:“過來裁幾尺布。”
溫婉拉了我,樂得兩眼眯成一條縫:“可有看中的?這家店中的款式我也喜歡,定了好幾匹呢。”
我擠出笑:“沒有。款式不錯,但不是我要買的。”
那小二鼻孔出氣,冷嘲熱諷地插嘴:“因為買不起?”
我:“……”日!
溫婉一手撐著腰,一手護著肚子,往我身邊站了,向小二道:“你少瞧不起人。這位姑娘是我的好姐妹,她但要什麽全記在,呃……”她轉手指向蘇沐,“他的頭上。還怕沒錢付你?”
小二立刻往自己嘴巴上抽了兩下:“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姑娘千萬別責怪。姑娘要什麽布料盡管挑,小的馬上就為您包。”
我急著抽身,擺了擺手:“不用了。我尚有事,就此告辭。”說著拱拱手,欲從人流中擠出。
溫婉又拉住我:“蒔蘿,我們好容易才撞見,一會兒吃了飯再走。”
他亦附和,隻語氣極淡:“中午了,一起吃頓便飯吧。”
又被雲虛子說中,蘇沐果然沒有一直頹廢下去,現在的他已重新站起來,雖然瘦了許多,但比之往日更顯沉穩莊重,風采非但不減,反而平添三分積澱的氣質。他伸出手,若即若離地環著溫婉,照顧得恰到好處。
而溫婉則白了胖了,兩頰甚至鼓出嬰兒肥,一雙水眸愈發靈動,眉目間似鍍了層光彩。她挺著孕肚偎在蘇沐身畔,渾身散發著將為人母的幸福光芒。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當初我站在他身邊時,是否也曾有過這般幸福照人的光彩?
眼底熱起來,酸澀之意不斷地上湧,我很慶幸,慶幸這雙眼睛早就壞了,不用擔心哭出來泄露情緒。我平靜著,笑著,看他們彼此依偎,你儂我儂。
夫唱婦隨,溫婉又道:“蒔蘿,去啦,我有一肚子話想向你傾訴。”
心下幾分煩躁,我是來辦年貨的,不是來看你們夫婦秀恩愛。不過,眼下兩人齊聲挽留,該如何拒絕呢。正在愁煩之際,忽然聽得門外有人埋怨道,“我說怎麽遲遲不回,原來是遇見了舊情郎。”
我循聲轉頭,見雲虛子氣憤憤地行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懂不懂珍惜眼前人啊。”雲虛子踏步而來,一把抓上我的手,瞪我一眼,“蒔蘿,你答應我的可還記得?”
我:“啊?”
雲虛子屈指敲上我腦門:“啊你個頭!床上應得倒爽快,下了床就忘得一幹二淨?”
我:“……”
蘇沐臉色青青白白,半晌,向我們拱了拱手作別,攬上溫婉,俯身輕語:“店家說昨日進了新款綢緞,去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我們一並帶回去。”
雲虛子不甘示弱,拍了拍胸脯:“蒔蘿,你有什麽喜歡的也盡管說。”我心中一喜,這時他又道,“反正我也沒錢買,帶不回去。”
我:“……”
蘇沐陪著溫婉入了布莊,雲虛子則扯著我穿過擁擠的人流,回到馬車前,他頗為自得:“我應變得如何?沒讓你矮了氣勢吧。”
我哭笑不得:“分都分了,兩不相幹還慪什麽氣,幼不幼稚?”
雲虛子不高興了:“這麽說來倒是我多管閑事?”
我不敢再惹這位爹,忙陪笑:“哪裏的話,剛才多虧了道長。他們夫妻一唱一和,單憑我自己可難以脫身。”
雲虛子這才滿意了,心情舒暢了,喚了旁邊的店夥計幫忙看車,道:“還有多少東西?我同你一趟買回來。”
我喜出望外:“有勞道長。”
扯了三尺綢布,稱了四斤瓜子,選了甜粿和長年菜,又挑選零碎的煙茶、糖果、佐料等,打包了六七份。雲虛子提了四五份重的,我拿著兩份輕的,剛出店才走兩步,眼前突然一陣眩暈,胃中作嘔翻騰起來,我一步沒踩穩,差點栽倒。
兩隻手都占著,雲虛子用胳膊托住我:“怎麽了?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還好,就是頭有點暈。”
雲虛子笑了:“大晌午還沒吃飯,是餓的吧。”他蹲下來,“算了,送佛送到西。上來我背你,找家館子吃飯去。”
頭暈乎乎,胃中一陣翻過一陣如倒海一般,我亦不多矯情,趴到他背上:“謝了。”
雲虛子哀嚎:“本觀主的第一次啊,給了你這個二婚。”
我趴在他肩頭,叫了一聲:“爹!”
沉默一瞬。
雲虛子將那兩小包也接了過來:“這附近有家店菜特別好吃,很正宗,隻是路偏遠了些。你想去嗎,能捱得到嗎?”他略略思量,“要不先買兩個包子墊墊肚子?”
我:“……”淚目!真是親爹。
雲虛子背起我沿街向前,去尋那家店。誰知一轉彎,抬頭撞見熟悉身形自對麵行來。
我心中發慌,忙道:“道長,我們回去。”
雲虛子慨然不懼:“放心,有我在,讓你吃不了虧。”說著不急不緩地迎過去,自然地招呼,“蘇少主,哦不,蘇莊主好巧啊,又見麵了。”
我趴在雲虛子背上莫名尷尬,見躲不過,隻得微點了點頭:“蘇公子好……巧。”
蘇沐臉色愈發不好,隔著三四米的距離,停了腳步:“不巧,我來找你們。”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遞過來,“蒔蘿姑娘,你的清單掉在了布莊。”
我忙去袖中摸索,果然少了購物單子,正要伸手接過來,這時雲虛子忽地將我從背上掀下來,往後轉身就跑,揚聲道:“內急,蒔蘿等我。”
臥槽,道長你能不能靠譜一次!說好的有你在不讓我吃虧呢?哦,好像你不在了,那我豈不是……
呃,有種不好的預感。
本來頭就暈了,又被雲虛子猛地抖落下來,我踉蹌兩步退向後。
蘇沐跟上來,伸手扶了我:“小心些。”
雲虛子拔腿跑路。眼下我和蘇沐單獨相處,氣勢不由地降下來,也不敢再抬頭,隻覺尷尬隻想躲開,但剛才道長又說過要我等著,不便離開。
既然我不能走,那就讓他走。於是我接了那清單,躬身道著謝:“一張單子怎敢勞蘇公子相送?蘇夫人身子不便,公子快些回去才是,年關了街上人多。”
蘇沐立著不動,將那番話全當作耳旁風:“過得好嗎?”
我退了一步:“還行。”
默了片晌,蘇沐又道:“他,待你好嗎?”
我一愣,瞬地明白“他”指的是雲虛子,含糊道:“還好,就是嘴老賤了。”
“有沒有,嫌棄你?”
“啊?”不由想到剛才雲虛子埋怨我二婚。這一停頓,我露了破綻,隻得坦白一半:“也沒太嫌棄,隻偶爾發兩句牢騷。”
街道上人來人往。蘇沐這張臉不論何時都很引人注目,於是行人紛紛或止步,或回頭,探究地看過來,還夾著腦洞其大的猜測。蘇沐覺察到不便,道:“陪我走走。”
我正要拒絕,不料他攥上我的手腕,不由分說拖著就走。我掙不脫,又心虛不敢強嚷,被他拽得踉踉蹌蹌一路向前。
繞了幾道彎,避開擁擠的人流,行入僻靜之處。他停下腳步,鬆開手,目光下滑,盯向我的手腕。那裏,赫然戴著一隻藍水飄花翡翠鐲。
本來是隱在袖子裏麵,誰知被他一拖一拽,鐲子便露了出來。這隻翡翠鐲是蘇沐母親的遺物,那晚蘇聖送我的。我三劍戳死蘇聖,接著慌忙下山,一時忘記脫鐲子。後來回了上陽穀,想著愛也罷,恨也罷,終究是嫁過他一場,便留下這鐲子當紀念,一直戴著。
蘇聖對這隻翡翠鐲護得那麽緊,不知蘇沐有沒有見過。我心中更慌,又不敢扯衣袖遮掩,隻怕此地無銀三百兩。
蘇沐定定地看了許久,道:“挺好看的。”
我點頭:“我也覺得挺好看。”
蘇沐:“……”
沉默,久久的沉默。說完簡單的客套話,再也找不到能聊的話題。我們麵對麵站著,中間卻似隔了堵透明的牆,豎著不能跨越的障礙。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又回來,是放不下嗎?轉念想到剛才他與溫婉夫唱婦隨的和諧場麵,算了,做人還是別太自戀了。
一直尷尬著不是辦法。他不說話,我隻得打破沉默:“回去吧,溫婉懷著身子不方便,別留她一個人……”
“飛羽在那裏。”
我:“……”
沉默,再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焦躁不已,就在我即將爆發之際,蘇沐開了口,“蒔蘿,你可恨我?”
我捅死了你爹,我有臉恨你?蘇莊主你腦袋秀逗了嗎?當然,我並不敢如此反問出口,隻搖了搖頭。
蘇沐又道:“可還……記得那晚立下的誓?”
立下的誓嗎?言猶在耳,彼此已遠。我道:“早就忘了。誓言本就是拿來騙人的,若能做到何須發誓?”
蘇沐盯上的我眼睛:“既然早就忘了,怎知我說得是哪次的誓言,又怎知那誓言是騙人的?”
我:“……”
蘇沐抬起手,指尖觸上我的額發,輕聲歎:“我們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事已至此,問原因還有意義嗎?腦袋一圈圈地大,心中猶如裹了團火在燒,耐心刹那間耗盡。厭煩了糾纏不休,既然已分開,既然彼此有了自己的生活,又何必惺惺作態追著過去不放?
我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你還不明白嗎?走到這一步才是對的。我們之間本就有著難解的仇怨,怎麽可能在一起,又怎麽會幸福?從一開始到現在,這段姻緣從沒有得到過祝福,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我根本就不喜歡你,隻是利用你而已。蘇公子,你到底要確定幾次才肯罷休?”語畢,甩開他的手,轉身欲逃。
手掌一翻重又攥上我的手腕,他緊握著不放。
“你幹什麽?”我又羞又惱,“你再這樣我就喊人……”一語未竟,眼前光亮突然暗去,俊顏迅速於眼前放大。
他的吻毫無預兆地落下來,如狂風暴雨堵了所有言語,不容拒絕。
唇舌激烈交纏,齒間味道那麽熟悉,熟悉得讓人心生眷戀。一刹那的猶豫,便再狠不下心推開,不斷地向後退,不斷地隨著他沉淪。
“公子!”一聲驚呼自巷口傳來,帶著驚惶帶著未平息的喘息。
我突地清醒,一把推開他,轉頭望去,隻見溫婉拖著笨拙的身子趕來,或許是走得急,兩頰泛白胸口劇烈起伏著,呼吸一下接一下又急又促。她倚著巷子一側的牆壁,雙手護了肚子,向這邊往一眼,便低下了頭,咬唇道:“相公,你遲遲不歸,我有點擔心,就自作主張地尋過來。”
尷尬,大寫的尷尬!
曾經,我是有名有份的正室,她是不受待見的媵妾。如今,她是堂堂正正的夫人,我卻成了見不得光的第三者。
溫婉又瞥向我,楚楚可憐:“蒔蘿,我……”
“我的錯,不會再有下次。”我截了她的話,又羞又愧。腦中陣陣疼起來,我舉袖掩了半邊臉,轉身就跑。既然當初打定主意離開,就不能再回頭了。自己選的路,跪著都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