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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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劉承宗更想問問曹耀,薩爾滸之戰。

    隻是曹耀不想說,那場仗之前之後的事都能聊,唯獨那場仗——不想說也無話可說。

    夜幕降臨,郊野荒村升起炊煙。

    黃泥搭的土灶架上鐵鍋,曹耀的人把沒了大腿的雁片成兩半,擱在兩隊人各自鍋裏燉著,還從騾子背上取了點調料,權當下幹糧的湯。

    燉湯嘛,湯最好了,一塊餅子不夠吃,沒辦法變成兩塊餅子。

    湯不一樣,喝到一半加點水,就能變成兩碗湯。

    曹耀要說的正事,是何去何從。

    “你們弟兄是秀才,要不是鬧旱收不上稅,劉四爺也不至於落難放你倆來當兵,都知事理有見識。”

    他揚手在村裏掃過,道“我這二十七個弟兄,北直隸、山西、山東的、河南的,就算老家在陝西,也沒人了。”

    “你哥是個兵癡,一進村子就登高遠望、布置哨位找不到人,我問問你,你跟我說實話。”

    曹耀左右看看,身子挪了挪朝劉承宗近些,小聲問道“你們這隊人往南走,到底啥打算?”

    劉承宗實在的很,抹著嘴邊油漬,搖頭道“不知道。”

    十幾年後大明朝廷是否會被教他騎術的銀川驛卒推翻他都將信將疑,轉眼兄長就從魚河堡被清退出來。

    晌午接到通知、下午便已開拔,夜裏露宿荒郊野嶺,小隊僅攜兩天半的幹糧,這種時候不論他想什麽,都太蒼白。

    想什麽,想十幾年後如何保天下?

    他連三天後吃什麽、甚至三天能不能走到安塞都不知道。

    不過對上曹耀失望的眼神,劉承宗心裏又有點不忍。

    他知道,如果沒別的門路,曹耀隻能再帶著人上山當匪。

    劉承宗沉吟片刻,歎了口氣“曹大哥覺得,左掛子打到哪了?”

    他口中的左掛子,叫王之爵,號左掛子,也稱王左掛,在宜川的龍耳咀起兵,朝廷知道這個人是在去年,說他有賊騎萬眾。

    清澗人,早年就進山當強盜去了,跟他一起的苗美、飛山虎、大紅狼等人,就是南邊嘯聚山林的賊頭。

    曹耀眯著眼睛,從包裏翻翻找找,摸出隻煙杆與煙袋,放上一點就著篝火點燃,煙霧繚繞裏問道“你是說,想讓我去投左掛子?”

    煙草這個時代在北方還是個稀罕物事,由呂宋流入福建種植,因南兵北調帶到北方,又被人賦予了避寒的功能。

    在延綏鎮的邊軍裏流行於軍官階級。

    但曹耀從那兩頭騾子背上掏出什麽東西,別管是前年劫道的陳年煙草還是從邊軍軍官手上換來的,都不會讓劉承宗驚訝。

    “魚河堡議事時提到左掛子,公文上說他有賊騎萬眾,我不信。”曹耀搖著頭道“就是把騎馬、騎驢、騎牛、騎騾子的全算上,有個兩千騎頂天了。”

    他明顯看不上王左掛,也不覺得這是條明路,吐出口煙擺手道“投他還不如去尋王嘉胤。”

    王嘉胤也是賊,其下有不沾泥、楊六等人,在魚河堡東北邊牆內秦晉交界的府穀縣,專事掠奪富家。

    劉承宗連忙擺手,道“不是要投,是躲著他們走。”

    他腦海中的記憶對這段時間層出不窮的叛軍頭目並不清晰,也就有仨能叫上名字的人物,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

    巧的是這仨人他都認識。

    高迎祥是安塞人,馬賊頭子,曾因走私馬匹在米脂大牢從春天住到秋天,懂的東西很多,教過相馬、騎射、騎術還有些實戰經驗。

    人家盡心教倆兄弟,就為劉舉人能把他放出去,但劉舉人膽子小,高迎祥在外頭的兄弟把金銀盒子送到家裏都不敢要。

    最後劉承宗都蹭完高迎祥的斷頭飯了,還是外頭的兄弟賄賂了當時的縣令,這才把人救了出去。

    高迎祥出牢房當天夜裏帶人折回城裏,拿弓箭射他們家大門,還拿青磚砸壞了個黃銅門環。

    這個人在去年在安塞聚集饑民起兵了,在劉承宗另一份記憶裏他號闖王,轉戰東西。

    後來做了大西皇帝的張獻忠,劉氏兄弟跟他不太熟,也隻見過一麵,倆兄弟當兵前在家鄉擺了流水席,隻記得那天有個叫張獻忠的延安府捕快喝了許多酒,指天罵地的出洋相,牢騷滿腹。

    還有銀川驛卒李自成,這個時候還叫李鴻基,跟劉承祖同歲,所以劉承宗見麵要叫一聲黃娃哥,關係不遠不近。

    當年劉舉人找驛丞來教騎術,連頓好吃的飯菜也舍不得請,來了幾次人家就不來了,把年輕的李鴻基派來,教過一段。

    劉承宗不知道這些起兵的豪傑誰好誰壞、誰強誰弱,但他知道活著,誰活得久誰厲害。

    所以其他起兵頭目都靠不住,投奔他們是死路一條,自然不曹耀去投,隻是問道“你覺得他們這些賊人,如今散布何處?”

    曹耀卻沒立即回答,眯著眼睛沉吟著“躲著他們走,左掛子和王嘉胤的馬多人更多,對,是要躲著走——可咱要往南走,他們也要往南走啊!”

    躲著走不光是怕狹路相逢,還因為大牲口和人都得吃飯,叛軍走過的地方隻怕山裏連草都沒有了。

    跟他們撞上是死路一條,甚至跟在屁股後頭走他們走過的路,也是死路。

    說著,曹耀就從篝火裏挑出根短枝,在地上邊畫邊道“他們聲勢越來越大,能不害怕朝廷調邊軍討他們?定是要離開邊防,離邊軍越遠越好。”

    “陝北的路都橫著走,處處大山,官軍進不得山他們也進不得山。”曹耀輕易地用黃河分開陝西山西,將幾座城鎮做為重要節點畫線相連。

    “延安以北的山都光禿禿,誰進去誰餓死,要麽往東渡黃河進呂梁山,要麽就得往南,延安以南。”

    劉承宗看著曹耀畫出的路線,心裏不由得暗讚一聲‘不愧是援遼逃來的老賊!’,伸手在地上指著沿黃河西岸自北向南一個個圓點道“米脂、綏德、清澗、延川、延長、宜川、韓城,這邊是耀州了吧?”

    過了韓城,曹耀向西稍轉,在三條河流交匯處點了三個點,抬頭看著劉承宗笑道“讀過書的,識地理。”

    說罷,他抬手在那三個點輕拍兩下,接過話頭道“富平、三原、涇陽,逼近西安府,渭北最富最肥之地,這煙絲聽說就是從南方運到涇陽,在那切的。”

    “我要是那不要命的左掛子,一定把這搶了進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