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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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玄聽見了笛聲。
鐵笛的樂聲高昂孤冷,他卻驀然想起那年酩酊天,院腳的老梅樹下少年郎生澀但歡快的笛聲。
其實有時候這種民間小調也有些意趣。
東方玄漫不經心的想著,身影變幻,往黑霧方去。
阿緩吹什麽都很好聽。
黑夷可欣賞不來笛聲。
霧為無形,樂亦無形,以無形之物困無形之物。
原本在他一降臨衝破菱花城結界的時候,黑霧的爪牙就該吞噬掉半個秘境的血肉生魂,卻被笛聲強行困束在原地。
又是這一套!
黑霧翻湧成狂,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掙脫笛聲的束縛。
薑緩,好一個薑緩。
黑霧的中心地帶,充斥著無盡細碎嘈雜的聲響。
如死一般的冷意,穿過黑霧就像穿過了叢叢密密的死魂靈。
薑緩吹著鐵笛,半合著眼睛。黑霧如風暴一般盤旋在他的周身,白衣震蕩翩飛。
他的指尖一頓,笛聲愈發高昂激烈。
古時起,鐵笛就常為隱者、高士所用。笛聲響亮非凡,穿雲裂日。
薑緩很擅長笛簫一類的樂器,最擅長是笛。不學琴箏瑟的原因也很簡單,他覺得抱琴比較重,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師父樂生道君善箏,哭著喊著非要和小徒弟合奏。
酩酊天的前花主雲間春平素最為嫌棄這個老友,但在教什麽樂器上卻達成了一致。
初學時,他尚有幾分笨拙。
絳月已經學會了一整曲的舞蹈了,他都還在兢兢業業的背曲譜。
花主雲間春笑眯眯看他苦惱的樣子,自斟自飲,調笑道:「曲譜就這麽難背嗎?比劍譜還難背?」
薑緩認認真真回答:「劍譜不用背。」
他理所當然的說:「用劍是用心。」
劍什麽的,難道不是憑感覺就行了嗎?
一劍不行就再來一劍。難道還要費時間耍整套劍法?
雲間春撲哧一聲笑,「你這孩子,要是其他劍修聽見你這樣說話非得氣上一宿。」
「樂之一道也是這樣的,曲譜、技法很重要但那不是全部。」
他捏捏小薑緩的小肉臉,「樂由心發,順應己心。小阿緩,什麽時候你吹起笛子時忘記了曲譜,你的樂之道就算大成了。」
絳月跳完了一套舞,滿頭珠翠清脆作響的走近,「暫時不要想那麽遠的事嘛~」他拉住薑緩的衣袖,「緩緩你快點學會這支曲子,我想同你共樂啦!」
「我繼任花主之位的大典上要向天起舞,到時候一定要是緩緩伴奏!」絳月這樣暢想著。
雲間春就戳一戳徒弟的額頭,「本君還沒飛升呢,你就想得那樣遠了。」
絳月笑嘻嘻:「我師父天資之高,飛升不過是一時之事嘛~」
雲間春便得意洋洋的說:「本君當然會比樂生那糟老頭子早飛升——」
在一邊調適箏弦的樂生道君懶洋洋插嘴:「小春怕不是醉了。」
他捏著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再者說,我的徒弟當然第一個和我共奏了。」
小薑緩見怪不怪的聽著師父和雲間春花主又吵起來。
等兩個人吵完架又攀著肩去喝酒後,才默默無言的和絳月對視一眼,甩下樂譜,兩人跑到城中穿街過巷的吃吃喝喝。然後一不小心就在街頭和倆師父迎麵相撞,麵麵相覷。
後來,樂生道君和雲間春倉促的前後飛升。
絳月即位花主。
大典之後,薑緩放下笛子,握住了自己的劍。隨後奔波於十二州各處,再難有當年酩酊不夜天,笛聲吹徹玉城霞的好興致。
「還是用劍方便,一劍就了事了。」偶爾和絳月碰麵,他隻是淡淡笑著這樣說,仿佛雲淡風輕,沒什麽遺憾,也沒什麽負累。
絳月假裝驕縱的拉住他的袖子:「緩緩你沒忘了曲譜吧?等日後有空你還得給我伴奏呢。」
薑緩也裝作苦惱的樣子:「唔,那就隻能提前準備好曲譜對著吹了。」
「曲譜好難記的。」
但是,等薑緩一日真的需要用到笛子時,他才發現曲譜真的沒那麽重要。
北狩關外,他吹起鐵笛迎戰黑夷。
至少那一刻他任憑激憤在心胸衝蕩,已全然忘記了曲譜。
薑緩沒有睜開眼睛,麵前是無盡黑霧,這片黑霧曾吞噬了多少血肉和魂靈,也就容納了多少痛苦、絕望、憤怒、怨恨……
笛聲越來越激昂,越來越壯烈。千雲蕩盡青天見,一曲吹破層霧盡。
黑霧逐漸被壓縮,逐漸被消泯。
想哭!
燃到爆了!
菱花秘境回蕩著響亮非凡的笛聲,一聲聲就像合著心髒搏動。
「萬君……至少我不曾想過萬君的笛聲是這樣。」
萬古英魂在上,這笛聲是迎戰的戰曲,也像是安魂的送歸曲。
都說樂為心聲。
萬君他……
她的友人就拍拍她的肩,「萬君並不是孤身奮戰。」
「你說得對!」她一愣,隨即用力點頭。
「既然萬君都將最強大的敵人壓住了,那我們也要更努力才行!」
「那就從把這群羊救出去開始!」
「好耶!」
這隊曆練者握住拳頭,點燃熱血。
一個轉頭忽見一人徑直往黑霧那邊去,連忙大聲招呼道:「那邊危險!」
「不要靠近黑霧!」
東方玄隨意的看了一眼,是一隊普通的三境修士。
他們牽著一大群羊,一臉焦急的朝他揮手,「那邊不能過去!」
東方玄還聽見他們擔心的討論,「他是被黑霧迷惑住了嗎?」
「那黑霧究竟是什麽?」
「不過,我怎麽看他有點眼熟?」
其中一人抱著一隻羊羔走近招呼他,「你掉隊了嗎?要不然和我們一組吧……」她邊說邊緊張的看著他,似乎在擔心他真的被黑霧迷惑了。
東方玄驀地勾唇一笑。
那隊修士毫無危機感,「哇!他的捏臉真好看!遠看都很好看。」
「笨蛋,你忘了問仙不能捏臉,最多在自己長相基礎上上下調20了?」
「欸,不是玩家啊。」
「啊喂!你們正經點啊!……走近了看真的有點眼熟。」
「好看的人千篇一律唄~」
東方玄聽見他們生機勃勃的扯淡,笑意愈發明顯。他展開折扇,溫文爾雅,但作為生物生存的本能,終於有人遲鈍的感覺到了脊背發涼。
明明那麽好看,卻有點嚇人。
走近的那名玩家遲疑的停下了腳步,驚疑不定的看他。
「果然……」東方玄微笑著感歎,「我還是無法認可這種沒有用又不具備美感的東西。」
沙雕玩家吃鯨:「他在說我們?」
沒用且不具備美感·眾人:「啊這……」
東方玄從來不曾針對普通人或者修士,當然,如果他們因他的行動和計謀而受到傷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像人不會在意他走過的地方是否有螞蟻,東方玄也從來不曾注意過他們的存在。
這隊玩家終於意識到自己遇到了大佬,就算大佬已經挪開了眼神,但他們仍舊仿佛是被什麽頂級狩獵者鎖定住,連腳步都不能挪動分毫。
羊群瑟瑟發抖的縮跪在地上。
東方玄自言一句後,望向遠處的黑霧,「不過,比較起來……」
薄唇輕輕吐出兩個字:「真醜。」
東方玄沒有心情再搭理這些過路螻蟻一眼。
眼見著大佬終於離去,這隊玩家才挪動著僵硬的腿腳,驚覺自己不知不覺已經一身冷汗。
「臥槽!那是東方玄!」
「哈?東方玄?」
「白癡!邀月驚變的幕後主使!你玩遊戲連這種大事件都不關注嗎?!」
「嘿嘿那時候我在過奇遇任務嘛,做了足足三個月一出關就去舉鳳鸞了~」
「不會這次又是東方玄在搞鬼吧?!!」
「萬君也來了,怕啥啊!」
「我說你不會是沉迷萬君美貌才忘了東方玄吧?!」
「誒嘿~萬君~」
「笨蛋!這是重點嗎?!」
該說不愧是沙雕玩家嗎,大佬一消失就很快恢複了生氣,一邊吵一邊手忙腳亂的把遇見東方玄的消息發到靈玉上。
「這種消息還是趕快告訴大家才是!」
東方玄出現在菱花秘境。
這個消息旋即傳遍整個菱花秘境。
他並沒有掩藏自己的行跡,不急不慢往黑霧方向去,不少試煉者都看見了他的身影。
等他靠近黑霧區不過十裏時,一群試煉者攔住了他。
這是自發組織的隊伍,目的是攔截東方玄。
絕對!絕對不能放他過去!
雖然萬君很強,雖然東方玄也很強,但是他們也不能放任東方玄加入戰局,也不能就這樣心安理得的將東方玄交給萬君對付。
他們已知道了黑霧是黑夷領主,是前所未有的大敵。
萬君正在迎戰他。他們甚至連直視黑霧都很難做到,所以完全幫不上忙……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絕對不能讓東方玄入局加重萬君的負擔。
就算他們永遠相信萬君,但是如果萬君能少受點兒傷,不是更好嗎?
最初是幾個人公開提出要去攔截東方玄,很快許多人響應。
在極短的時間內,試煉者們就匯集了一群攻防兼備的打o隊伍。
不是更多的人畏縮不前,而是他們還要繼續救援秘境中其他已開啟靈智的生靈。
「那麽,就拜托你們了。」
靈玉上熱門的帖子如是說。
他踏入了攻擊陣中,第一輪攻擊,火花四射,濺在衣擺上,東方玄微微挑眉,環視一圈周圍。
他慢條斯理展開折扇,輕輕一揮擋下第二輪攻擊。
「想要攔住我麽?」東方玄輕笑一聲。
螻蟻想要攔住他?
為什麽?
這群包含了玩家和普通修士的試煉者就算合力,也不過是蚍蜉撼樹。
「無用。」
東方玄歎息著再次扇動折扇,第三輪攻擊就此消為無形。
他看著一張張麵孔,有恐懼、有憤怒……但沒有人後退。好像還挺勇敢無畏。
可,那又如何?
「真是可笑。」
這樣的人就能得到阿緩的保護,這樣的人竟然還敢肖想能保護阿緩。
明明無能無用,又完全不具備美感。
不管是哪個世界,庸碌者總是絕大多數。
薑緩曾經說他太苛刻了。
或許。
他並不是一個寬容的人,隻是一點閃光點完全沒有資格得到他的認可。
他所追逐的是——亙古、絕對的美。
東方玄的目光幽晦,他懶得再著意這庸碌的大眾一眼。
他合起折扇,寬大的衣袖被揚起優美的弧度,隱約牡丹花紋浮現,攔截的眾人正在警惕間卻隻見滿目華麗牡丹,一個眨眼的功夫東方玄的身影便消失不見。
第四輪攻擊下,牡丹仍舊搖曳生姿。
東方玄冷冷的聲音遙遙傳來:「滾遠點。」
有人恍然:「竟然是幻術!」
「東方玄根本不在這裏!」
「臥槽!那東方玄去哪了?!」
眾人靈玉先後接到消息要求他們趕緊撤離黑霧區,越遠越好。
「東方玄他——」
一個個音符湮滅一縷一縷黑霧。黑霧已經被極度的壓縮。周身的霧氣越發濃稠,幾若流淌的漆黑液體。黑霧之下的地麵早已是溝壑縱橫,被腐蝕為汙濁的泥淖。
薑緩,一身白衣,宛如沉沒於汙泥之中。
翻湧的惡念如驚濤駭浪,無數巨大的觸手看似笨重實則敏捷的從四麵八方肆虐。
他在泥淖裏依舊輕盈翩躚的閃避。
無盡森冷的惡意裏,他的笛聲始終不絕。
比起三百年前北狩關外,薑緩的樂之道更為圓滿了。
不僅僅是因為他曾與天道合道,曾與道共鳴,如若不是十二州的上限隻是七境,他早就該過天劫升上更高的境界了。更因為,他已經曆了更多的事,更多的痛苦。
樂乃心聲,劍承已道。
二者殊途同歸。
修道者,修道也,亦修心也。
他落在一根觸手上,腳尖用力,觸手就像陽光下破裂的泡沫轟然粉碎,而薑緩已經跳到另一根觸手上。
黑夷在尖叫,他的尖叫尖利而可怖。
他在瘋狂的咒罵。
他藏在黑霧深處,以似乎無窮的觸手糾纏、擊打他,以惡意黑霧刺激、壓製他。但這些對薑緩來說都沒有用。
他曾經斬下至少三萬根的觸手,他的心也足夠堅定。
一時間,黑霧驟然恢複了平靜。
過了半晌,黑夷忽然吃吃笑起來,他的聲音由尖銳變得細弱,就像瘋子似的囈語,「不愧是薑緩啊。」
「這樣的攻擊當然沒有辦法留下你。」
「最好的食材理應多費點兒力氣。」
下一秒,薑緩猝不及防的被腳下破土而出的觸手貫穿。
黑泥無法沾染的白衣此刻落滿了鮮紅的血。
就像繩狀扭曲而成,長滿了觸須,擠滿的一坨坨膿皰猶如一張張死前扭曲的麵孔。它藏在惡意泥淖裏,幾乎就是惡意本身,悄無聲息,即便是薑緩一時竟然也未察覺到。
薑緩停滯在半空不過半秒,便毅然反手一劍,同時噴出一大口血。
觸手支離成碎渣,他落在地上。
肉眼可見的,劍光如白虹,前方的黑霧蕩然一清,薑緩正陷在由觸手組成的肉山之下。隨即,數百根潛伏的觸手如巨大的岩山轟然倒地。
岩山後麵是黑夷,異形一樣的外表,他咧嘴露出尖尖的牙齒,滴著涎液。
他的身後同樣是密密麻麻的觸手。
薑緩半跪在地。
更多更狂亂的觸手即將淹沒他……
隔了極遠的距離,仍舊可以看見黑霧中突兀的拱起巨大的肉塊,像一座皺皺巴巴的山。
它在蠕動著,不斷擠壓出粘稠的液體。
笛聲停了。
整個菱花秘境似乎隨著笛聲一同歸為死寂。
那是漫長的一刻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