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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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權兒也參戰了。

    以延安衛百戶領劉承祖部百總。

    作戰時衝鋒在前,率延安衛旗軍與官軍接戰。

    任權兒被骨朵敲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聽說劉長官召喚他,立馬一路小跑過來報到。

    在延安衛,任百戶就經常教育麾下旗軍,不要聽楊千戶的,要聽劉承宗長官的。

    每當這種時候,他還會以自身為例,向那些不認識劉承宗的旗軍講解。

    認識劉承宗之前,他是個小小旗軍,從五歲起就被長官呼來喝去。

    那是怎樣的日子呀,累得連腳指甲都沒工夫剪,實在長得不行了,才借來剪刀,半夜蹲在通鋪上,就著窗口月光剪指甲。

    一不注意戳腳指頭上,有傷沒地治,一輩子被放過假,還要在田間地頭奔走。

    他把日子過得這麽糟,是不夠忠誠麽?

    楊長官讓他去給反賊送炮都去了啊,這還不夠忠誠?

    可這忠誠沒有用嘛。

    換了劉長官就不一樣了,看他有傷,親自給他治傷、給他換藥、讓他歇著、還給他飯吃,這是什麽?這是長官嗎?

    這是再生父母!

    聽劉承宗說,讓他看管李卑。

    任百戶沒有二話,抱著頭盔走出軍帳就換上一臉肅容,對魏遷兒道“李卑在哪,還請兄弟帶我過去……什麽參將,讓我延安衛損失百餘好手,多大的罪過!”

    把李卑交給任權兒看著,劉承宗很放心。

    即使是李卑,也給不了任權兒比百戶更高的官職了。

    戰後事情繁多,他們一時半會無法撤離,正好等著承運帶車隊過來,便幹脆就地紮營,休息一日。

    次日一早,劉承宗睡醒還沒多久,高迎祥就走進帳內,笑嗬嗬道“劉將軍,你被包圍了。”

    看他說得輕鬆,劉承宗隻當他開玩笑,心說這叫人起床的方式夠驚悚的。

    哪知走出營帳才發現,他們真被包圍了。

    遍地屍首躺在田野裏還沒收拾,濃鬱的血腥味直往鼻子裏鑽。

    劉承宗抬頭看著兩山之間。

    西麵山上,數百饑民成群結隊。

    東麵山上,數百村莊壯丁正在集結。

    劉承宗站在河穀中,腳下糜子粒被踩進土裏,皺眉道“他們這是要做什麽?”

    魏遷兒上前道“村民一直都在山裏,那邊村子是他們家,前幾日高闖王的兵往這邊撤,他們就躲進山裏了。”

    說罷,他又看向西山上的饑民,道“那些人,不知從哪來的,昨天夜裏就在那站著,好像在等兵馬撤走。”

    “嘁!”羅汝才笑道“我去問問他們來幹嘛。”

    羅汝才最樂嗬,劉承宗答應他的一百領邊軍甲已經到賬,這會一睡醒就迫不及待穿上鎧甲出來,走哪都要先轉一圈讓人看看。

    他引數騎跑去西山,東山那邊倒是先有人下來了。

    幾個年輕後生攙著位老先生,過來便拜倒行禮叫大王。

    嚇得劉承宗趕緊把老爺子扶起來,問道“老先生,這可不敢當,這是幹嘛啊?”

    老者俯首道“大王,小人都是本地拐子川的本分人家,全靠河沿田地過活,前幾日大兵過來,我等俱逃入山裏,如今仗打完了,村裏上千人都指著這糧食過活,隻求大王高抬貴手……給我們留些糧食。”

    劉承宗抬頭放眼看去,這片被他們當作戰場的田地著實被糟蹋不少。

    兵陣行過,成片成片的糜子被踩垮,實際上主戰場的田地還算好的,李卑軍紀不壞,隻割了十幾畝地。

    後邊李萬慶、高迎祥、王自用那幾個營地附近,田地都被收割得差不多了。

    秋天打仗,還把營地紮在田地旁邊,不就這念想麽。

    火兵一看快到飯點,扛上鐮刀推著小車就出去了,甚至還能再提個桶,河裏打點水、地裏割點糧,回來大鍋一架就能蒸飯。

    毀了人家田地,打仗時候顧不上想,這會一看,劉承宗就知道,他們該走了。

    再屯兵兩天,這村子長熟的糜子地就沒了。

    劉承宗把老丈扶起,看看他身旁的年輕人,又看看遠處山崗上的百姓,這些人衣著談不上破舊,但確實看著都是受苦人。

    若不是受苦人,恐怕也不敢為些許田地就闖進軍陣來。

    尤其是一支打贏了官軍的賊兵陣。

    “我們今天就走,還請老丈放心,一定不會再毀壞莊稼,嗯……”他心中有些愧疚,沉吟片刻道“我幫你們把地收了吧。”

    “可使不得使不得,大王能留給我們田地就夠了,可不敢勞大王動手。”

    老者大驚失色,立馬矮身就要拜倒,道“大王,你就讓小老兒給你磕個頭,放過我們吧!”

    可他被劉承宗雙臂托著,不論如何都拜不下去。

    就聽劉承宗對左右幾個心驚膽戰的拐子川年輕後生道“你們回去,把各家有田地的都叫來,我派人幫你們收糧,快去。”

    幾個後生哪裏敢去,跟老者在營外都快哭出來了。

    這大王是一點糧都不想給我們留啊!聽著還想把村裏人性命都害了!

    不光他們這麽想,就連高迎祥都上前道“承宗,差不多就行了,放他們走吧。”

    劉承宗一臉問號,啥叫差不多就行了?

    曹耀上前對高迎祥道“闖王,劉將軍是這麽辦事的。”

    “什麽叫是這麽辦事。”高迎祥也一臉問號,氣道“欺辱老百姓算辦什麽事?”

    曹耀知道他是誤會了,道“他在延川按著一群賊兵給百姓挖過渠。”

    不光高迎祥懵了,來求情的老者和其他首領都懵了,甚至連劉承祖也懵。

    劉家人在膚施縣帶百姓抗稅,那是為了跟官府做對,不讓官府收稅。

    可讓兵給老百姓收地是啥意思?

    打仗踩壞了田,這是沒辦法的事。

    至於那些被割了的田,劉承祖管不了別人,他的部隊沒有割百姓田地,所以問心無愧。

    劉承祖想了想,悟了。

    隻是這領悟未必和劉承宗心想的一樣。

    他想的是服從和紀律,什麽叫服從,讓士兵幹他想幹的事,能得到擁戴,但是讓士兵欣然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才叫節製。

    這也是一種練兵。

    老者也聽見曹耀的話,看著劉承宗難以置信地問道“大王是真要助我們割田?我們有人割,不用勞費大王出兵。”

    “老人家不必如此,戰場槍炮無眼,我們諸位首領攜帶糧草也有不足,壞了田地實在非我本意,我知道你們不缺人手,就當給我個機會彌補過失。”

    說罷他對幾名後生道“你們去把田地主人都叫來,快去。”

    這次,老者點頭,幾名後生拔腿就跑,上山傳達這好消息。

    劉承宗回頭朝魏遷兒招手,道“去傳令集結,一會兒都去給百姓收糜子去,哪個敢欺負百姓,別怪我劉承宗翻臉。”

    魏遷兒對這種命令還算熟悉,笑了笑便領命下去傳令。

    高顯馮瓤還好,修渠的時候倆人都有份,反倒是楊耀和王文秀這倆新加入的邊軍百總,對劉承宗的命令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是啥意思嘛?叫他們這些邊軍給百姓收地?

    不過摸不著頭腦歸摸不著頭腦,反正直到目前劉承宗的決策都沒錯過,讓幹啥就幹啥唄。

    他們的命令傳達下去,士兵心裏也基本上是一樣的想法,除了沒在隊伍的傷兵,都集結起來。

    不多時,山上的百姓一批批下來,邊軍漢子們脫了鎧甲,穿著兵衣拿起鋤頭,跟著一個個農民去指認田地。

    劉承祖的隊伍也加入進去,在劉承宗的授意下,還專門指派了幾個識字的族人,登記誰家的田地被毀,毀了幾畝地這些記錄。

    他們辦這事時,羅汝才回來了,他在山上就看見田地裏的動靜,沒有像其他首領一樣頭腦發蒙。

    羅汝才有頂級的理解技能,他跑到劉承宗這道“劉將軍,那就是些饑民,聽到動靜過來的,看見有糧食,還想跟我們搶糧食,我已經跟他們說了,他們在咱這兒啥都撈不著。”

    那架勢,還等著劉承宗誇他呢。

    劉承宗往山上看看,見那些饑民還在山上,便問道“那他們怎麽不走,是打算一會兒搶這的百姓?”

    羅汝才見有拐子川的老丈在這,上前拍拍老丈肩膀,露出一嘴大黃牙笑道“沒事啊,老頭兒你別害怕,他們敢殺人也不至於餓成那樣,打不過你們村裏後生,一會我們走了,別收拾這的屍首就行。”

    說完,他轉過頭對劉承宗等人道“我知道大夥兒都正派,所以讓他們晚點下來,省得礙你們眼……不過確實都快餓死了,要不讓他們下來點人,把屍首搬走?”

    劉承宗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皺眉頓了頓才琢磨過來味道,直接瞪了眼。

    不過也就一瞬間,他搖了搖頭,對劉承祖道“這啥世道……哥,李卑營裏還有點糧吧?”

    營地還有七石糧。

    羅汝才極力勸阻劉承宗想把這些糧食拿出來的想法,攔在麵前道“別啊,把這糧給他們,少吃點是兩天飯,多吃點也就兩頓飯,兩頓以後咱走了,他們還是得把屍首刨出來,再過兩頓飯,跟那村子打一場,活的就活了,死了就死了。”

    “啥用都沒有!”他張手在身前抹過去“我也見不得這個啊,有啥辦法?那上千人,誰能養一冬天啊!”

    羅汝才算著這支部隊的糧食呢,死的跑得不算,五千多人,一天就要吃掉幾十畝地。

    他甚至昨天夜裏還在想,等對付慶陽那邊來的兵,就得想法勸勸劉承宗,把高迎祥的人推到官軍臉上去。

    就算不推,打完也得讓高迎祥趕緊離膚施縣遠點。

    現在隊伍數著高迎祥人多,萬一賴在膚施縣不走,今年冬天就得跟他們搶食。

    羅汝才心裏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盤,他不是熱愛搶大戶,而是早就看清一個道理——大戶有搶完的那天。

    別人多搶一個,他就少搶一個,晚搶不如早搶。

    劉承宗也遲疑了。

    一件事可以利弊分析的時候最簡單,當利弊分析變成道德選擇時較為困難,而當道德選擇成為一個死局,就沒有意義了。

    他的遲疑,來自對世道的失望。

    最終他決定,把選擇留給那些人自己做決定。

    “你再去問問,他們敢不敢殺人,敢就過來吃糧,不敢……不敢就算了。”

    說罷,他讓王自用的人去挖坑掩埋戰場屍首。

    將心比心,劉承宗覺得如果自己死了,有誰快要餓死,隻要一頓飯就能續命,續上了就有辦法活下去。

    他不介意真有誰來咬自己一口。

    甚至一人咬一口能救個百人隊,那他反而還會有點覺得被咬的值。

    可若誰咬了自己,他還活不下去,那就算了吧,他非但本想挨咬,甚至還想爬起來把這些人都宰了。

    他對劉承祖說“有那麽一瞬,我心裏想,他們不敢殺人,我就去把他們都殺了。”

    劉承宗突然想起,曹耀曾說過無所謂,小人物的善惡,已經無所謂了。

    那時他隻覺得曹耀太過悲觀,今日方知,曹耀說的對極了。

    這是失望,也是絕望。

    對自己失望,對世道絕望。

    餘光正好看見劉恩站在劉承祖身後,劉承宗道“去,讓任權兒問問李卑,遇見這事,我該怎麽辦。”

    劉恩半天沒回來。

    過了很久,才跑過來喘著粗氣道“李將軍開始說不知道,任百戶一直問,把李將軍問煩了,讓你把糧食分給饑民,散去兵馬束手就擒,後……”

    “後來怎麽了?”

    劉恩有些想笑,緩了緩才道“後來任百戶就把李將軍揍了一頓,讓我帶話,原話是劉長官有事別再問這狗屁參將了,他卵蛋都不懂!”

    劉承宗也樂了,這任權兒就離譜,根本不知道讓他問李卑是什麽意思。

    他問道“沒打傷吧?”

    “沒有,隻是李將軍很生氣,讓任百戶給他鬆綁,說三個任百戶也打不過他一個,任百戶沒理他。”

    實際上任權兒的原話是,你當我傻呀,就是綁著你才揍你。

    羅汝才回來了,帶著身後浩浩蕩蕩四百多人,跑起來比走得還慢,跑著跑著就倒下許多人,衝向李卑營地中的糧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