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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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穀向南,蒼涼景象一如既往。

    世道變壞給趕路人帶來最大的麻煩是不安感。

    不安驅使防患未然。

    導致劉承宗在路上見到每張陌生麵孔,都要極力壓製一箭放過去的混賬想法。

    蒼涼古道實在沒什麽人,倒是有條狼想跟小鑽風打架,被他射箭嚇退。

    狼有群,他沒敢深追,帶著小鑽風一溜煙的繼續往南走。

    有狼不是壞事,這說明三縣交界的情況比北邊好,至少人退獸進。

    旱災會全方位影響一切生靈,草木能活人就能收到莊稼、哪怕少;野獸能活,山裏就還有能吃的東西。

    人,也就還有那三分活頭。

    至於狼群、猛虎,在殺人效率上遠不比天災。

    他帶著兵器沒穿盔甲,單人馳馬快得多。

    中間打打狼疾馳片刻,後來給紅旗鬆鞍、刮汗費了一小會,倒是因為黃土地幹裂開,花了多次檢查蹄鐵,加一塊也就花了半刻。

    除此之外,路走的順利極了,早上出發,越走路越熟,路過幾個村子,哪怕遠遠瞧見那些山峁上穿破襖曬太陽的人無所事事,也讓他從淒涼苦楚的景象中感受到屬於人的氣息。

    不到一個時辰,他看見了蟠龍川。

    蟠龍川是條從北邊山泉發源的一條小河,不發水時水很淺,看見蟠龍川就能看見黑龍王廟山,劉承宗到家了。

    劉承宗踱馬穿越山道,看著山上田地,一雙眼睛處處透出新奇——四天了,他們走了三百多裏路,所過之處皆是郊野荒村,處處生機全無。

    唯獨臨近家鄉,竟看見一望無際的龜裂田地旁,農夫與孩子在水渠裏挑揀著石子,並進一步疏通。

    人們雖餓得幹瘦,黝黑麵皮下瞧不見一點兒多餘的肉,緊緊地包在骨頭上,精神狀態卻勝過這幾日來他見到的任何人。

    他們是在修渠,可在劉承宗對時局的判斷裏,人們已經不需要修渠了——往南走,所有人都在往南走求條活路,還留在這修什麽水渠?

    他回來的時間早,許多人到地裏並不急著幹活,有人端著碗蹲在道旁喝粥,婆姨抱著老木疙瘩食盒立在旁邊,等著莊稼漢喝完粥好把碗帶回去。

    田間地頭,許多人對四歲便跟劉舉人去延安府、十二歲又去米脂的劉承宗來說非常陌生,他認不得別人,別人也認不得他,並無離人歸鄉的熱切。

    反而莊稼漢們見了從鄉間小道踱馬而來的他,都放下手上的活,拄著農具無聲地注視。

    劉承宗就算想打聲招呼,也不知道別人姓甚名誰。

    這種尷尬情形並未持續太久——到自己家的田了。

    興平裏的田分兩種,一種是私田、一種是族田,劉舉人當年從宗族私塾裏脫穎而出,受族人救濟扶持得以脫產考至中舉,後有田地二百八十畝,盡數捐入宗族以報培育之恩。

    等到劉舉人收不上稅、頂撞長官入獄,族中又為承祖承宗弟兄倆分田百畝,當時劉承宗跟著過來認過地、打了界樁,對自家田地熟悉的很。

    田裏有幾個人正在堆肥,見著他這麽個騎在馬上、挎著腰刀的人,都停下手裏的活遠遠看著。

    他勒馬問道“幾位大哥,三房家人在哪?”

    水渠裏男人很健壯,仰頭將他掃視一遍,眼神落在腰刀上,爬到路邊問道“你是誰,找老爺啥事?”

    聽見稱呼是老爺,劉承宗左思右想,尋思確實沒在宗族裏見過這漢子,隻好在馬上抱拳,道“家裏老小,承宗。”

    若是別人,他可能還會覺得是自己見過把人家忘了,但像這種健壯到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像座小山般有壓迫感的漢子,看一眼就不會忘記。

    “承宗?”

    這個名字對男人來說陌生了些,他思索片刻,臉上毫無溫度的神情瞬間化開,表情變化極為精彩“小恩人?”

    撲通一聲,大漢推金山倒玉柱,在黃土地上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這才抬起身子招呼道“二少東家回來了,都過來啊!”

    嚇得劉承宗滾鞍下馬,連忙扶起對方道“大哥這這,這是幹啥啊?起來說話。”

    “好叫少東家知道,小人石萬鍾,本綏德石家灣本分農家,去年旱災交不上夏糧,與同縣人帶老娘婆姨一路南逃,幸得老爺收留,才救下婆姨與腹中娃娃,這天大恩情,就是叫我做牛做馬都行!”

    石萬鍾眼圈發紅,又要拜下,被劉承宗死死拽住,此時田地另外幾人也走過來,一個個都要拜下,各自訴說情況,都是去年逃災到龍王廟山被老爹劉舉人收留。

    他眼看一個個攔不住,四五個漢子聚在一處各說各話又叫他什麽都聽不清,隻好張手對眾人道“諸位大哥還是叫我承宗吧,不要再拜了,既然來了就好生住下,災年裏總會有條活路。”

    說罷,劉承宗這才再轉頭對石萬鍾問道“石大哥,我大他在哪呢?”

    “東家老爺在劉家峁上練民壯,走,你們接著幹活把水渠清出來,我帶少東家去見老爺。”

    說罷,石萬鍾從他手上接過韁繩,兩手在馬腹交叉“少東家上馬。”

    劉承宗腦子裏且要亂呢,麵對石萬鍾如此熱情,他反而更加手足無措,隻好擺手道“沒事,一起走吧,我在外當兵,有一年多沒回來,正好有許多事要向大哥了解,邊走邊說?叫我獅子就行,小字。”

    石萬鍾也不強求,這便牽馬稍稍落後半步,道“行,獅子少爺要問什麽?”

    問什麽,問劉舉人哪兒來的糧養活他們?

    其實他最想問這個,一路走來別管米脂、綏德還是清澗,情況一個比一個壞,確實有許多人依然留在土地上,但那些地方無一例外,都有大量百姓成為流民。

    土地,也盡數荒蕪,哪怕留在家鄉的人,也沒誰有精力再去興修水利。

    可話到嘴邊,劉承宗卻問出了“我大怎麽練起了民壯,首領呢?”

    石萬鍾搖搖頭“小人也不知道,我等逃難至此,老爺就是機兵首領,一同逃難者有些惡徒,都叫老爺率機兵殺了,這才收留我等久居興平裏。”

    劉承宗越聽越是迷糊,從小到大,老爺子文質之人,不曾習武更不曾學習兵事,怎麽從牢裏出來就這麽厲害了?

    他知道這些事問石萬鍾也問不出什麽,抬頭望向劉家峁,強壓心中疑惑,邁開雙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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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東家舊時雇工、佃戶、幕僚對雇主、田主、上司的稱呼。

    “多謝哥哥賜我這三封書,我辭別東家,便索東行也。”——元·馬致遠《半夜雷轟薦福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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