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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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嘴的鴨子,劉承宗怎會讓它丟了。

    租銀被搶,板上釘釘。

    劉承宗為這次劫掠做了充分準備,又是伏兵、又是設防的,結果發現完全多餘。

    他麾下四哨自各山頭奔下,運銀的府兵、民夫不是磕頭就是逃跑,根本沒人拚死力保護王府的租銀與騾馬。

    特別離奇,二百多人,竟找不出一個忠勇之士。

    運租銀的龐大隊伍隨之土崩瓦解。

    事後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延安府鬧賊的消息傳得太厲害,安塞本就不太平,靠駐紮在王府的旗軍還能嚇嚇賊人,但越臨近府城人們就越害怕。

    就在八月十五夜裏,運銀隊在安塞城休息時,人們還在通鋪上小聲交頭接耳,說著府城劉營搶大戶的故事。

    反正有人嚇得瑟瑟發抖,也有人強給自家壯膽,半宿都沒睡著。

    第二天晌午,就看見一隊隊精騎打著劉字大旗,從山上卷土龍奔來,比他們聽說的劉營還要有威勢,哪兒還有抵抗之心。

    高迎祥送的大旗立了功。

    劉承宗聽投降的俘虜說這話時都樂了,問道“你們頭天夜裏是怎麽給自己壯膽的?”

    他們這直接投降的德行,完全不像給自己壯過膽兒的樣子啊。

    哪知那俘虜道“我們都是窮鬼,劉營從不殺窮鬼。”

    這話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尤其劉承宗笑得厲害。

    這幫人平時領著王府俸祿,以宗室的狗腿子沾沾自喜,見著他的人,反倒能認清自身所處階級了。

    劉承宗笑罷了,轉頭對曹耀道“誰做過欺男霸女、搶占民田、壘壩斷河之類的事,還有鐵了心為王府做事的,讓他們指認出來。”

    “好!”曹耀點頭應下,順著說道“指認完,把壞人殺了,還是把壞人放回去,斷了別人後路,招為輔兵?”

    劉承宗聽前半句時候表情還行,後半句直接轉頭瞪眼“你就是及時雨宋江?”

    曹耀仰頭笑笑,搖頭道“其實我覺得殺還是放,都無所謂……小人物的善惡已經沒用了。”

    劉承宗不禁啞然。

    成千上萬饑民在城外食不果腹,四十裏外修起璀璨琉璃塔。

    村莊荒蕪餓殍遍地屍骸填大坑,一道河壩攔住王莊腐糧香。

    這是個離奇荒誕的亂世,曹耀在這亂世裏像條野狗奔波十年,很容易對世界失望。

    是善是惡,因病因餓,人總會死。

    也許在曹耀眼中,這些人是小人物,他和劉承宗也是小人物。

    殺一些人,放一些人,於大局無益無礙。

    甚至大局,對他來說也沒什麽意義。

    能活著就行了,誰還在乎什麽大局。

    “有所謂。”劉承宗搖頭道“辨善惡分黑白,是人的尊嚴。”

    不僅僅是他,也是劉字大旗下的他們,甚至是這些即將被指認之人的尊嚴。

    人才有道德,禽獸沒有,而把自己當成人,把別人也當做人去看待,才有尊嚴。

    指認這件事,有囚徒困境。

    當不存在第一個指認之人時,所有人都不會指認,但當出現了第一個人,情況就不一樣了。

    “誒你他娘,那事也有你份啊,將軍,我要舉他!”

    “還那有他呢,你怎麽光說我!”

    “你占我婆姨,去你媽的!”

    二百多人,在指認中亂作一團,有人互相叫罵,有人相互廝打。

    讓圍觀的騾子營士兵麵麵相覷,難以想象就在片刻之前,這幫人還排成隊列押著租銀往南走。

    曹耀上前維持秩序,朝天鳴出一銃,打馬罵道“都別亂打,排成隊站好了,每個人依次往前走,其他人有問題就說。”

    他讓人押著每個人從隊列前走一圈,有問題的站左邊、沒問題站右邊,繼續參與接下來的指認。

    最後左右兩邊各站了一百來人。

    有問題的多是給王府做事的仆役,沒問題的基本上都是新招募的安塞饑民。

    而在有問題的人裏,又有一小撮人過去經常欺負其他仆役。

    劉承宗當了一次荒野中的縣太爺,現判現罰。

    有六個被數十人指認是罪大惡極,被韓世盤韓世友帶家丁按在地上斬了,餘下的視情節輕重、指認人數,予以杖責或幹脆交給饑民收拾。

    還有不少人其實沒犯什麽大錯,隻是產生口角、打過架之類的小事,則被保護起來,免於懲罰。

    另有兩人誣告,被曹耀一銃一個,都斃了。

    罪責輕的其實求求情,不會有什麽大事,但誣告不同,誣告不單是騙人,欺騙背後是想利用他們。

    這是找死。

    剩下的人還真別說,身體素質都湊合著能看,畢竟王莊已經幫他們從饑民裏篩選了一遍,身體不行的也不會派出來幹這事。

    五名哨長各領隊伍在人群中挑選,看上眼的就拉到隊伍裏分配給戰兵做輔兵。

    前後花了近一個時辰,退伍又添了百十人。

    劉承宗沒去攙和招募輔兵的事,他忙著打探王莊情況,還有檢查收獲戰利。

    最顯眼的是四隻木箱,各重五十餘斤,裏麵放的東西都一樣。

    每箱三層,最上層有黃金百兩,下兩層各有白銀三百兩。

    合計黃金四百兩、白銀兩千四百兩,值銀五千六百兩。

    然後是農作物,堿麵、鹽磚、花椒、精細棉布、硝製好的皮革、牛羊角之類。

    貨物的種類太多,劉承宗沒一一去看,隻拿著王莊管事的貨單對照,確認東西沒少。

    除此之外,還有品相甚好的大馬二十四匹、雙輪四輪車二十輛、肥羊四十五隻、馱貨騾馬百餘匹。

    他最想要的糧食,裏麵沒有,隻有諸人隨身攜帶七日幹糧,倒是有不少馬草。

    一番詢問,劉承宗才知道,這次的王莊,不是秦藩,而是慶藩的牧場。

    他們要運送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甘泉,自甘泉送往鄜州,從鄜州到慶陽,從慶陽到寧夏韋州。

    “膽子不小,你們王莊管事的,就沒想過遍地賊人?”

    已經被招為輔兵的旗軍依然對劉承宗非常害怕,點頭道“想過,咱都不想出這趟差,可王府催的急,管事的也說到甘泉地界就太平了,催促我等快快上路。”

    劉承宗的疑問可太多了“到甘泉就太平?想的可真美,這裏財貨不少,你們既然不想上路,怎麽不把它分了各自落草?”

    “不敢,走到甘泉,那邊有王莊接應,再到慶陽,還有韓王府的隊伍,臨近冬天,都要往王府送貨。”

    輔兵把到甘泉就太平的原因說罷,又苦笑道“這裏頭沒糧食,給王莊辦事,好歹餓不死,落草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大王手下一塊肉麽?”

    一塊肉?

    劉承宗還反應了一瞬間,才琢磨過來,意思就是送命的炮灰,他笑道“我是劉承宗,跟著我走,也能叫你們吃飽……你給我仔細說說,那王莊究竟並了多少民田,怎麽會弄到這麽多財貨?”

    說罷,他下令隊伍返回大王山。

    路上,這‘一塊肉’給劉承宗把那王莊情況細細道來。

    那個王莊名下土地不少,但也沒多到離譜,按五百四十步的大畝算,是杏子河兩岸七十頃上好田地。

    但它不像早前的秦王莊子那樣生產單一。

    那不僅有田地,還有牧場、山場、草場、河灘,產馬、騾、驢、羊牲畜及各類礦產,種韭、糧、果、菜、草料,而且借著河岸地利,還能打獵捕魚。

    這就很厲害了,哪怕在守著無定河的魚河堡,那河裏兩年前就啥都沒有了。

    他們鋌而走險沒別的原因,萬曆十八年朝廷把陝西、河南、山西的宗室祿米定了一個數。

    官員們都對宗室討厭得很,太平年歲都不樂意給王府起運祿米,如今三邊軍餉軍糧都發不出,可算找著理由了,誰還管你什麽宗室祿米。

    朝廷不給王府發祿米,王府隻能催促各地的莊田管事,趕緊送銀子過去。

    東西運回大王山,劉承宗與五名哨長聚著議了議,主要是把戰利品分配的原則告知楊耀、王文秀兩名哨長。

    隨後依照規矩,七成隊部、兩成士兵、一成軍官。

    兵勳簿給了精於算數的承運。

    沒過多久,幾名哨長正在商議劫掠王莊事宜,承運就找上門來了。

    “這麽快?厲害啊你!”

    劉承宗一臉喜意,走出門卻見承運有些尷尬,把他拉到一旁說“哥,不是我快,你們這,什長分的銀子沒兵多,這合理嗎?”

    劉承宗稍稍皺了皺眉頭,把賬本拿在手中,一看就明白了。

    士兵的兩份戰利是一千多兩,軍官的則是五百六十兩。

    按規矩,是哨長拿十份、隊長拿五份、什長拿一份;而戰兵則照兵勳,最多可以拿五份。

    這麽分下去,戰兵少的拿一兩、多的能拿五兩。

    而軍官依照級別,什長才領一兩八錢、隊長領九兩、哨長領十八兩。

    劉承宗笑笑,道“這是因為營內缺少輔兵,我的想法是輔兵不分戰利,需要戰兵養他們,什長的小隊如果立功了,可以發賞銀,就按這個分就行……你都算好了?”

    該招募輔兵了。

    其實他很羨慕高迎祥手下,那些各式各樣的人才,有人打馬草、有人去采果子,或者像過天星手下的輔兵能遛馬、放哨。

    在他的營地,這些事都得戰兵幹。

    如今騾馬多了,即使駐營,每日雜工就能把戰兵的時間排滿。

    短時間還好,長此以往,影響戰鬥力是遲早。

    劉承宗帶著承運走進議事的窯洞,曹耀第一個嬉皮笑臉的湊上來“怎麽樣,這趟能分曹某幾兩銀子?”

    “哨長十八兩,隊長九兩。”

    五個哨長,曹耀楊耀還有王文秀都自己做過首領,對錢財其實看得沒那麽重。

    曹耀咂咂嘴,對楊耀笑道“十八兩,還行,這一趟啥也沒幹,弄到在邊軍幹半年的錢。”

    倒是高顯和馮瓤倆人反應不一樣,這銀子對他們來說是筆巨款。

    至於統領塘騎隊的魏遷兒,已經被這數目弄傻了,靠在土牆上扳指頭,板了好一會兒,呆呆問道“將軍,能分我九兩?”

    劉承宗點點頭。

    魏遷兒伸出三根指頭,麵上神情極為複雜“三年,我在驛站幹三年,工錢是十兩八。”

    劉承宗不知該怎麽安慰他,隻好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事收收那臭嘴,跟幾位哨長學學帶兵,以後有本事也讓你當哨長。”

    “這他媽咋收啊?”

    塘騎隊長撓撓髒兮兮的發巾,自言自語一句,話已經出口才輕輕給自己個嘴巴,眼神堅定了立正道“將軍放心,我一定討幾位哨長喜歡!”

    說罷,又湊近一些小聲道“咱這也用不著錢,我能把銀子送家裏去不?”

    用不著錢,是哨長們對銀子不太感興趣的最大原因。

    整天圈在營裏活在山上,銀子基本上已經是去它本該存在的意義。

    其實這也是劉承宗製定規矩,把錢糧之外所有戰利分給士兵與軍官的原因,回頭等營地裏人多了,隨便往哪兒一駐紮就是個小市場。

    隊伍內的戰兵能用賞銀與戰利各自買賣,也好約束他們的心思。

    他當過兵,太知道整天圈在營地對士兵心態的影響了,就算士兵都是喜好鑽研武藝的,每天也就練四個時辰,其他時候閑著無聊,難免沾染不好的習慣。

    比如飲酒、比如賭博。

    要沒這倆習慣,無聊了則容易開小差,不是跑出去幹點禍害老百姓的壞事,就得在營地裏跟其他士兵找點事。

    反正肯定沒啥好結果。

    有個小市場,營地內部依靠其互通有無,士兵閑著無聊要麽擺攤要麽逛街,也不失為農民軍的娛樂項目。

    魏遷兒的話引得幾名哨長為之側目,他羨慕哨長們錢多,哨長們羨慕有家,居然有能送錢的人。

    也就曹耀特別欠,盤腿在炕上往後一仰“接過來吧,你看我,婆姨就在山那邊,一會領了銀子我就給送去。”

    魏遷兒倆眼一瞪,想罵街的嘴已經張開了,想到劉承宗剛才的話,又把嘴閉上長出口氣“曹哨長說的對,我回頭也把家眷接來。”

    那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把劉承宗逗笑了,他抬手道“你們說的對,驛卒弟兄們最好把家眷接來,有家眷的送銀子也是個事,不過不是現在。”

    他坐到炕上道“好事還在後頭,那慶王莊子裏有好馬,有能灌溉沒受災的田,有山窯鐵礦,而且還不像延安府地處要衝,四周都是山也好藏人,是安置家眷的好地方……明天咱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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