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族別院的庭院，沒有妖族，一片清淨。
    一道雪白身影忽然出現。
    薑緩稍微鬆了口氣，隨意的坐下，挽起衣袖，掬起一捧清水，淋在發燙的臉上。
    清涼的水珠從白玉染霞似的俊雅麵龐上滾落。
    雖然也覺得自己閃人的行為有所不妥。
    但是吧……姑且還是讓他先整理好心情再去見妖吧。
    從尚是孩童時，每每修為有成，或者有什麽微不足道的小小進步，乃至又有了什麽奇思妙想，師父師兄就會以極為蓬勃的熱情誇獎個不停。
    哪一天薑緩早上難得準時起床了，師父會大書特書的誇他，宛如他不是一天早起了，而是一天之內修為暴漲提升了一個大境界。如若他沒有迷路找對了方向，那更了不得了。連師侄們都會認為這是一場重大突破，需要好好的鼓勵和誇獎。
    少年薑緩沐浴在師門不加掩飾、坦坦蕩蕩又浩浩湯湯的疼愛和愛護中，竟然沒有長歪成歪脖子樹，而是長成了挺拔修長的小青竹，長成了後來溫柔謙遜、正直勇敢、琨玉秋霜的千重山萬君。不得不說也是一個奇跡。
    至後來菱花城名揚天下，身上掛著千重山高徒的名頭，各種各樣綺麗又美好的讚譽一擁而上，好似整個修仙界都在期待他的未來。但他仍舊與孩童時別無二致。一如既往的會在眾人的誇讚和盛譽中，悄悄紅了耳朵，強作平靜其實恨不得原地抱頭，立刻消失。
    盛譽之下，薑緩這個名頭太過響亮。所以，披上馬甲就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
    世事難料，也不知是他運氣太好還是太壞，總是能撞見各種各樣的事件。
    於是，隨便披上的馬甲也在十二州有名有姓了。
    他又不得不再換一個馬甲。
    薑緩自己也沒算過他究竟披過多少個馬甲。
    他一直覺得自己披馬甲這個辦法特別妙。畢竟墨卿、徹玉城、關小刀……幹的事，和他有什麽關係？
    然而，世事真的難料。
    他的馬甲一層層掉落，而且還被搬上舞台公開展演。
    老實說，薑緩自然、自然是歡喜的。
    能被喜愛本來就是一件足夠幸福的事。
    但他現在的想法也和從前沒有絲毫改變。
    被誇獎、被喜歡自然極好。但是他同樣真誠的覺得，他並不值得如此盛大的讚譽。比起他的微末之力，真正應當被讚揚、被傳頌的大有其人。
    有他認識的——他的師門上下、他的長輩們、他的友人們。
    更有千千萬他可能不認識但知道的——鎮山三關前線的戰士、妖境的無數妖族……還有那些沙雕又可愛的玩家們。
    他們才值得一切的稱頌和傳揚。
    「睨睥張揚，盤天赤螭，紅袍玄甲，那位一定就是魔主了！」
    院外傳來妖族的聲音。
    「沒錯，一定是囂霸大人！」
    「不愧是七境道君，好強啊！」
    妖族的聲音又倏地低落。
    「囂霸大人……是和龍玨殿下有關係嗎？」
    「龍玨殿下……」
    「好像是曾聽說龍玨殿下去過十二州。」
    「我有個友人當時也在前線……龍玨殿下說他已經成親了，剛剛新婚燕爾。」
    「啊這……」
    「……赤紅防線核心的龍珠屬於龍玨殿下吧？」
    「赤紅防線的核心竟然是龍珠……」
    牆外，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
    牆內，水珠在長睫上搖搖欲墜，薑緩眨了下眼睛，往後仰靠住樹幹。
    「嘿！別露出這個表情！」又有妖族提高聲音。
    「既是這樣，我們就越不能愁眉苦臉，我們要用我們火熱的心和愛注入它、溫暖它！」
    「振作起來啊！」
    「快振作！」
    「是！！」
    「如果可以確定那位是魔主的話，那麽……」一個妖族另起了一個振奮的話題。
    「你是說……」
    妖族們對視一眼，「你也想到了對吧？！」
    牆內，薑緩警覺的微微側臉。
    牆外驟然響起一長串尖叫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表達心情這一方麵，妖族和人族也無甚區別，一個音節代表所有。
    妖族們的討論清晰且熱烈。
    「絕對是他！隻能是他！」
    「一劍星鬥爛無數，長天光輝在一身。絕對是他！」
    「是萬君啊啊！是活的萬君！！！」
    「嗚嗚他好白好嬌小！好帥好可愛！」
    隔了一麵牆，蛇族別院的角落裏，小潭邊，青樹下。
    好白好嬌小的薑緩默默低下頭，並捂住了臉。
    如瀑青絲披散，遮住小半張臉，隻露出一隻紅通通的耳朵。
    別院裏沒有妖，小譚波光瀲灩，樹枝篩過的陽光一塊塊點綴在白衣上，院外的討論聲愈演愈烈，好像更多的妖族參與到討論中來了。
    薑緩的臉持續升溫。
    已然開始考慮重新換個地方安放不知所措的自己。
    幸而這批牆外討論得熱火朝天的妖族轉移了陣地。
    庭院再次恢複了寧靜。
    薑緩幹脆仰倒平躺在樹下的綠茵上。
    一陣長風吹過金珠城的上空，樹聲郎朗，光斑隨風搖晃變形。
    他舉起手，凝視著落在手間的光。
    薑緩隻給了自己一刻鍾的時間。
    再過一會兒，他必須出去了。
    他的腦海裏滾過這幾日的探查結果，一幕幕從眼前閃現。
    在月牙城，賽笑顏選拔時，他就已察覺到赤紅防線的存在。但今日赤紅防線全線亮起，薑緩才真正看清楚它的構造和運行機製。
    一些細節的處理手法，他是熟悉的。
    很像是他的師兄的手筆。
    他師兄飛升仙界了，又怎麽會出現在妖境。
    召光簡單處理了傷勢，不時拿餘光去看坐在大堂上首的魔主。
    這是金珠城的會議大廳，坐滿以上的大妖。
    不僅僅是來自金珠城本城的，還有來自其他城池的大妖，安定城中後留下部分人留守，其餘大妖紛紛趕來金珠城。
    他們齊聚於此，皆是等待同一個人。
    廳內，肅靜極了，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與之相反的是諸位大妖的眼神，非常熱鬧。
    神識傳音如果外放，估計大廳立刻就會變成菜市場。
    「那邊的魔主……」
    「龍玨殿下的子嗣啊。輪廓很像殿下。」
    「霸氣側漏，想來老龍君也該欣慰了。」
    「太好了！」
    「通身氣派委實是令妖懷念，龍玨殿下剛成年時也是如此模樣呢。」
    「等等，小殿下還沒成年吧？！」
    「未化龍身，的確像是未成年。」
    更多的是打啞謎似的問答。
    「是他？」
    「對，是他！」
    「一劍天光，果然是他！」
    「不愧是他！」
    「樂生道君的弟子，景淵道君的師弟……」
    「未曾想啊真有這樣的人。」
    「我早就說了劇團演出的萬君不見其一半的風采。」
    「你說我春天送他花，可行嗎？」
    「去你的！想得美！」
    召光也接到了不少大妖的傳音，然而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單純是一種直覺。
    誰能猜到他在月牙城的碼頭陰差陽錯接到的一行人，一位是龍玨殿下的子嗣，魔主囂霸。而另一位……另一位居然就是萬君本人啊哇！！
    召光到現在都沒有緩過勁兒。
    瞧瞧他都幹了什麽？！
    邀請魔主參與賽笑顏！
    甚至，他還邀請了萬君出演萬君？！
    與其說是他表情管理有效，還不如說是麵部肌肉已經徹底壞死。召光看似鎮定的麵容下，小心肝正在瘋狂尖叫著跳竄。
    啊啊啊啊啊啊——一排單音節正在反複炸裂。
    他的眼光也太好了點兒吧！明明其實也看不清楚人，單單是依憑氣質和一種直覺，他竟然就精準命中了正主。
    誰能像他一樣啊！
    直接舞到正主麵前了！
    請萬君演萬君，還邀請萬君去看別的妖演他。
    召光看向坐在他旁邊的小幸，傳音道：「小幸——」
    召光：qaq
    小幸其實也在內心瘋狂尖叫，畢竟召光幹的她也沒少幹。冷豔的看了眼召光，別開了頭。
    無他。
    小幸也是會生氣的。
    召光竟然在最後直接推開了她。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名為一主一從，其實不分彼此。連戰場上也是並肩作戰。
    當初，召光就推開了她一次。
    今日，竟又推開了她一次。
    召光露出狗狗眼：「小幸……」
    小幸：哼。
    浪潮生和魚大也不知為什麽他們區區一個三境小修士，會出現在這個大廳裏，還有一個小小的座位。
    尤其是廳內氣氛之凝重，所有大妖都神情嚴整，眼神幽深。
    於是，他們也隻得努力繃出一樣嚴肅的表情，背脊打直，正襟危坐。
    莊肅的氣氛沉沉彌漫，大廳內的時間流速似乎都開始黏著放緩。
    魚大忍不住看時間。
    其實也不到一刻鍾，但他總感覺已經要過了一個世紀。
    大廳內門口驟然傳來一大片驚呼，又轉瞬歸為徹底的肅靜。隨後是整齊而莊重的起立聲。
    從門口的妖族開始，一個個桀驁的妖族不約而同的站起。站起的聲音如一道海浪從門口迅速向內推移。
    一時間，大廳之中，所有妖族都齊刷刷的站了起來。
    齊齊的、肅穆的看向門口。
    在眾妖熾熱的目光中，薑緩略頓了頓，緩步走進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