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哈密衛先遣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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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將軍回到他忠誠的塞門千戶所。

    他離開獅子灣那天,劉承宗的護兵們在半山腰看了他很久。

    誰也想不通,這位朝廷的武德將軍給劉大帥送了價值幾百兩的藥物補品,卻因一兩五錢銀子的餉銀美滋滋。

    不過劉承宗說任權兒有足夠高興的理由,他是整個獅子營第一個領到軍餉的人。

    每月白銀一兩五錢,高於京軍與關寧軍一兩四錢的標準。

    任權兒剛走,賀勇又來了。

    最新的邸被他報送至延川,照例領走些銀子,還讓人給帶了些有關延綏鎮、綏德州的消息。

    王嘉胤進據府穀縣的影響力巨大,在陝西北部掀起新一輪造反,衙役張獻忠也反了,聯合米脂十八寨,投入了王嘉胤麾下。

    獅子營的傷兵們還是照舊,一邊養傷,一麵學習。

    饑民怎麽來的、饑軍是怎麽來的、為什麽要安民。

    等這些東西他們都知道了,每天的日程就又被分為四個時辰。

    早飯後、午飯後一個時辰,由宋守真帶書辦教他們識字。

    午飯前、晚飯前一個時辰,劉承宗帶著他們學習邸報、塘報。

    而在教學之餘,劉承宗則盤算著他們的糧草,對今後很是擔憂。

    這天他們正在學校邸報,十幾個書辦給傷兵讀書,有個書辦上前問道:“大帥,啥叫弄兵潢池?”

    劉承宗聽了這詞就感到不快,皺眉解釋道:“弄兵是說起兵,潢池則是積水池子,你這是看到楊鶴的奏疏了。”

    楊鶴向朝廷隱瞞了賀虎臣之敗。

    奏疏在言語之間,形容占據府穀的王部為慣戰邊軍,而且與口外虜部多有關聯,他們正在勾結套虜以攻邊牆。

    而獅子營在奏疏中不配擁有姓名,隻說延慶之間遍地皆賊,都不過是弄兵潢池,尤易收拾。

    說實話劉承宗看見這封奏疏,集結六哨去固原武裝拜謁總督的心都有了。

    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楊鶴為啥這麽厚此薄彼?

    楊鼎瑞倒對此有所猜測:“他主張招撫,洪承疇主張剿賊,那自然要在奏疏中表現出延綏越剿越嚴重,其他地方因招撫而風平浪靜。”

    楊鼎瑞說罷笑道:“所以你呀,在奏疏裏就隻是池塘裏起兵的小賊,絕非橫天元帥,這不是壞事。”

    這雖然不是壞事,卻也未必好到哪裏去。

    劉承宗搖頭道:“隻是這樣一來,恐怕陝西這段時間不會派兵來剿我。”

    “不來剿你難道不好?剛好休養生息,邊軍都沒你打仗這麽勤。”

    啥部隊能一年哐哐打十幾場全員出動的大戰。

    總這麽打下去,他們會變成一群瘋子,走到哪裏把戰爭和殺戮帶到哪裏的瘋子。

    “但如此一來,王嘉胤的壓力就太大了。”

    劉承宗在獅子溝的山崖上急得咬指甲,他問道:“先生,你覺得待六哨回營,我去固原怎麽樣?”

    “固原?”

    楊鼎瑞並未立即作出回答。

    風從河灣穀地吹過,遍地野草隨風擺動,二人並肩坐在荒蕪旱作梯田的土壟上,看山穀綠樹繁茂、落日西墜,燒紅半邊天。

    他問道:“獅子,值此亂世,你手握雄兵,於吏民秋毫無犯,今後究竟是何打算?”

    劉承宗非常理所應當地搖搖頭:“天下將傾,本不該如此,我想把它板正了。”

    一個叛軍首領說出這話,原本該引人發笑。

    可他的話卻令楊鼎瑞笑不出來,因為他們的因果關係並非是,叛軍層出而天下將頃,反而是天下將頃才叛軍湧現。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沒有一省不抗稅、嘩變、叛亂、造反的,旋起旋滅,卻也按下葫蘆起了瓢。

    獅子營也不過隻是其中之一。

    楊鼎瑞說:“你板不正。”

    “單是今年,陝北旱災稍輕,但旱災蔓延向關中山西,山東及北直隸大澇,湖廣黃州府鬧旱,江西福建與廣東大澇,兩省中間還夾著鬧旱的潮州府,如今年景,如何板正?”

    劉承宗轉頭滿目震驚,這人在陝北獅子灣裏足不出戶,卻對天下災情如此了解?

    隨後稍稍細想,他又釋然。

    他能看見賀人龍能看見的軍報,楊鼎瑞和父親也能看見延安府的官報,甚至級別還比他高呢。

    因此他笑道:“先生身負雄才,為何對世道如此失望?”

    “這世道不該失望?你都不知道我任職延安府那幾年,讓別人失望了多少次,總是讓別人失望,我自己也很失望啊。”

    楊鼎瑞搖頭道:“哪裏有什麽雄才,什麽事都辦不了。”

    “我看未必,旱災就算再鬧,就算鬧個十年八年,就算水旱蝗疫都來一遍,還是有人能活下來,有人活著,世道就總有板正的那天。”

    劉承宗對今後麵對的困難非常清楚,但內心並不氣餒:“沒準二十年後是個我們都沒聽過的人做了皇帝,這不可能發生麽?有可能。”

    “甚至軍爭三十年,誰都有可能取勝,沒準十年後我部下有悍將樊三郎呢,這世上什麽事都可能發生,隻有一件事是注定的。”

    劉承宗直視著楊鼎瑞的眼睛:“誰都可能贏,大明一定輸。”

    楊鼎瑞輕笑一聲,沒繼續說這些事,饑軍稍加煽動,會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夠報複那些曾無視他們家破人亡之輩。

    楊鼎瑞卻不會被煽動。

    他隻是問道:“去固原,這怎麽辦?承運前兩天才剛說要召集有餘糧的百姓進山,在延安府堅壁清野,怎麽……你是打算讓劉四爺拍馬舞刀迎戰關寧軍?”

    劉承宗隻是一想老爹嘴噙煙鬥披掛上馬這畫麵,就仰頭笑得樂不可支:“哈哈哈!”

    隨後他連忙擺手,道:“如果要走,你們肯定要跟我一起走,平涼府可比平陽府遠得多,短時間難以馳援。”

    “在山西的高師傅派人傳信,他帶人從山西的絳州過來,如今已穿過韓城,再有幾天就過來了,他們攜帶了大量糧草,還有我的炮。”

    劉承宗揚手在獅子灣畫了個圈道:“先生和我大設計好這裏的安排,這可以讓高師傅的人開墾經營。”

    “我算了糧草,六哨四出,能籌集到今年冬天的糧食,但延安府的潛力已盡,明年要麵對更多敵軍,反而糧草也會成大問題。”

    “這待不住了。”

    劉承宗說罷,卻見楊鼎瑞笑了:“這確實是個問題,不過你想過為啥麽?”

    “為啥?”

    劉承宗沒聽懂,他攤手道:“延安府就這點大戶,有啥為啥的。”

    楊鼎瑞搖頭道:“不,是因為你想法不對,你眼中非黑即白,這樣你就算去了固原,一兩年後即使沒官軍大兵征討,還是要就食他處,究其根本,獅子營與流賊並無不同。”

    劉承宗剛要說什麽,就被楊鼎瑞抬手止住,接著道:“你不害民,甚至助民,這是人的秉性道德,這個不能打、那個不能搶,你這是故步自封。”

    “流賊之流,一在打不過官軍,二在就食而走;獅子營呢?不一樣要就食而走。”

    劉承宗心裏氣啊,獅子營的榮譽、他的驕傲,絕大部分都出於此。

    現在楊鼎瑞說這啥也不是?

    媽的群臣吏民敢麵刺寡人之過者……楊先生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分配三千裏等著你呢!

    劉承宗看了一眼老師,問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我做錯了?”

    “當然錯了。”

    隨著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劉承宗很認真地向楊鼎瑞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楊鼎瑞差不多該去嘉峪關報道了。

    他說:“首先你不用民力,是為自己留了退路,擔心走了之後百姓無人看護,就不讓他們倒向你。”

    “但你留了退路,就遲早用上這條退路,當然這問題不大,反正遍地是賊,保一方太平保多久算多久。”

    “最大的問題是打糧。”

    楊鼎瑞說到打糧,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劉承宗覺得這從前是個官員,肯定對這事不喜,便問道:“打糧不對?”

    “打糧能有什麽不對,這是別無他法的權宜之計,不打糧吃什麽?”

    楊鼎瑞反問一句,隨後才道:“但你的人打糧隻知蠻力,沒有智力。”

    這話怎麽說?

    就衝這話,出關吧。

    哈密衛左千戶部先遣墩軍楊鼎瑞,對自身處境一無所知,見劉承宗低頭沉思,他趁熱打鐵道:“你想一下,土豪劣紳就這麽多,即使算上王莊,你能搶多少?”

    “你想進固原,固原營雖去年嘩變,但留下軍堡依然不少,你過去開倉放糧,甚至官軍抵抗,那降兵逃兵俱生塞上,死者陣亡生者補伍,衝鋒陷陣臥雪眠霜,你能不招募他們?”

    這多大的誘惑啊,劉承宗果斷搖頭:“不能。”

    “這就是了,如今寧夏軍敗績的消息傳開,固原留守部隊若不太餓,躲在堡裏不敢惹你,若餓了那直接簞食壺漿,獅子營進固原,必然會再度擴軍。”

    楊鼎瑞用手在土壟上畫了個幾個環環相套的圈:“兵力越眾,你的軍心就越不穩。”

    他指著最內側的小圈道:“獅子營根底是千餘延綏軍,二百餘固原兵。”

    “後來有了陝北饑民,這是兩千餘,如今又有了近兩千寧夏兵。”

    楊鼎瑞說著,又在外麵畫了個圈:“你想想,進固原會招到多少兵,兩千?”

    “以大兵製小兵,你可以打散了編進部隊;可是以小兵製大兵,打散混編是誰打散了誰呀?”

    “糧草充足都要防備內奸,一旦糧草不濟遭遇圍攻,獅子營全身上下哪兒都是窟窿。”

    劉承宗暗自點頭,還行,楊先生說的還是有用的,可以撤回嘉峪關了。

    “那這事怎麽解決呢?”

    隨他發問,楊鼎瑞像看傻子一樣,大明的朝廷都解決不了缺糧後的逃兵、內應問題,你獅子營一武裝,還想把這事解決掉?

    他擺擺手道:“解決不了,能解決的隻有對士卒好,盡量避免斷糧,所以這事最重要的還是打糧。”

    “打糧要講究方法,延安府還好,遍地荒蕪田地,就是把那些擁有土地的大戶都幹掉,你走了朝廷也沒法用這片地。”

    “但固原可不一樣,那邊有大片藩王牧地王莊,你的人又缺糧……一萬人馬,一年要準備少說五萬石米糧才不至潰散,要想吃飽則要十萬石。”

    “我估算,在固原放開了從王莊打糧,能弄到夠用兩三年的糧草,但別急著高興。”

    楊鼎瑞說著便抬手道:“要運回來,這糧食就隻夠一年半了。”

    “除非留在那,偏偏,固原四麵交通便利,北有寧夏、西有臨洮、南有鳳翔府關西分守,北邊又是二道邊牆。”

    “那地方要麽就不守,守就是被官軍合圍,或勝或敗,跑肯定是跑不掉。”

    楊鼎瑞攤手道:“所以那不可久居,等你走了,地方上沒了王莊,獅子營為朝廷解決了田土兼並與王莊拖累,回頭再調兵打你。”

    “那要這麽說,哪兒都不能去了先生。”

    劉承宗倒不是盲目樂觀,隻是他覺得朝廷沒這麽強的整合能力,真有這能耐,還能輪到他們這幫人起兵?

    問題早解決了。

    “能去,也非常值得去,隻不過打糧的手段要變,可以占幾座軍堡,但不攻城、不攻打王府、不誅殺惡首、不分配田地。”

    劉承宗攤手道:“那我不白去了?”

    “不白去,打糧,打了糧食搶了銀子,給惡首留夠一年吃用與性命,糧食拿出一部分,分給百姓,一樣得人心。”

    楊鼎瑞道:“你沒奴役百姓,人們還會種地,還會給王莊、給地主交糧,秋天再打一次,依然如此,地方生產不壞、朝廷征收不濟,從固原沿清水河向北一路掠至寧夏中衛。”

    “那分給百姓的糧,等我走了再叫他們搶去?”

    “搶就搶了,你又不是百姓的爹媽,分了糧自己保不住怪得了誰?他們起來反抗,就也變成了你。”

    楊鼎瑞又畫了個圈:“還能分擔壓力。”

    “那先生是想讓我占據寧夏中衛?”

    “別,千萬別,在寧夏中衛被官軍堵住,就隻能往騰格裏海跑了,進去也是個死。”

    楊彥昌道:“臨洮的兵、蘭州的糧、鞏昌的鐵、岷州的茶、西寧的馬,難道你還不知道該去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