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出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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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承宗的當務之急,是弄清楚這事的來龍去脈。

    剛好趕上得了賀人龍首肯的賀勇來送塘報邸報,劉承宗當下要求賀勇把之前兩個月的都送來,每月都給銀子。

    賀勇辦這事辦得利索極了,直接駕著馬車把從去年入冬後的全送到臥虎山,美滋滋從獅子營領走了二十五兩銀子。

    劉承宗仔細翻閱邸報塘報,他就覺得吧,這崇禎爺好像……好像瘋了。

    在後金入寇之前,說的話、做的事,那是真像個皇帝,有雍容氣度。

    而後金入寇之後,性情大變。

    也不是罵街,就是逮誰吵誰,逮住什麽事數落什麽事,直接被黃台吉送入更年期。

    至於這銀子,倒是簡單,說白了就是京師沒錢了。

    所以要想辦法搜刮白銀往北京運,諸路勤王軍雲集京師,嘩變潮已經過去了,留下的都是挨餓的忠義兵將,從九邊援軍到關寧最少的都欠了五個月軍餉。

    讓別人拚命,要給錢的。

    所以朝廷就得想辦法搜刮銀子,地方上欠的舊稅收不上來,新稅也越來越多人交不上,去年的稅才收上來額定的三分之一。

    那隻能另辟蹊徑,本來的楚餉八十萬兩,在奢安之亂發起後就地改名黔餉,現在那邊的事稍安定點,從裏頭撥一半運往京師。

    還有各省工部的留用費銀,算了算一共一百三十一萬七千九百六十兩。

    這錢不好收,隻要腦子正常的官員,一省上下都不會願意把錢交出去。

    這筆錢拿到京師,意味著地方對後續災難沒有了預防、阻止、組織能力。

    朝廷也知道這錢不好收,所以要派年輕京官下去把錢弄到京師,也就是欽差。

    上天猴所說的經河西道運往榆林鎮的銀子,就是陝西的這筆錢。

    弄明白這事的來龍去脈很重要。

    但等他把事情弄明白,幾位哨長對這錢的心思也淡了。

    開始叫得最起勁兒的上天猴,幾天之後像進入了賢者時間,撐著下巴搖頭:“算了,想了想,弄到錢也沒地方花……金銀珠寶,與我何益?”

    劉承宗抬手大笑,看來自己對猴子的教育卓有成效。

    其實上天猴所說的,也是明末陝北起事最尷尬的地方。

    絕大多數區域的經濟已經被旱災折騰亂套,白花花的銀子在這片地方,用處是著實有限。

    誘惑,也確實不大。

    但劉承宗還是擺了擺手:“不能這麽說,金銀,獅子營隻能說不緊缺,我們也不發餉,所以我打算回頭隔三差五,給兄弟們發點零花錢。”

    “零花。”

    上天猴琢磨著這詞兒,抬手撓撓亂蓬蓬的腦袋:“花哪兒去啊?”

    “花哪兒都行,我認為這筆錢必須要劫,劫了我們幹嘛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這錢落到皇帝手裏。”

    劉承宗說這話時非常認真,在中軍帳裏朝北方指了指:“皇帝有了錢,就能給邊軍發餉,發了餉這幫人就會來收拾我們。”

    其實劉承宗覺得,獅子營是不太需要這筆銀子沒錯,但崇禎更不需要。

    建州旅遊團的導遊黃台吉都回沈陽了,還給崇禎送啥錢?

    做在一旁的鍾虎擔憂道:“這筆銀子聽起來就不少,搶了它恐怕也會招來邊軍征剿。”

    “說對了。”

    劉承宗指了一下鍾虎:“那你說,是讓邊軍領了軍餉吃飽喝足來收拾我們好,還是弟兄們把錢拿了,再跟他們打?”

    鍾虎訕然,悻悻道:“那肯定打挨餓的啊!”

    “這就是了,不過我覺得,也有可能……算了。”

    劉承宗說到一半,覺得腦子裏東西還要再細細謀劃一番,便沒接著往下說,隻是對上天猴道:“九思,你在宜川那邊有熟人,那打聽銀子的事就由你來辦。”

    待上天猴點頭應下,他接著囑咐道:“問明白多少錢,有個大致數目,押送隊伍多少人。”

    “別回頭兩輛馬車運四個大箱子,以為有兩三萬兩,打開就二百兩,第二天邸報一看,延安巨賊劉承宗殺官軍五百、劫官銀三十萬兩,那就有意思了。”

    眾人大笑,上天猴不多耽擱,領了使命就出去做事。

    劉承宗看承運笑得高興,便道:“承運,我也給你找了事做。”

    “啥事啊哥?”

    “如今各哨都有書辦了,上天猴去南邊,有賀勇在北邊,陝北諸多首領也全進了山西,我需要你挨個村子走一走,從延川開始,把各個村寨的戶口田土登記下來。”

    “登,登記?”

    承運一愣,問道:“就剩這幾個村子,還有啥可登記的?”

    “哪怕就剩一個也得登記下來,百姓丁口、田土、水文、物產,我估計如今已經沒大戶了。”

    劉承宗搖搖頭道:“糧長裏長、德高望重的老人,若整個村子願意,將來遇到別的賊人,就報我劉獅子的名,陝北不能再死人了。”

    承運愣了愣,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他發愣不是因為劉承宗開始劃地盤,而是因為陝北不能再死人了。

    這是劉向禹的自救計劃。

    那時劉承宗剛回家,二叔說要自救,預言了陝北無糧養兵,流賊大舉入晉。

    但劉向禹的預言也隻精確到這裏,他那時還說,流賊入晉之時,朝廷應已回過神。

    說皇帝聖明必免秦地賦稅,下詔賑災,說士紳修壕築堡,廣修水利以資灌溉,各鄉都縣府收納流民攢裏並甲。

    等流賊回還,有生理之地,就不會再興作亂。

    後麵的一個都沒準,朝廷沒回過神,皇帝也沒免賦稅,士紳……陝北已經不剩啥士紳了。

    承運發愣,是聽出劉承宗的意思,要把二叔沒預言準的事情掰回來。

    但曹耀不知道這事,他問道:“這登記百姓有啥用啊,官軍下次再來,沒準就是四麵圍剿,他們來了我們還是得跑,你是讓百姓跟你還是不跟你?”

    “當然不跟。”

    劉承宗搖頭道:“我不是要劃地盤,是要了解這片土地,找出所有活人,盡量跟他們有個好點的關係,也想辦法……讓他們活下去。”

    “我們要劫的這筆銀子,本該用在興修水利上,大的水利設施一時半會修不了,但我們能做點小的。”

    但他心裏清楚,這東西,在旱災已成趨勢的條件下,很難通過微小努力改變。

    所以他隻是想留住剩下人的性命,畢竟他們留到這會兒,很可能有生之年不打算走了。

    劉承宗幹不了更多事,隻能盡量保他們不遭,硬扛天災。

    “官府都出不去城門了,況且鄜州以北許多地方都是隻有縣衙,沒有知縣,我們做個中間人,若將來那條河斷流,就把他們遷往別處,攢裏並甲。”

    “我在,他們就不用給朝廷交糧,我走,他們能拖的就拖一拖,沒準拖拖我就回來了。”

    曹耀聽懂了,接連點頭抬手道:“反正還是不給朝廷交糧。”

    “對了,就是不給朝廷交糧,官吏百姓誰都能活,隻要不給朝廷幹事,我就不害他們。”

    王文秀攏著胡須問道:“那些首領回來呢,不沾泥、高闖王?”

    “他們都進山西了,哪個回來不得肥的流油,要是從山西光著屁溜子回來,回來悶頭搶老百姓這仨瓜倆棗……”

    劉承宗想了想,還真沒準有這可能,他說:“小首領餓得沒辦法,我們就幫他們活下去,若有就喜歡殺人取樂的,我們就幫他們投胎。”

    “至於能叫上名號的大首領,闖王不會幹這事,不沾泥我看也沒那麽糊塗,混天王跟左掛子沒準招安了,沒招安也沒事,我覺得能談。”

    “獅子,我還是沒明白,為啥啊?”

    上天猴疑惑道:“就光幹個好事?”

    “這可不是光做好事啊,你想,我們搶了糧食,可以自己吃,搶了銀子幹嘛?沒處花,說句難聽話,就是想讓弟兄們喝點酒,我都找不著哪兒有那麽多酒。”

    劉承宗解釋道:“我這腦袋裏也有點亂,怎麽說呢,把各個沿河靠水的村子聯合起來,這個村子有羊,那個村子有糧,要是沒富餘就算了。”

    “有富餘的,我們可以給戰輔兵發點零花錢,各哨紮營在周邊,偶爾放個假,去村裏吃個羊肉、喝兩口小酒,安置個家眷,這當地百姓不就也有了銀子,到時就重新有市場了。”

    劉承宗說著歎了口氣:“跟著我的都是老實人啊,不能總這麽圈著讓他們受罪。”

    收糧的事,劉承宗壓根沒想過,最多也不過對微不足道的農餘有點期待。

    但他也心知肚明,這些村子本身就夠嗆能養活自己,更不可能養活他們。

    而且旱災會繼續下去,即使攢裏並甲,將來恐怕也會並無可並,到那時候,他就必須把這些百姓帶到別處了。

    “這些農戶裏的少年、青年,也是我們的後備兵員,他們留在這,能吃上飯,哪怕到明年這個時候,身體就都差不多了,至少比現在的輔兵強。”

    說起輔兵的體質,劉承宗就來氣。

    當時招兵他怎麽就忽略了這點呢?

    沒考慮過有人穿上動甲。

    自耕農青壯的身體,要比滿地亂跑著乞活一兩年的流民饑民強多了。

    劉承宗看向承運:“登記出來這些,就按之前我們在山西商量的幹,一個村子放個傷兵,願意習武練陣的,就教他們。”

    “戶籍的話,先從村子著手,如果有村民與縣衙的書辦相熟,就還用延安府城的老一套。”

    曹耀搖搖頭沒說話,見劉承宗疑惑地看過了,他連忙搖頭道:“沒事,挺好的,我就是覺得麻煩。”

    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還是劉承宗一貫的克製。

    曹老賊皺眉道:“費這勁呢,就是明目張膽的讓百姓通賊又咋了?”

    “讓百姓通賊容易,再走近點就行,可官軍到了我們跑了,百姓走不了他們要死的,何況這對我們也有好處。”

    劉承宗道:“我們不占據此地,隻提供一時保護,沒期待,官軍來了百姓倒向朝廷也就不會生氣,別說你們。”

    他抬手在自己太陽穴點了一下:“世上除了我的心,沒東西能約束我,我生氣了會不會殺人?”

    “我還沒有護他們一世的能耐,所以也不能指望百姓鐵了心跟我幹,而且陝北這個地方,北臨長城難以割據,不打掉榆林鎮,就永遠有把刀懸在頭頂。”

    長城就是條高速公路,山西宣大的邊軍但凡有需要,渡過黃河就能依靠長城快速抵達榆林。

    有這麽個玩意在北邊,何況如今這氣候,就是想割個割不來。

    隻能借此時機,在安塞千戶任權兒、魚河堡賀勇拉出第一道北方防線的掩護下,暫時從山西隰州到延安府的杏子河之間,建立一條安全通道。

    曹耀擠擠眼睛,沒說話,頓了頓又自己笑了一聲。

    照他的想法,這年月人不論如何都是要死的,根本用不著給別人考慮那麽多。

    “說來也奇怪,我知道你一直就想自己當個人,我也知道,你也就隻是要求自己當個人,但這光景……”

    曹耀搖搖頭,麵上無半分嘲笑,反而很少敬佩道:“這光景能當個人,我跟你說,我都不敢想,若我自己在外邊,沒準這會都已經吃上人了。”

    他發出了預言:“回頭肯定有人給你修廟,塑他媽個金身供著。”

    “是,做人不簡單,四千多人一塊都做個人,更難。”

    劉承宗點點頭,說出一句後又很輕鬆的笑了,看向帳中盤腿坐著的人們道:“但好在有大夥幫忙,這人,我們到如今做的還不算壞。”

    說罷,劉承宗又想到個高興事,他起身在軍帳裏榻旁摸索,最後拿出一冊塘報,對眾人顯擺著說道:“你們猜猜,我今天在這上頭看見誰了?”

    沒等別人說話,承運就搶先道:“哥,是不是楊彥昌有消息了?”

    “猜的真準。”

    劉承宗抬手指指他,笑道:“楊指揮使在北直隸幹得還不賴,沒跟著吳自勉,得了個招募民兵的差遣,幹得還不壞。”

    承運鼓掌道:“這是王和尚的老本行啊!”

    “對,所以他因為幹這個又升官了,撈了個提調民夫的差遣,嘖嘖。”

    劉承宗越想這事越想笑,道:“我覺得這次他倆要能活著回來,陝北賊子裏要出大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