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韓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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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涼城外,火光衝天。

    西城以南,金蟬子麾下數千饑民蟻附攻城,長梯繩索,攀爬而上,被城內衛軍擊退後圍困叫罵,喧囂不已。

    金蟬子穿著不合身的飛魚服,打著哈欠站在東城的城門樓上,聽著遠處炮聲陣陣,看城外火光衝天,揉了揉惺忪醉眼。

    他對當下的情況有點迷糊。

    他是平涼府本地人,三天前還是個鐵匠。

    就在那天,他認識了個新朋友,那個朋友說他叫艾繼先,是個在固原當兵的米脂人。

    艾繼先請他喝酒,這年月飲酒可是件稀罕事,倆人要了兩壺燒酒,基本都讓他喝了。

    席間聊天也淨是痛斥朝廷不公、藩王盡取平涼膏腴沃土的事,越說人心裏越不快,喝得暈乎乎,艾繼先說在他這平涼鐵匠身上,看見了能成就大事的氣概。

    把人捧得挺高興。

    後來發現那車店的小二和掌櫃都被綁了,整個車店住得人都是些老兵,他們說要奉自己為主,在平涼幹一番大事。

    但凡沒喝酒,他都不會敢答應這樣的事。

    可心中五分醉意、兩分怒氣,再加上三分手足無措,被艾繼先稀裏糊塗地套上了飛魚服,說幹大事要起名號,從今天起他就叫金蟬子。

    事情順利得有些離譜,也不知怎麽回事,他前腳混進東城,後腳城外饑民就處處響應。

    這座連城有中尉以上宗室六百餘人,服務他們的工匠役夫、歌姬伶人超過兩萬,其中一半都直接服務於韓王府。

    災年裏王府的祿米運送不及,整座城就像潑了滾油的柴草垛,隻欠一個火星。

    這個火星就是帶頭人。

    現在他們有帶頭人了。。

    轉眼間上千平涼饑民在城外洗劫將軍、中尉們的府邸山墅,而後湧入東城,占領市集與城牆。

    備受欺壓的工匠役夫在亂局中加入劫掠,向東城的將軍、中尉們發泄怒火。

    平涼城鬧得最厲害的那個夜裏,被城門樓裏的金蟬子睡過去了。

    如果不是醒在平涼城的城門樓裏,遠處炮聲轟隆,金蟬子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夢。

    可這不是夢,城門樓外,鄰居牛老二穿著從被殺死衛軍那搶來的鎧甲,提鐵錘忠心耿耿向他報告。

    金蟬子大王麾下已有兵將七千餘,麾下三員大將,分別是左輔艾我秀、右弼艾繼先、先鋒官朱亶域。

    如今酒醒了,金蟬子大王發現,手下這三員大將他都不太熟。

    尤其左輔右弼,一個就跟他喝過一頓酒,另一個根本就不認識。

    “左輔呢?”

    牛老二搖搖頭,不知道。

    “右弼呢?”

    牛老二還是搖搖頭,依然不知道。

    “那先鋒官呢?”

    這個牛二知道,往西邊一指:“朱老爺正攻城呢!”

    朱老爺啊!

    金蟬子知道了,這個朱亶域是城外的朱老爺,非常有名兒的宗室被廢庶人,平涼城的乞丐團頭兒。

    手下有幾個中尉和庶人乞丐,平日裏擠在城門口向那些出城的宗室或王府官員乞討,有了餘糧就救濟其他宗室庶人的孤兒寡母。

    牛老二說,攻打平涼城,大多數兵將都忙於搶掠,隻有這位朱老爺領上千人執著攻城。

    城外北邊山墅亭台樹上吊的十幾個宗室將軍,都是他們幹的。

    還有幾位將軍的府邸,因為平日裏對這些沒身份的窮親戚多有救濟同情,被宗室庶人們抬著轎子在平涼城繞了三圈,宣告他們的德行,並予以保護。

    如今已經被打退兩次了,朱老爺的手指頭都被炮子打斷兩根,還要組織第三次攻城,一定要進城把王府裏的侄子們吊在樹上。

    當血脈予以人們的羈絆瓦解,仇恨會以血脈之外十倍的力量反噬。

    金蟬子想了又想,對牛二道:“二哥,你去找一趟朱老爺,問問他想不想當金蟬子,想當就讓他當金蟬子,我們收拾收拾錢財,趕緊跑吧!”

    牛二愣住:“你,你昨天不是這麽說的啊!”

    “我昨天怎麽說的?”

    “我想想啊……橫跨關山,襟帶涇水,外阻河朔,內當隴口,屏障三秦,擁衛畿輔。”牛二想了想,從嘴裏連珠炮般蹦出一堆詞語,最後一拍手道:“昨天你要占了平涼城當皇帝。”

    金蟬子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我當個屁,喝多了天下都是我的,酒醒雞毛不是,你聽我的,趕緊把金蟬子這名號讓出去,我們弄幾十兩銀子跑出去,呆在這死定了。”

    金蟬子是貧苦人家出身的鐵匠,但他不傻,這會酒醒琢磨起來,對平涼城起兵的這幾千人心思想得很明白。

    人家都早就想鬧一場了,隻是怕死。

    如今有他帶這個頭,人人奮起,可官軍一來肯定跑得比誰都快,到時候就剩他個大傻子,王府和官府都不會放過他。

    五頭牛好看極了,栓上繩兒扯著脖子腿兒更好看。

    沒過多久,平涼府的金蟬子就換成了朱老爺。

    鐵匠帶了十幾戶親朋家眷上百口人,趕了兩輛糧車,載了三十多斤金銀,銅錢,沿小路悄悄進了南山,脫離了這片戰場。

    化名艾繼先的楊承祖回到城門樓,發現人去樓空,自己細心培養的山大王金蟬脫殼了。

    趕緊找上化名艾我秀的羅汝才,倆人一合計,初代金蟬子已經發現這個問題了,二代金蟬子是個隻知道攻城的楞頭,正好靠他吸引火力。

    倆人組織人手開始清點劫掠物資,放出馬兵遮蔽要道,向東北與鎮原縣相接的山道運送糧草財貨。

    羅汝才尋思,城上的守軍與攻城的饑民都已經很疲憊了,派出馬兵向西傳信,告訴劉承宗可以啟程平亂了。

    不過事情終歸跟他們早前設計有所出入,本來是件糊弄韓王、楊鶴、周日強的事,結果讓他們先知道了,甚至還專門邀請劉承宗發兵平亂。

    以至於獅子營啟程比預計中早了不少,這會已經離平涼府城很近。

    很快消息就傳回到羅汝才這,他和楊承祖合計,還要再添上一把火,否則搶掠到的糧食錢財無法運到東邊。

    當即發兵從東城牆協助饑民攻破西城。

    城頭炮聲陣陣、喊殺震天,城內亦是人群擾攘,平涼諸多宗室久不聞兵戈之聲,突遇大事,俱是嚇得狼狽奔逃。

    人們紛紛帶妃妾奔向牆高兩丈的韓王府,邸店雜役也想湧入王城,卻被王府長史催促派上城牆守城。

    諸多宗室攜家帶口湧入王城,帶回平涼西城大亂的消息,甚至城內雜居的衛所旗軍,也有小股蒙麵搶劫的,一派末日之景,擾得人心不安。

    韓王朱韶?年紀輕輕,不願再在宮殿之中,幹脆將王城事務都交由王府護衛,獨自跑去廣智門的角樓。

    廣智門是王城的北門。

    城南實在太亂,蕭牆外的哄搶,城牆上的廝殺,擾人心智。

    這座王城處處黃頂朱牆,佐以藍綠之色,象征著朱姓江山,皇權至上。

    王城之內,是四門兩殿三宮園的格局。

    四門是指自南向北,四道處於王府中軸線上的大門,分別為正門的欞星門、中門的端禮門、殿前左右有慎德堂、秉忠堂的承運門、以及作為後門的廣智門。

    兩殿便是承運們後的正殿承運殿、寢宮的存信殿,其中寢宮左右另有兩座寢宮。

    三宮園,則是王府西邊的柳湖避暑園和暖泉禦花園,以及東邊世子居住的東府宮。

    以這條中軸線,排列出占據半個平涼府城的王城,這座王城占地,比蔣應昌守衛的合水縣城還大。

    王府長史找遍王城,滿眼都是郡王郡主,將軍縣主,卻不知韓王何在,急得都快投井了,才聽人說韓王登上北城,賞柳湖荷花去了。

    長史這才走馬登城,急衝衝道:“王爺,此時城中大亂,你不坐鎮王城,跑到北城來做什麽?”

    韓王理所應當:“荷花正應季,再不看就沒了……長史不如跟本王一起賞荷。”

    說罷,韓王轉頭道:“要不你我同去觀瀾閣吧。”

    觀瀾閣在柳湖正中,修得硬山琉璃瓦、雕梁畫棟,是賞花觀波的好去處。

    長史被說蒙了,心說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賞花觀波呢:“王爺,一會兒賊寇破城,看什麽都沒用,衛軍正拚死抵抗賊寇,正是需要王爺鼓舞士氣的時候啊!”

    “鼓舞什麽士氣。”韓王轉過頭,奇怪地看了一眼長史:“平涼府城難道不是他們的家?”

    長史尋思,平涼府城還真不是衛軍的家,便提醒道:“王爺,衛軍的家在東城,東城已經失陷了。”

    “那他們還不去把賊寇驅走,把家搶回來?”

    長史麵色古怪,很難和韓王交流,便道:“衛軍認出,城外攻城的叫朱亶域,是被廢的庶人,他領著衛軍家眷攻城,不少衛軍都在城上投賊了。”

    一直非常鎮定的韓王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懼,不過片刻又鬆了口氣,恢複藩王儀態,往角樓上一坐,道:“讓他們據守片刻,固原五道兵馬一至,賊寇還不乖乖授首?”

    “我的王爺啊,固原的正兵營前年剛嘩變,遊兵營上個月立秋就去花馬池秋防了,西邊也在鬧賊,固原現在哪兒還有兵啊!”

    這下子韓王是真怕了:“固原沒兵了?”

    等長史以點頭回應,韓王提暗紋蜀錦袍起身,終於問到了正題:“你有什麽良策?”

    長史等的就是這句,作揖道:“下官正是來為守軍請餉,望王爺開庫銀為守軍發餉,以壯勇士膽氣!”

    “說得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韓王對這個辦法極為滿意,看向長史的目光非常讚賞:“你不要在這裏耽誤本王賞花了,這就去吧,本王給他們派餉白銀五百兩,教他們好好守城。”

    長史起初還挺高興,一聽這數目,麵上發苦道:“王爺,五百兩,分到每個衛軍手上才兩錢銀子。”

    “兩錢還少?那本王出一千兩,一千兩總不少了吧?”

    韓王踱步轉圈片刻,又回到城垛,搖搖頭道:“每人四五錢,都夠買十斤牙香了,這麽多錢,來年崆峒山上香火必然旺盛。”

    “王爺,衛軍不買牙香,他們隻想買糧食。”長史道:“糧食價高,四五錢也不過能買一鬥罷了。”

    韓王恍然大悟,拍拍腦袋道:“說得對啊,他們哪兒懂這些東西,那這銀子確實不多,可本王的錢你還不知道嗎?前年放的貸,今年還沒收回來,著實不願出更多了啊!”

    說著,韓王擰著脖子抬手指向長史:“誒,你是本王韓府的長史,時值災年,不想著怎麽給主君省錢,胳膊肘往外拐,你的想法挺好,這事就由你去辦。”

    “韓王府出銀一千兩,你去找我那些叔伯兄弟,全是郡王將軍,躲在本王府邸裏,讓他們出錢,湊出萬兩銀子給軍士們關餉。”

    韓王拍著大腿麵色發狠道:“誰要是不出錢就攆出去,把軍士全收到王城據守,不管他們!”

    長史正要領命而去,就被韓王叫住,道:“慢著,你去跟他們說,本王出銀三千兩,讓郡王出一千,四十多個鎮國將軍出五百,八十多個輔國將軍出二百,二百多個奉國將軍一人一百,單這就五萬多了,留四萬,剩一萬多給軍士們發了。”

    好家夥,長史抬手豎起大拇指:“王爺英明!”

    長史跑去辦事,宗室們自是互相推諉,但看這韓王已經出錢,還給他們定下規矩,誰也沒辦法。

    諸多郡王郡主、將軍縣主也隻能依例掏錢。

    隻是還沒等大夥兒把錢送到韓王府的王城裏,街市上就有潰軍奔跑而過,大喊大叫告知全城,西城已破!

    轟然之間全亂了,就連韓王也哆哆嗦嗦從城上被護衛扶著往下跑。

    與紛亂在王府中亂竄的宗室們撞到一起,又卷起所有人往北跑,穿過柳湖,卷著大隊人馬向尚未被攻破的北城逃去。

    而後大量饑民蜂擁入城,衝向一座又一座朱牆明黃琉璃瓦的府邸,叫喊著、哭泣著,瘋狂發泄自己的怒火。

    東邊遠處的城門樓上,羅汝才扶著城垛,看向一旁的楊承祖,倆人麵色忐忑。

    他說壞了:“好像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