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手動鬧鍾賀虎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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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虎臣坐在山澗崖上,吃掉最後一塊火燒,意猶未盡。

    獅子營並非陝西唯一能吃到驢肉火燒的部隊。

    比起河南人曹耀做的馬肉火燒,保定人賀虎臣軍中夥夫做得驢肉火燒更為正宗。

    看著子午嶺中滿目綠色,賀虎臣麵上極為感慨。

    他是個倒黴的,在延綏鎮當副總兵時,陝北旱得厲害。

    升任寧夏了,去年寧夏也遭了大旱,所以寧夏的部隊都私下裏叫他賀老旱。

    而且那邊的問題不止是旱,沙漠比旱災更可怕。

    自他去年就任,整飭邊牆,整個寧夏的邊軍都忙著挑沙。

    長城南北遍地流沙,當年長城都修在山上,可如今那邊的地勢已成坦途,曆年積攢的流沙,有兩三丈的、有三四丈的。

    今天軍隊出去把沙挑走,明天睡醒沙子全回來了,甚至連扒數日流沙,不及大風吹上一宿。

    出門操練車騎皆陷,銀川東南走向的連接榆林鎮的城牆,也不是被埋住、就是被風沙侵蝕,除了組織軍隊扒沙毫無其他辦法。

    其實按說榆林的沙漠壓力比寧夏東部邊牆要大,但榆林曾在萬曆年動員軍民,沿長城扒了三萬三千丈寬度的積沙,以至邊牆煥然一新。

    寧夏沒這樣的能力,沒人,寧夏諸衛有軍民兩萬九千三百三十七戶,卻隻有五萬六千四百餘口。

    算上民戶,平均戶不足兩口。

    根本沒有大規模治沙的能力。

    寧夏不光兵少、民少,就連宗藩貴族也少。

    封地在寧夏的慶親王藩國,跟山西的慶成郡王相比,簡直可憐。

    到如今,慶藩隻有親王一位,郡王六位,鎮國、輔國、奉國將軍六十一位、中尉五十六位、郡縣主君五十七位、庶人六名。

    生存壓力和生育意願是有關係的。

    所以到了陝北,鑽進子午嶺,其實賀虎臣內心挺喜悅。

    “這地方比別的地好多了,再往前能看見秦朝修的直道……李老豺走哪了?”

    身側侍立的家丁沒有說話,隻是走到一旁崖澗邊沿揮舞幾下,遠處隔溝壑相望的山墚揮旗相應,片刻之後,令旗擺動。

    家丁回來道:“將軍,塘騎回報,賊子在十三裏外吃飯。”

    “怎麽吃這麽慢呢,我都吃完了他們還沒吃完,有沒有點做賊的操守?”

    賀虎臣眉頭一皺,他覺得不行,再讓李老豺吃會兒,今天就沒法帶手下看秦直道遺跡了,揮手道:“神將軍,催催他們。”

    遊擊將軍神光顯笑著抱拳領命,不多時,其麾下一隊內附夷丁披掛上馬,沿山間官道奔襲而去。

    賀虎臣又飲了點水,在身上掛好披膊,身後家丁卷展令旗傳令,麾下在綿延山道駐紮的部隊準備起行。

    狹長穀道上,來自寧夏的部隊兵分數隊前行,各隊又兵分兩批以一裏為限,輪換披甲向前,沿山道開進。

    每至山口,必有一隊兵分兩路,一路占據高地、一路披掛探路。

    盡管行軍繁瑣又小心,對他們來說卻非常輕鬆,始終能遠遠吊在李老豺身後不遠。

    賀虎臣像遊山玩水,一路都慢慢悠悠,一點都不心急。

    他在等機會,等李老豺進鄜州的機會。

    這支敵軍在慶陽搶了不少錢糧,根本跑不快,所以賀虎臣並不擔心他們逃跑,當然李老豺如果願意當個活菩薩跑了,他高興還來不及。

    又不需要多殺人,還能得到足夠戰利,這好事上哪兒去撿。

    其實這次討賊出戰,是賀虎臣自己在三邊總製府請戰請來的機會,快到秋天了,他得想辦法給手下弄點糧食。

    這一年各地邊兵嘩變得他有點害怕,好就好在寧夏夠窮,如果在邊牆吃不飽,那當逃兵一樣吃不飽,而且餓死的更快。

    但太窮也不行,他手下隻有一千馬兵,裏頭還有六百匹是從延邊內附蒙古部落借來的。

    他得弄點糧食,穩定住邊兵士氣,寧夏邊軍向來戰力強能吃苦,士氣穩定擋個北虜不是事。

    兵馬又這麽慢悠悠行進兩日,前麵李老豺的部隊已經臨近直羅巡檢司,後麵終於有安邊營的馬兵奔來。

    馬兵褲襠都磨破了,血淋淋的,將來自榆林鎮的書信遞至賀虎臣手中。

    賀虎臣一看,麵上泛起喜意,吐出一口濁氣。

    這封信是前天晚上寫的。

    杜文煥在信上說,榆林鎮精選人馬四千,押降賊王左掛部賊兵一千二百,昨日已自綏德啟程,預計後日抵達延安府城東部。

    他已經派人先去府城為洪巡撫辦件事,這事能找到劉獅子的下落。

    此次朝廷調集七千兵馬入陝北實屬不易,一定要借此時機將陝北未降賊子一網打盡。

    賀虎臣心想,這不做夢麽?

    他們可以把今年造反的一網打盡。

    有些人,人家還沒造反,要等到明年才會造反,怎麽一網打盡嘛。

    賀虎臣對左右笑道:“好啦,我們可以抓緊進兵了,榆林的杜總兵還是進兵慢一步,他明天到延安府城……再催催李老豺。”

    “神將軍,明日你率大隊前進,我帶小隊進山,前麵有條岔路你不認識,能繞到直羅東邊,把這幫人擊潰,先把糧食拿到手,大後天再見杜總兵。”

    神光顯抱拳應下,命令傳達各隊,他的夷丁再次前進,手動催促李老豺快速行軍。

    這一路上李老豺快被氣死了。

    飯,飯吃不好;覺,覺睡不好。

    什麽時候休息、什麽時候啟程,後邊的官軍全給他記著時,但凡稍有懈怠,就烏泱泱跑來一片蒙古兵,放出幾箭來嚇唬他。

    幾百裏路,把他手下這三千烏合之眾,硬是練得像些樣子了。

    他們已經完全習慣寧夏邊軍的行軍作息。

    雙方形成詭異的默契。

    就比如現在,李老豺的部隊就在原地休息,官軍不來揮舞小鞭子趕他,他就不走。

    直到後麵的馬兵前來報告:“首領,寧夏的韃子又來了。”

    李老豺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給各部隊下令,大家重新啟程。

    雙方都在等待援軍,區別無非是李老豺等的是這一仗的援軍,賀虎臣等的是下一仗的援軍。

    “鑽山虎。”

    李老豺正好看見去鄜州的部下跑回來,他趕忙問道:“劉獅子在哪?”

    離直羅巡檢司已經沒多遠了,再怎麽拖,明天也要走到,劉承宗那邊沒信啊!

    “首領,劉獅子正在宜川設防呢,派了手下五百人過來,此時在鄜州城南邊。”

    說完,鑽山虎才湊到李老豺耳邊道:“還有一千多人,從府城那邊來。”

    “今天能到直羅?”

    鑽山虎搖搖頭:“估計隻有那五百人能到。”

    李老豺很沉默,麵色凝重。

    他之所以需要劉承宗抵達直羅,就因為這邊的岔路。

    子午嶺的岔路很多,但前麵都不像直羅這麽危險。

    西邊十幾裏地處處山梁,其中不少都和南邊大山路相同,官軍隨時能從側麵把他包了。

    在其他地方包抄,道路狹窄擺不開部隊,不必怕。

    可直羅東邊的道路兩側都是田地,能擺上千步卒。

    更關鍵的是,追兵雖為寧夏兵,將領卻是曾任職延綏的賀虎臣,李老豺估計官軍認識這邊的路。

    他們一直這麽不緊不慢追著自己,總不會是為給他練兵,肯定是有其他原因。

    李老豺邊加快腳步,心中思索,劉承宗若不能及時趕到他該怎麽辦。

    硬拚不是辦法,尤其不能在山道上硬拚,官軍的人擺不開,他手下的賊兵也擺不開。

    少數對少數,潰敗的一定是他的人。

    想著這些,李老豺心裏發狠,叫來幾名部下道:“往前跑三十裏地,往深了找幾條溝,錢糧財貨不能都帶。”

    “夜裏,把糧食一騾一騾全扔到山溝裏。”

    鑽山虎在一旁聽著,很舍不得,問道:“首領,那糧食讓官軍找著咋辦?”

    “扔到山溝裏,仗打完,誰活著糧食算誰的。”

    李老豺也心疼。

    糧食扔山溝,沒準打完仗他自己都撿不回來。

    可如今形勢所迫,隻能這麽幹。

    萬一讓官軍得了充足糧草,別說他們要死,就連擊敗兩個參將的獅子營,李老豺都覺得未必能打得過。

    “扔,都扔,夜裏不能睡了,穿過直羅。”

    當天夜裏,趁著天黑,寧夏軍的塘騎難以看清李老豺的部眾。

    他尋了幾處山墚,把大部分糧食、搶掠的布匹、財貨通通推到生滿草木的山下。

    帳篷也都留在道旁,率隊沿路夜行,穿過直羅朝鄜州城方向連夜轉移。

    待到次日一早,賀虎臣得到去叫李老豺起床的部下回報,差點火冒三丈。

    不過他忍住了,愣了一下反而笑起來道:“怪不得這小子叫李老豺。”

    旋即寧夏兵盡數啟程,不再放鬆,朝東快速追擊而去。

    人們常說的四大惡獸,是豺狼虎豹。

    在這其中,豺生得的又瘦又小,看上去很弱。

    但其凶猛好鬥極為靈活,又擅呼朋引伴,絕不會落單,叫起來像人在笑,吼上一嗓子,就漫山遍野全是豺,並且種群在搏鬥大型野獸時不計傷亡。

    是非常恐怖的獸群。

    李老豺的部隊披星戴月,沒能走出子午嶺,隻是走到東邊的羊泉,那是塊南北走向的狹窄大塬。

    他們又困又累,再沒有力量繼續走下去,隻能據守塬口與山道,以待援軍。

    援軍還沒能趕到,當天傍晚賀虎臣就追了上來。

    剛睡醒的李老豺部在山道口上還能稍做抵擋,不過緊跟著山口防線被攻破,寧夏官軍用馬兵突入塬上,李老豺就力不能支了。

    不過率先趕到的援軍至,來的既不是楊耀也不是張天琳,而是前些時候剛剛歸附劉承宗的馬茂官。

    三百多名關中兵,家眷都在甘泉縣,知道李老豺被追擊,馬茂官便帶兵來幫忙。

    但馬茂官對這邊的路線不熟,遠遠聽見炮聲就往這邊跑。

    跑過來發現是條死路,隻能隔著三百步深溝觀戰,看兩邊放銃放箭,冷不丁夾雜幾炮,還有各種生煙毒火在大塬上通過短炮拋射出去。

    把他急得不行,李老豺幫過他的忙,他也該對李老豺有所回報,可這倒黴路是真的走不通。

    又繞了一條,發現這次兩邊直線距離有三裏,但中間還是隔了兩條深溝,墚上山路呈之字形,在羊泉大塬的東邊,要從南到北走完才能繞過去。

    這條路的距離……馬茂官目測,將近三十裏。

    單就夾在兩條路中間五十餘步的深溝,他就過不去。

    急的馬茂官在山梁上直罵娘,隻能眼看李老豺的部下被擊潰。

    他發現了,官軍其實打得並沒有多狠,衝進塬上的官軍也不多,但聲勢太足了,一邊放炮、一邊放銃,還有各種毒煙遮蔽戰場。

    後邊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麵發生什麽,看見官軍從煙霧裏衝出來,就一群一群的往山溝、小道裏跑。

    好在李老豺的人也發現了這條山梁道,亡命般地跑上之字路,他們在前邊橫著往南跑,官軍在後邊橫著往北追。

    馬茂官也對部下下令,他們也橫著往北接應。

    三股兵力,在三條接行但相連的之字山梁上奔跑。

    終於,在相連的山道上,馬茂官接到李老豺的部隊,他的手下在山梁邊沿與轉彎處設防,前麵火銃鳥銃、後麵弓弩據守,雖然僅三百餘人,卻依靠地形阻住官軍的追擊。

    給李老豺帶來重新整隊的喘息之機。

    李老豺駕著戰馬差點跌下山溝,心有餘悸地上前對馬茂官道謝,馬茂官道:“還謝啥嘛,快跑吧,東邊山裏,還得跑兩天。”

    馬茂官說完這句話,看向對麵山梁就像見了鬼:“炮炮炮,官軍跑來了,快接著跑!”

    一時間烏泱泱的賊兵也顧不上什麽隊形,隻能拔腿就跑。

    還好他們睡了一覺,又帶著馬茂官跑了一夜。

    等見到在黃龍山口設防的楊耀,二人的模樣著實狼狽,麾下兵力也隻剩兩千出頭。

    被殺的、俘虜的不少,被擊潰的也不少。

    李老豺見著楊耀第一句話,就和馬茂官見著他第一句是一樣的:“跑吧兄弟,就你這五百人擋,擋不住。”

    楊耀卻沒打算跑,他抬手指了指鄜州城的方向:“那邊還有八百多人,首領叫過天星,先打一打。”

    他看向李老豺道:“官軍瘋了追,臨敵能整隊;你們瘋了逃,還能整隊禦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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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寧夏人口,出自萬曆四十五年刊刻《朔方新誌》

    慶藩人口,出自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一·宗室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