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輜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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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獅子營展開一項對虎口刺字的調查,這個任務同樣由掌令官去做。

    雖說刺字曆來是有刑罰、示辱的不齒之意,不過軍士們在知道劉承宗的出發點之後,也都能理解。

    當然這建立在,劉秀才跟他們一起刺字以示決心的前提下。

    否則沒人願意給身上刺個字。

    這事若擱在前朝,就算刺出個花腿軍都沒事,甚至招募軍隊就會招來一群描龍畫鳳的花大姐。

    可在明朝,太祖皇帝定下律法,對黥刑極為慎重,隻有搶盜兩罪才會刺字,就連逆黨家屬,因為《大誥》和《大明律》裏沒寫明該刺什麽,有時也會不刺。

    五代唐宋元極為興盛的紋身刺青也被太祖皇帝禁了,小娃進了天王廟,都不知道塑像小腿上畫的是啥。

    現在可好,劉承宗帶頭在左手虎口墨刺反明二字,一時間竟叫營中幾個獄卒、畫師出身輔兵成了香餑餑。

    劉承宗提出刺青針不可混用,紮過一個人要放在小鍋裏用開水滾過,才能複用。

    其實他們用的不是刺青針,是輜重哨的縫衣針和縫傷針。

    劉承宗讓人在左手虎口刺下反明二字之後,沒過多久,就在堡上見到了承運。

    這小子也剛刺下字,捂著手就跑來了:“哥你找我?疼死我了!”

    “嗯,刺字的時候我見到師哨長。”劉承宗沒來得及嘲笑弟弟怕疼,隻道:“師哨長說你讓工哨做五十杆銃,有這回事?”

    “有啊!”承運把頭點得理所當然:“嘿,我就剛給他提了一嘴,就跟你說啦?”

    “有啊,有個屁,工哨合格的鑽銃匠一共八個,五十杆鳥銃夠做到今年冬天了。”

    光給輜重哨做東西,別的戰鬥哨就不配火槍了?

    劉承宗道:“怎麽,你那輜重哨弄點刀槍弓弩還不夠,還要弄五十杆銃用用?”

    一想這事他就想笑,在他眼中,工哨、輜重哨的戰鬥任務不重,平時操練一下,能列陣、能使用兵器就夠了。

    這兩哨人在一起,遇事工哨挖壕、輜重哨列陣,能防守一會就行,打仗的事還是要五個戰鬥哨來。

    真指望這兩哨填進戰場,那都山窮水盡了,戰不如走。

    “不是,不用做那麽複雜,我正帶著圖要送到工哨去,正好哥你先看看。”

    承運說著從懷裏掏出張紙,把潦草構圖拍在桌上道:“不是給戰輔兵用,我是給傷兵準備的。”

    這圖畫得簡陋極了,但一眼就能看懂,很普通的火繩手銃。

    基本上就是把老火銃的杆子改成個彎柄,彎柄中間掏個洞,插一根之字鐵杆,上邊是火繩蛇杆、下麵做扳機,扳機有塊彎鐵當彈簧。

    簡易到簡陋,這東西打好管子,把銃膛鑽光也容易,八個鑽銃匠一個月就能做三十杆出來。

    看得劉承宗直納悶:“做這玩意幹嘛?”

    “我是這麽想的,哥你看啊,輜重哨現在,有征募隊、騾馬隊、車馱隊、塘騎隊和醫匠隊。”

    劉承宗是沒管過輜重的事,反正一直是缺啥都讓人找承運。

    營地有的找承運,營地沒的還是找承運,在延安府地界上,他肯定有辦法把事辦了,就用不著操心。

    不過他知道,輜重哨和工哨都沒按戰鬥哨的編製來,也是兵分五隊,具體每隊幹嘛他不知道。

    承運介紹起來如數家珍:“騾馬隊管牲口、車馱隊管運送、塘騎隊遮蔽周圍、醫匠隊管救治傷病,至於這征募隊啊,嘿!”

    他咧嘴笑道:“這是輜重哨在膚施縣的神來一筆,是由他們從百姓裏雇人,征募民夫幫忙。”

    這個劉承宗倒是能理解。

    征募民夫是承運的拿手好戲,單就打柳國鎮、李卑那三天,沒跟上天猴合兵,輜重哨根本沒人,全靠承運從左近鄉裏弄來上千人幫忙。

    又是藥材、又是醫匠,一大堆事,最後居然被承運弄得還不錯。

    想來這征募隊就是承運在那場戰鬥之後,給自己弄的幫手。

    “我這膽子,哥你也知道,就不裝啥英雄好漢了,那天你打完柳國鎮,讓上天猴找我收拾傷兵,一整夜提心吊膽不敢睡啊,就怕官軍和潰兵找到我這來。”

    承運抬手蓋在桌上畫紙:“那會我就想,那麽多傷兵,兵器都拿不起來,隻要被人打就是個死,後來就看見了你的銃,讓師哨長也給我做了一支。”

    他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十步左右,拿上就能放準,可比弓箭好學多了,而且不費力,傷兵隻要還有隻手,他就能打,沒指望打第二次。”

    劉承宗恍然大悟。

    原來承運想弄的手銃是幹這個,後麵都不用他說了,劉承宗接話道:“前邊一大仗,後邊就把銃彈藥裝好,隻等著傷兵送下來,還有手就人手一支?”

    承運鼓掌道:“太對了!”

    長久以來,輜重哨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從一開始隻有馬驢一家,到如今補齊了人手,但職責還是不太清晰。

    但啥也不懂可以學,靠缺啥補啥來加深認識。

    在延河曲架炮山的戰鬥裏,劉承運一個人承擔了整個輜重哨的工作。

    給前線運糧、運車馬火藥物資,組織人手籌集藥品、醫匠,收拾出停放治療傷兵的地方。

    盡管承運做這些不專業,但他做下來了。

    做的不好。

    就記下這些欠缺。

    劉承運像打開了話匣子,一個勁給二哥講述自己的經驗:“傷兵營不能隻設一個,至少四個,離前線近的地方設三個,遠些更安全的地方設一個。”

    他抬起三根手指:“抬擔架的民夫要有人帶著,這人得能辨別傷情的輕重緩急,輕傷的送到輕傷的地方、重傷的送到重傷的地方,還有一個離前線近的,是肚子破了腸子出來的。”

    “等他們包紮好,再由人送到離戰場更遠、更隱蔽的傷兵營休息。”

    承運說起這些時並不高興。

    因為這都是用血換回的教訓。

    單就上次,承運在府城東邊蟠龍川口設立傷兵營,救治上天猴的傷兵。

    兩眼一抹黑,沒分配位置區域、不分輕重緩急,一個晚上十七條人命就在等待中沒了。

    因為桑皮線和金瘡藥不夠,七個人沒能及時止血上藥、縫合傷口死了。

    所以他知道平時要收集桑皮尖茸。

    還知道到了戰時,開戰前傷兵營就要搭好,埋鍋滾熱水、煮麥水,熱水洗紗布刀子等器物,麥水晾涼濾淨,留在讓醫匠用。

    肚子被刀劃開腸子脫出回不去,醫匠含冷麥汁噴在腸子上,能讓腸子自己蠕動回去。

    那場戰鬥他們就沒有冷麥汁,隻能用褥子把傷兵抬起來搖晃,有一晃回去了,有仨晃不回去人沒了。

    而且那個把腸子晃回去的也沒能多活幾天,發熱燒死了,醫匠說是腸子外露,周圍傷兵死人多,沾染毒氣又沒有清熱解毒的方子。

    所以要把腸子掉出來的人專門放在一個區域治療,不讓人在附近。

    其實那天夜裏承運哭了很久。

    他不認識,那些中彈中箭、開腸破肚、斷手斷腳、血流滿地的人。

    他一個都不認識,甚至有三十一個人送到他這,身子就已經涼了硬了。

    後來有救活的,有救不活的,還有硬挺著沒怎麽治也活過來的。

    真的束手無策。

    承運很珍惜這些經驗,因為他啥都不懂,腦子裏每一個知識點,都是別人用命換來的。

    “對了哥,還有個事,我得跟你說,傷兵。”

    劉承運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扯凳子坐下,又覺得坐下說不出口,重新站起來道:“我發現你們都沒,都沒給傷兵做打算。”

    劉承宗還沉浸在承運所說的傷兵醫治上,突然聽他說起這個,皺起眉頭。

    他沒聽懂,一臉迷茫問道:“傷兵不都痊愈了麽?”

    “不是你的邊軍,我說的是劉九思、劉國能、李萬慶、王自用、羅汝才,他們的傷兵。”

    獅子營沒傷兵,從一開始就有不少鎧甲,後來又跑來跑去也沒有醫治條件,受傷要麽好了要麽死了,沒有落下殘疾的。

    最近的傷兵也無非就鍾虎那幾個,早就傷愈了。

    別人怎麽處理傷兵,劉承宗不知道,但他知道上天猴的傷兵,便道:“做打算了,合營的時候,上天猴那些戰殘的人沒算在輔兵裏,都擱在王莊種地了。”

    “可是霜凍了。”

    承運道:“大哥那邊也給傷殘的兵分了地,可今年收成好不了,我想給他們找個別的營生,反正我們要去山西,臨走前讓我安排安排他們吧。”

    這是一個被劉承宗忽略的盲區。

    劉承宗的身子向後靠了靠,不自覺露出笑容:“想怎麽安排,你說說。”

    他的隊伍越來越正規了。

    傷兵安置,實際上很能激發其他士兵的鬥誌。

    但有目的的去安置傷兵、且給予其長期保障,恐怕在陝北所有首領裏,這是獨一份。

    別人沒這樣的心思,也沒這樣的能力。

    “我聽說任千戶說,哥讓劉躥躥拉個商隊?”

    承運一臉嚴肅,說出的話卻讓劉承宗繃不住:“咋你也叫人家劉躥躥,是有這回事。”

    “他可不就躥躥麽,我是這樣打算的,各部落下傷殘的士兵不少,他們其實才最忠誠,因為現在這世道,缺胳膊短腿的人離了我們他活不了。”

    承運沒糾結在這麽稱呼劉國能,直接說起自己的計劃:“我打算啟程前把所有傷殘兵都召集過來,看看傷勢觀察秉性,斷手斷指的,隻要還有一隻手能拿兵器,安排進商隊,躥躥反正也瘸了,他肯定不介意。”

    “腿腳不靈便的,就放在王莊,也別讓他們種地了,給匠人當個學徒,反正獅子營撤走後這鐵窯空了,鑽床也帶不走,讓他們打打甲片、鑽鑽銃管……我們還會回來吧?”

    劉承宗點頭道:“當然會回來,又不可能把太原打下來。”

    “那就行啦,等我們回來,他們會做出一大堆銃管和甲片,嘿嘿。”

    承運笑得很機靈:“我覺得該好好養著傷兵,就算不能打仗,也有別的用處,還有些能用兵器但有傷殘的,比如眼、耳、手指,我打算編進輜重營帶著。”

    “帶著搬東西?”

    “不是,像這樣的殘兵最多,搬東西不指望他們,等進了山西,哥不是要打王莊麽,到時候肯定會給百姓分糧,找些地勢險要能登高望遠、還臨山靠穀的村子,把他們安插進去裏住。”

    他板著指頭道:“抗稅、防賊、躲官軍,進可為籌措兵糧的兵站,退可做安置傷兵的據點,幾個村子連成一片,把鐵了心要給官府告密的打掉,剩下的分田分地,黃巢那個叫什麽?天補……”

    “天補均平。”

    “對,天補均平,我們也代天給百姓均平了,不光在山西,東進路上,延長延川,全均平了。”

    劉承宗點頭誇讚道:“不錯啊,可以,就按你說的辦!”

    雖然承運說得有點理想化了,但方向沒有錯。

    隻不過陝北缺的不是地,缺的是水,缺地能分,缺水卻沒有辦法。

    所謂的均平了,也不過隻能是延河及支流兩岸的村莊,其他地方到處都是流民亂竄,能種地就種種地,種不了就跑去別的地方。

    就好像去年一場雪,讓大家都很高興,覺得要豐收了。

    今年快三月還上著凍,又讓大家都不高興,因為要減產了。

    一下子,本來養活四千人綽綽有餘的杏子河王莊,轉眼隻能養活三千,沒準到夏天旱蝗一鬧,兩千都養不來。

    這種時候分地也沒那麽大效果。

    隻是劉承宗不知道山西的情況如何,如果不旱,承運說的分田有很大效果;如果旱,承運說的安插人員領導抗稅也有很大效果。

    因為旱了人就跑了,剩下的人必然是旱災裏還能靠田地產,過上半死不活日子的人。

    對這些人來說,能不能不交那點稅,直接關係到他們的生死。

    得了劉承宗認可,承運挺直了胸膛高興極了:“那我就這麽去安排了,安排好了我們就能走。”

    “去吧,楊耀也在回來的路上了。”

    說著,劉承宗一拍手:“別忘了喊劉躥躥,給他虎口也刺個字,做買賣手上圍個東西……這人意誌最不堅定,行商滿地跑,免得回頭再收個鐵牌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