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長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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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雨,南泥灣又澇了。

    獅子營艱難穿行至獅子灣,黑龍山的劉家人再一次相聚。

    一年,劉家人整整一年沒坐在一起好好吃頓飯了。

    就連去年八月十五,獅子營駐軍大王山,劉承宗都隻在鑽天峁吃了半頓飯,又火急火燎跑回去和部下吃二場。

    這次他終於能跟家裏好好吃頓飯了,但跟他吃飯的又不全是家人。

    劉老爺暫時住在獅子灣的窯洞裏,這片以前有村莊,但宅院都年久失修不能住人,隻能收拾出幾間窯洞。

    好在窯院寬敞,擺下三桌,一桌是劉家人,一桌是張天琳羅汝才等首領,還有一桌是首領們護兵。

    也不知怎麽回事,李卑就上了桌。

    嘿,這敗軍之將坐在他們家這桌,左邊是他爹、右邊是楊鼎瑞,妥妥的上座。

    而且李卑還跟他爹、楊先生都很熟。

    一個在大明戶籍上的死人,坐在一群謀逆之人中間,怎麽說呢,把自在表現得渾然天成。

    看上去李卑似乎已經習慣了和劉家人生活在一起,但絕對不習慣和劉獅子一起吃飯。

    劉承宗對此心知肚明。

    李卑放不下輸在他手下,他也忘不了李卑差點把任權兒培養成刺客大師。

    而且席間,每次劉承宗想把話題引向將來何去何從,父親和楊先生就把話題岔開。

    所以這頓飯吃得很勉強。

    一直等到晚上,吃過飯,劉承宗從家裏出來,兄長劉承祖追上他,兄弟二人攀上山峁,坐在石頭上看滿天星鬥,劉承宗的心情才稍好了些。

    劉承祖說:“杏子河沒事,林管事派人來說過一聲,讓你放心,冬天的麥子收了兩千四百多石,還有六百石租子。”

    杏子河王莊沒事是個很讓人高興的事。

    不過劉承宗算了算,今年初霜殺麥子,減產非常嚴重。

    那邊自有田地五千畝、投獻佃田六千畝,都是能得到充足灌溉、陝北難得的好田,就收了這點玩意。

    他歎口氣道:“這點糧就別指望幫別處了,養活莊戶都夠嗆。”

    劉承祖倒是很樂觀,點頭道:“我看還行,那邊隻有六百多人,自給自足還有富餘,下個月送一批農具過來,這邊就可以開墾了。”

    “何況又不是後麵不種地了,今年天時還行。”

    劉承宗點點頭,沒多說話。

    兄長這才笑道:“還想家裏晚上吃飯時候的事呢?大和楊先生在拉攏李卑,想讓他為我們所用。”

    “那能用麽!”

    劉承宗轉頭道:“他知道我們多少事?幾個千戶、兩個王莊還有這,他全部都知道,想官複原職就靠著這些東西呢。”

    “哪能怎麽辦,殺了他?”

    劉承祖笑出一聲,道:“從杏子河撤走時,我想過殺了,但怕給你惹麻煩,既然隻能養著,試試唄。”

    劉承宗明白兄長說的惹麻煩是啥意思。

    即使是如今的獅子營,來自李卑部的降兵,依然是戰兵主力。

    “這麽個人留著也鬧心,其實還是怪我,當時沒膽量也沒底氣。”

    劉承宗歎了口氣,搖搖頭:“像現在,賀虎臣說放就放了,不怕他。”

    打李卑那真是決定命運的一仗,即使現在回憶起來,劉承宗還是心有餘悸。

    就從那場仗開始,經過冬季整編的獅子營,有了正麵對抗官軍千人隊的實力。

    劉承祖笑笑,問道:“我看你一直想說後麵的事,心裏已經有計劃了?後麵打算怎麽辦?”

    劉承宗搖搖頭。

    他仰頭看看滿天星鬥,再低下頭,在石頭上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攤手道:“現在不是我打算怎麽辦,勤王軍在京畿取勝,收複了永平四城,朝廷騰出手來,就該全力對付陝西了。”

    “陝西的官員上書聯治二省,山西的官員詬病陝西防賊不利,這一年真的很累,後麵還會更累。”

    劉承宗算了算,從崇禎二年起事至今,在陝山二省,他帶隊跑了三千多裏路,如果把在永和縣剿匪算上,打了三十幾場仗。

    幾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

    “朝廷二省聯治,在交界跳來跳去的把戲就行不通了,撐死今年還能玩一年,所以我現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劉承宗說罷,劉承祖緩緩點頭,正色問道:“拿不定什麽主意?”

    “現在我眼前最大的問題,是糧草,獅子營有六千人、兩千多匹戰馬、三千多匹驢騾,承運前天給我算了筆賬,這些東西一天要吃掉五百六十石糧。”

    劉承宗抬起手,說出一個非常離譜的數字,隨後道:“即使把牲口放養,每天依然需要二百石糧食,所以……”

    說到這他就很惱火,自己明明已經非常克製募兵了,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這條路。

    這條軍隊被口糧催促的道路。

    “你不能把兵屯在一個地方,必須要分開。”

    劉承祖在這方麵有不同的經驗,他的人向來是分散的,總人數不少,但糧食壓力一直很小,但說著他自己也笑了,道:“但分著分著可能自己就沒兵了。”

    這事特別逗,劉承祖甚至都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隻覺得身邊最大的吸血鬼是弟弟。

    而且這吸血鬼就是他養大的。

    小獅子一直為家庭付出很多,所以從最早吸引官軍火力開始,劉承祖就一直在幕後為獅子營提供新血。

    先是把高顯那批老兵送出去,然後是承運,再然後是劉國能,最後是楊彥昌。

    想想去年,有那麽兩三個月,劉承祖一度成為延安府城附近最大的農民軍盟主,張天琳、王和尚、李萬慶、劉國能、楊彥昌等人齊聚麾下聽他調遣。

    但他一直不反對給獅子營輸血,要兵出兵、要人出人。

    輸著輸著,這些曾跟他合兵的老兄弟們都成了獅子營的二線部隊。

    直接把二弟養成陝西最強大的反賊頭子。

    現在劉承祖的本部隻剩千把號人,其中還有不少是新招募的流民。

    劉承宗道:“我也在考慮這事,如今獅子營已經是眾矢之的,朝廷一旦兩省聯治,到時取糧沒這麽簡單。”

    “所以我想趁著現在,派人去慶陽、渭北取糧,固原的楊總督不知兵,原先鎮守韓城的洪承疇倒是個知兵的,但他去了延綏鎮,這兩個地方都很安全。”

    “但這絕非長久之計,朝廷在陝西剿我,我就要占住陝山交界;朝廷在陝西山西二省聯治,就需跳到第三省,可眼下哪兒有第三省?”

    與陝北相鄰的省份就山西一個。

    劉承祖深吸口氣,歎出長長的鼻息,道:“其實楊先生與父親也想過此事,他們提到過幾個方向,沒跟你說是因為我覺得有幾個短時間辦不成,有個能辦成的,你又不會采納。”

    不會采納?

    劉承宗偏頭問道:“兄長說說那個不會采納的。”

    “往西走,獅子營兵力充足、戰力也強,西邊固原缺兵,擋不住你;臨洮情況也差不多,甘肅更是個四麵皆敵的倒黴地方,你不惹他們,他們不會動你。”

    劉承祖說罷,接著朝西指了指:“一路衝到青海去,霸了海韃子的地方休養生息,靜待時局有變。”

    青海那邊是土默特部的地盤,東邊和北邊是甘肅鎮、南邊是烏斯藏。

    這麽說吧,在陝北,但凡腦洞沒大到一定程度都提不出這事。

    劉承宗都聽蒙了:“這誰出的主意?”

    “楊先生唄,楊先生說那有王氣,但凡早倆月都不會往那想,但現在獅子營確實有打過去的能耐了,聚萬餘人馬遷徙過去,要人才有人才、要將領有將領,去那大事可能辦不了,但你僭號稱王,設個劉家朝廷未嚐不可。”

    就這兵力就僭號稱王了?

    但劉承宗仔細琢磨琢磨,還確實有這可能。

    他手下這些邊兵,到現在打邊兵的經驗還談不上人人都有,但打蒙古人的經驗,恐怕個個都不少。

    老對手,太熟悉了。

    但這事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

    月光下劉承宗的表情極為奇怪,思索一會道:“這主意我不好說。”

    劉承祖點頭道:“我剛聽到的時候跟你反應一樣,你說它辦不成?能辦成,而且好處還不少,背靠甘肅,一麵招募甘肅逃兵,一麵和蒙古人打,朝廷會源源不斷給甘肅增兵,甘肅會源源不斷產生逃兵。”

    “而且我聽說那邊沒旱,但最大的缺點、我覺得你不會采納的原因,也是那能幹成一番大事。”

    劉承祖道:“那也隻能幹一番大事,建個小朝廷,再多的就不可能了,甚至待到中原有變,沒準都收不到消息。”

    劉承宗眨眨眼,這對他不是問題啊!

    中原啥時候有變,他知道啊。

    盡管不知道確切年份,但崇禎十年以後就是定鼎天下的時機了。

    可即便這樣,這個計劃依然還是挺離譜的。

    跑那麽遠,基本上就退出中原爭霸了。

    這讓他對兄長所說其他幾個短時間不靠譜的方向產生了濃厚興趣。

    跑到青海都不算離譜了,那啥算離譜?

    他問道:“哥,你說那另外幾個方向是啥?也說出來讓我聽聽吧。”

    “楊先生一共提出了三個方向。”

    劉承祖攤手數著道:“第一個,也是最有可能達成的,是我剛才說的青海。”

    “第二個,是先占漢中,再進成都,也是個王地;第三個,是先占山西潞安府,再經懷慶進河南,最終占據南陽。”

    劉承宗感到非常奇怪,問道:“哥,是啥讓你覺得,去青海比這倆還奇怪?”

    “另外兩個計劃不奇怪,去青海奇怪,但這倆計劃難度太大。”

    劉承祖說:“隻有去青海能讓我們活下來,你這次在黃龍山打仗,感覺咋樣?”

    劉承宗把頭搖得很果斷:“不咋樣,我這輩子都不想在山路打仗了。”

    “楊先生,漢中東西百裏,南北四十裏,其外四麵山脈包裹,山路二三百裏,才通四川、西安府,在那種地方隻要輸一仗,就沒了。”

    “即使僥幸進了四川,四川剛經曆十幾年大戰,處處宿將老兵,我等人生地不熟,你覺得活下來的機會有多大?”

    劉承宗沒說話,點頭問道:“那南陽呢?”

    “山西也被山脈包裹,河南倒是好去處,曹管隊是河南人,但他也十幾年沒回家了,離家時還小,幫不上什麽忙。”

    “河南眼下沒旱災,你就想想饑民衝進黑龍山時的樣子,士紳大戶是百姓的依靠,你做好和百姓打仗的準備了麽?”

    “但這條路打仗倒還不算難,隻是沒出路,那地方朝廷能四麵調兵剿,會比流竄還累。”

    說到這,劉承祖笑道:“沒準連個僭號稱王都混不上,我們家就沒了。”

    其實南陽真的是好地方。

    在那站住腳,南下湖廣,西進四川,盡為膏腴之地。

    不過劉承宗也搖頭道:“隻是如今還不夠亂,現在想站住腳,我們就必須挨著九邊,邊境上衣食無著的精兵,是最大的助力。”

    離開九邊,他們就會失去這份助力。

    但不離開九邊同樣意味著挨最毒的打。

    劉承祖攤手道:“所以在決策上,家裏還真沒辦法幫上什麽忙。”

    “還是有用啊,我整天就盯著陝北這一畝三分地,瞧瞧楊先生這高度,直接放眼天下了,做的都是幾年甚至十年之後的計劃。”

    劉承宗讚歎道:“這兩條路,都對多年以後有大用啊,在四川能稱個王,但還是那句話,除非先取關中或湖廣任一,否則進四川出不來。”

    “所以我認為,楊先生所說這兩條路,是可以並在一起的,等關中不能對我們造成威脅,先取南陽,再下湖廣,西收四川,沿著太行山把天下劈成兩半。”

    劉承宗笑得充滿夢想,抬手道:“西邊歸我們,東邊給皇帝,哥你記不記得那首詞?馮延巳的。”

    劉承祖想了想:“你說長命女?”

    “對,就是長命女,占了天下西邊,每年從太行山進北直隸見皇帝一趟。”

    劉承宗高興的從石頭上跳下來,鼓掌邊跳邊唱,歌聲在山裏傳出很遠。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