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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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多年前。
    薑緩選擇進入漆黑願海是有另外的考量。
    在他扯下黑紗、砍下神像的頭的那一刹, 他看見神像之中聚集的願力漆黑渾濁,卻仍有一線白色的願力。
    那線白色願力以更細微的一絲絲牽連起菱花城中看似常見的菱花鏡。
    薑緩在發覺鏡中的確有異的同時,他還發現了一件事。
    邪願惡念匯集誕生了一位邪神不假, 但這邪神……似乎並不是常規以為的那樣。
    少年薑緩已是一個很幹脆的性格, 說做就做, 在送鏡中城亡魂入幽冥道後,提前給自己套了層膜保護自己不被願力侵蝕, 然後便放任自己在願海中飄蕩, 逐漸在湧動的願力衝擊下靠近願力海的核心。
    當還有須臾保護他的膜就會在願力衝擊下破碎時, 那個存在靠近了他。
    薑緩不假思索的伸手, 抓住。
    他抓住了——一截白骨??
    那是一截纖長森冷的白骨。
    手臂的尺骨?
    很快,薑緩感覺牽引力一鬆,骨頭主人已經迅速脫身。
    他抓著孤零零一根骨頭帶一個手骨,一時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薑緩僵住片刻, 立即道歉:“……對、對不住!”
    沒人回應他。
    “你的手骨, 我還給你!”
    還是沒人回應他。
    薑緩雙手捧住那截白骨,“……你還在嗎?”
    四周皆是漆黑的願海, 他眨了眨眼, 為了看得更清楚, “我可以靠近你嗎?”
    薑緩又問。
    依舊沒有“人”回複他。
    薑緩道:“當你默認了?”
    他挽住頭發的發飾早已經鬆脫,青絲三千灑落,飄蕩在願海中就像鋪開一朵花。薑緩靠近的動作很慢,就像是要給那個存在一個反應的機會, 但再慢他也逐漸靠攏了那一處。
    願力海被稱作海但畢竟不是海, 是一縷一縷渾濁混亂的願力, 在薑緩的視線中, 他能夠看見這些願力集聚的核心——也就是這個願力海的核心中心有一個特別的存在。
    那個存在或者應該被叫做邪神。
    薑緩逐漸靠近,他的手上還拿著那隻尺骨和手骨,他的衣服是黑暗中唯一的顏色,雪白的衣裳……薑緩已經與那個存在近在咫尺了。
    他的指尖觸碰到一層冰涼的黑紗。
    薑緩微微眯眼,隨後毫不猶豫的撩開黑紗將自己罩進去。
    黑紗之中是一個半形成的小小化域。
    化域主人並沒有排斥他的進入。
    薑緩鬆了口氣。
    所謂化域,是指有造化之修士以己身之道擬化一塊領域。並不是隻有七境道君才能施展化域,化域的形成與自身的境界修為無大關係。化域形成唯一的條件就是——以己道一貫之。但未達七境,極少有修者已明確自己的道,就更不用說能展開化域了。
    領域之內,規則自定。
    因此,沒有人會隨意進入他人的化域。
    薑緩主動進入這層黑紗就是為了表示他的誠意……誠意?
    這個化域小到隻放得下一個小小的神龕和神龕前不到半米的空間。
    神龕中端端正正坐著小小一架白骨。
    右邊放著一顆好似被利刃砍掉的頭骨,左邊孤零零的垂落一隻手。
    毫無疑問,這頭是他砍的。
    這手還是他扯掉的。
    薑緩:“…………”
    薑緩抹了把臉,立刻九十度彎腰,無比誠懇的:“對不住!”
    他在砍掉神像前也不知道這本應無比強大的邪神居然孱弱到不可思議,幾乎沒有半分自保的力量,隻要一斬斷包圍神像外麵的那層願力,竟然直接就能攻擊到祂的本尊。
    就類似於一劍下去,原以為會砍刀兩層鋼筋,結果隻是一層鋼筋,這一層鋼筋下麵隻是一層泡沫。
    那一劍給薑緩的反饋就是這個。
    但,薑緩他還是見識太少。
    他猜測這尊邪神很弱,但他沒想到他能弱到……隻有很小一架骨頭不說,就像營養不良,還骨質疏鬆。而且每一塊骨頭上都是傷痕——邪神比他想象的還要羸弱許多。
    “對不住啊……”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手上的白骨捧上去。
    幽冥境。
    幽冥境是鬼魂之所。
    輪回自有法則,但幽冥境亦曾混亂多年。幽冥境不見天日,永世黑暗,幽晦無邊,幽冥道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亡魂。渾渾噩噩,鬼山鬼海。
    惡鬼生事、萬鬼齊哭。
    ——直到鬼主誕生。
    鬼主從境外來,接過了幽冥境的權柄,執掌幽冥境,以雷霆之勢恢複了幽冥境的秩序。
    而且叫幽冥境中開滿了紅花——那是晦暗的幽冥境不曾有過的鮮豔顏色。
    雖然他們的鬼主似乎有嚴重社恐——這個詞還是新來的鬼修說的。鬼主甚少露麵,他每一次出現都坐在一座烏黑掛滿黑紗的棺材中,或者身披黑紗,黑紗垂地,但祂的權威卻是毋庸置疑。萬鬼真心愛戴他們的鬼主。
    鬼主的化域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花海,妖冶豔麗的花朵綻放。
    花海之上,是一座枯冷的白骨王座。
    鬼主一如既往端坐其上,微微垂著眼瞼。
    他整個人裹在黑色的長袍中,腳下是豔極的紅,但他整個人卻依舊像沒有半分顏色,半點生氣,是極冷極清的一捧寒雪、一塊寒冰、一個寒冬。
    鬼主忽然睜開眼睛。
    雪白濃密的長睫下一雙同樣清冷的蒼青色眼眸,他的眼底卻倏地浮現幾分生動的情緒,這一點情緒一下子就把他從超脫中拉入了紅塵。
    他抬手,同樣雪白的發絲從纖瘦的肩膀滑落到王座扶手又向下垂落,黑色寬大的衣袖抖動將整隻手露出來,素白的手指,窄長的手掌,這是一雙冰雕一般美麗的手。
    鬼主盯著自己的手片刻,輕輕一動指尖,一朵盛開的紅花落於他的手心。
    ……
    鬼主的記憶真正開始於那一刻。
    他誕生多年,一直安靜而漠然的坐在黑紗之中,從來不曾撩開黑紗。以至於他以為世界隻有這方寸之地。
    他亦不知生死,不知善惡,不知是非。
    他隻是安靜而孤單的實現每一個願望。
    直到那一日,有一人掀開了他神像之上的黑紗。
    這是端坐於黑紗中的邪神第一次看見了黑紗之外的世界。
    黑紗飄落,隨後,祂被同一人砍了頭。
    甚至影響到了他的本體。
    他對此無所謂。
    他是誕生於惡念邪願之中的邪物,本應該沒有實體,這具白骨是陰差陽錯,骨頭掉了,他再拚裝一次就是。
    但他也記住了這人氣息。
    不久後,他在願力海中感覺到一道異常的氣息。
    他第一次莫名產生自己的意願,前去一瞥,就被人抓住了手。
    手骨也斷了。
    他又缺了一隻手。
    他重新坐在神龕中,慢慢吞吞的開始給自己拚頭,但手又斷了一隻,進度很緩慢,忽的就感覺那道氣息逼近。
    他懵懂而無知,黑紗再一次被人撩開了。
    這是第二次。
    驚鴻一瞥。
    黑發,是黑色。
    但他還是白色的。
    和他白骨的顏色不同的白,是……什麽樣的白?
    他暫時不知道如何描述這種白,也不知道如何形容這一刹那的心情。
    總之,是本源忽然就開始動蕩。
    三百多年前,薑緩發現菱花城的邪神竟是這樣的邪神,捧著自己扯掉人家手的罪證。
    啊啊啊他幹了什麽!
    他又想轉圈圈,但地方太小。
    他隻好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眨巴眼睛看著小白骨。
    試探著問:“不然……我幫你,幫你裝回去?”
    白骨仍舊靜默著,一動不動。
    薑緩也一動不動。
    薑緩想了想,決定自己主動點。
    他小心往前挪了一點,白骨一動不動,他又往前挪了一點,白骨還是不動。
    薑緩微微歪頭,隨後很幹脆的湊到神龕前,一屁股坐下。
    這時他離白骨是這麽近,大概就隔了巴掌寬距離。
    薑緩就像是和普通人相處一般,既沒有畏懼也沒有厭惡,他的心情很平和,他散發的氣息也很平和。
    ……也沒有願望。
    他沒有願望。
    邪神有點無措——他對這種情緒也是陌生的。
    薑緩問:“那我……行動了?”
    他認真打量著這具白骨,似乎在琢磨著如何動手。
    他問:“你能暫時從白骨裏出來嗎?”
    ——這是他的願望嗎?
    但是沒有願力啊,他的氣息還是純白的。
    邪神茫然一下,終於動了動。
    雖然不明所以,但他也想要實現麵前人的願望。
    邪神其實隻是附著在白骨身上,他的本體是一團黑霧,或者說黑氣,一絲一縷黑氣從白骨中抽離,匯集成一小團。
    薑緩稍微一愣,沒想到邪神這麽幹脆。
    雖然看不見臉,也沒有聲音,但莫名讓人覺得很乖巧。
    一小團邪神安安靜靜停在神龕前。
    因為他的本體形狀並不固定,表麵一層逸散的絮狀物,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黑色毛茸茸。
    薑緩目光定在那輕輕飄逸的“毛毛”上少刻,朝邪神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隨後開始拚白骨,彌補過失。
    這具白骨……很小,不過不是原本就那麽小。
    薑緩很快就認出這具白骨的主人原本應該是誰。
    是空青。
    卻也不是空青。
    這具白骨被無數願力衝刷已非凡骨。
    薑緩認真而安靜的將尺骨裝上,又安好手骨。試了試手骨是否能流暢運動,然後才看向神龕右側的頭骨。
    薑緩更覺得愧疚了。
    啊呀……他抱歉似的又朝邪神笑了笑。
    然後指尖抹過斷痕,小心謹慎的將頭骨安放在白骨之上,正了正。
    薑緩想了想,又從袖子裏摸呀摸,摸了半天摸出一疊紙,有素色的,也有彩色的。
    邪神團團終於又動了動。
    薑緩為了哄自己的晚輩們,隨身空間裏放著很多有趣的玩意。他本來想剪個小紙人,但看見邪神團團似乎很感興趣的模樣。想了想,手指靈活的抽出一疊紅紙,用紅紙做了一朵紅色的紙花。
    邪神團團又挪動一下。
    薑緩把那朵紅花放在了白骨的頭上,“好了!”他朝白骨道。
    “給你一朵小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