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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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擺言台吉沒穿鎧甲,著緞麵袍子坐在墩台上,心中對軍陣並無畏懼。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火落赤家八個兒子,小拉尊是最小的那個,前幾個兒子歲數都很大,也都和明朝打過交道。

    擺言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曾經隨父親支援寧夏的哱拜,見過明軍的大陣仗。

    “是我太老了嗎?你們年輕人現在都這麽說話?”

    擺言苦笑一聲:“羅哲嘉措也這麽說。”

    劉承宗沒聽懂,把陳師佛叫過來:“翻譯。”

    他本來想秀一把自己的蒙古言語,但考慮到可憐的詞匯量,隻會一些‘放下刀’、‘降者不殺’之類的話,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對陳師佛問道:“羅哲嘉措是誰?”

    陳師佛都不用問擺言,直接道:“羅哲嘉措就是小拉尊,白佛轉世,全青海蒙古的上師。”

    劉承宗愣了片刻,在心裏大概弄明白為啥,拉尊的哥哥歲數都夠當拉尊父親的原因了。

    合著火落赤生這個兒子是政治需要。

    和蒙古血統的四世喇嘛一樣,想必火落赤生小拉尊,也是因為有活佛說,我的轉世必會生在你家,所以火落赤就在晚年造了個娃。

    “問問他,拉尊也想讓我給他上貢?如果是這樣,就不用說了,後麵各憑本事,看誰給誰上貢。”

    陳師佛把劉承宗的話轉述給擺言,擺言臉上並無大的波動,仍然笑眯眯道:“我不是來宣戰的,你們到青海來,一定要打仗,我隻是來避免你和我們打仗,我先說條件,你們考慮幾天,我會在這住著。”

    劉承宗沒說話,隻是點點頭。

    隨後擺言對隨從招招手,隨從抱來狼毒草紙做的書上前,擺在墩台上。

    擺言道:“這是拉尊送給你的禮物,你讓人看一看他,如果原意用,拉尊不會對日月山七部的事怪罪,還會把海北讓給你,隻要每年一千匹馬。”

    劉承宗聞言大笑,這個小拉尊,怎麽說呢……就好像青海的一麵鏡子,竟會如此相像?

    這家夥做事幾乎和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拉尊好大方啊,把這麽一片不歸他管的地方送給我。”劉承宗大笑道:“不如這樣,你告訴拉尊,每年給我一千匹馬,我允許他在烏斯藏牧馬。”

    擺言特別難受,想打仗。

    他覺得自己就不該來,應該讓小拉尊自己過來跟這人談。

    擺言從前以為自己最小的弟弟是這世上最不願吃虧的人,誰知道現在麵前有個比拉尊還不願吃虧的人。

    “我希望你知道,拉尊給出的條件已經很合適了,你從漢地來,馬對你們來說是很珍貴的東西,但在這不是。”

    擺言終於皺起眉頭,抬手控製不住,指了指劉承宗道:“你除了海北,還想在青海哪裏種地?如果你不是漢人,從強占日月山我們就開戰了。”

    “一千匹馬,日月山一年就能給你四百匹,海北還有那麽多番子,這些東西都是白送給你!”

    看他惱怒,劉承宗心裏就舒服了。

    他笑嗬嗬道:“你怎麽還急了呢,烏斯藏那麽好的地方,你們過去一年不得養幾十萬匹馬?我才要一千匹。”

    他們說的海北,就是青海湖以北。

    說罷,他不再嬉皮笑臉,道:“我當然要去海北,拉尊如果能讓海北幾萬流虜全部撤走,我就每年給他一千匹馬,他能嗎?他不能,那我為何給他馬?”

    他拍了拍擺言帶來的書,揮揮手道:“你可以在這住著,也可以回去跟小拉尊通通氣,我看看這東西,過些日子我們再談。”

    劉承宗心底,巴不得小拉尊動兵到這裏襲擊他,因為他沒辦法去襲擊小拉尊。

    他的士兵還在習慣河湟穀地的高度,這裏比陝北高了一千多米,氧氣變少,讓他們的體力消耗變大了。

    這不是什麽大問題,河湟穀地是這裏最低的地方。

    但再往西走,走到環湖區域,會更高一些。

    而小拉尊所在的黃河南岸白石崖,盡管於東南群山之中,但那的高度不亞於青海環湖地帶。

    即使是西寧的兵,到那邊去都會有一兩天體力下降的情況出現,更何況他們這些從陝北來的兵。

    所以他們才需要在俱爾灣整訓,然後再向青海湖區域挺進。

    擺言見說清楚一千匹馬輕而易舉,還是無法說動劉承宗,也幹脆不再多說,寄望於那套律法,便點頭道:“那我就在這裏等著。”

    說罷,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陳師佛:“好好看看,對你們有好處。”

    劉承宗注意到擺言這個動作,命護兵把他們帶下去,騰出一間地窩子,供給食物、嚴加看管,隨後才問道:“這是什麽,經書?”

    陳師佛翻開看了看,道:“大帥,這應該是烏斯藏那個藏巴汗製定的律法。”

    “律法?”

    劉承宗第一次對小拉尊的用意感到疑惑不解。

    其實他對小拉尊感官還行,每年索要一千匹馬,談不上苛刻,甚至站在拉尊的角度上,還吃虧了。

    因為這無非是把劉承宗當做類似元朝時的包稅官,收夠一千匹馬,剩下的都歸他,無非是橫征暴斂的程度問題。

    但他原本以為這會是套經書或什麽東西,送來一套律法?

    很搞笑,他從大明來,有此時全世界最完備、最先進的律法,給他送這個有啥用?

    還不如送他倆年輕婆姨實際呢。

    但他還是打算看看,能增進他對烏斯藏的了解,便道:“把這個譯出來,你一個人有點費勁,我去再找幾個人幫著一塊譯,能快一點。”

    其實倒不是快慢的事,這種東西不能讓一個人解釋,否則很容易偏離其本身意思。

    他讓人去西寧城又找了幾個人,到這邊跟陳師佛一同譯書,他則接著練兵,結果萬萬沒想,兄長那邊派人報信,早前隨曹化淳一同離去的左光先又回來了。

    再見著左光先,劉承宗感到非常奇怪:“你回來幹嘛?”

    卻沒想到左光先當即拜倒:“大帥,把我的兵還給我吧!”

    “啊?”

    劉承宗一臉蒙圈,這左光先說他媽啥呢?

    他挺喜歡別人納頭便拜,前一段李卑、馬科分別給他拜一家夥,心裏挺美。

    但那是他想讓別人拜,並付出了很大的腦力勞動,才達成讓別人拜倒的結果。

    左光先這他啥也沒幹,受人一拜心裏就挺忐忑,連忙道:“你先給我起來,怎麽回事?什麽東西我就把兵還給你。”

    左光先是實在沒辦法了,來的時候他手上有五百多個兵。

    走的時候呢,還是有五百多個兵。

    劉承宗專門給他撥了五百石糧,派了五十五輛驢車,作為這段時間開路斷後的回報。

    裏頭還有三輛車是曹化淳的,曹公公給他幫了不少忙,就送了點獅子營特產,字畫器具什麽的。

    反正離開那天,劉承宗達成所願、曹化淳脫離苦海、左光先遠離掙紮,大家都奔向光明的未來,心情都很好。

    但離開西寧,對左光先來說不是那麽回事,從離開西寧的第一天起,他的士兵就開始生病。

    今天少了個什長、明天缺了個隊長,走到蘭州清點士兵,還剩三百二十人,兵糧還剩二十車。

    氣得曹化淳幹脆帶著淨軍不跟他們一起走了,總有士兵想去淨軍看護的車輛摸點東西下來。

    後來曹化淳從蘭州找了個將官沿途護送,左光先自己上路,路上兵跑得更厲害了,完全製不住。

    走到安定縣的延壽驛,還剩一百多人,五車兵糧怎麽走都走不回寧州。

    實在沒辦法,他隻能回西寧找劉承宗要人。

    左光先不起來,篤定認為劉承宗往自己隊伍裏派人搞了策反活動。

    劉承宗很冤啊。

    他苦笑道:“我沒留你人,也沒給你使絆子,我不知道他們在哪。”

    左光先不信。

    或者說是不願相信。

    他的兵跟著他,那麽多苦日子患難與共,沒跑。

    帶著幾十車糧草上路,所有士兵都留了十幾斤炒麵,明明有糧了,卻自相崩潰四散逃竄?

    他不能接受。

    內心裏最後一根稻草驅使他回到西寧,就是想讓劉承宗當麵承認,是他在暗地裏耍了手段,把兵騙走了。

    他的兵沒文化,好騙。

    左光先長拜不起,腦袋拜在地上,把臉麵深深藏起來。

    讓劉承宗有些,有些措手不及,這個遊擊將軍的肩膀在聳動,如果他不是藏著臉偷笑,就是崩潰了。

    劉承宗歎了口氣,他能想明白左光先的部隊經曆了什麽。

    堅持,對士兵也好、對饑民也好,堅持忍耐是世上最容易的事。

    領著吃完還餓的口糧、懷揣對未來的美好盼望,什麽事都不用做,捱著就過去了。

    不需要反抗、不需要內心鬥爭、不需要擔驚受怕、不需要改變生活狀態,隻是一如往常。

    改變比堅持難得多,一個人能做個好士兵未必能做個好強盜,人們對進入未知領域總是充滿畏懼。

    所以隻要沒人帶頭,大多數人都能堅持半死不活。

    這麽一比較,賀人龍還是聰明,早早就把曹耀放了。

    劉承宗甚至可以想象,哪怕賀人龍不放兵,他這會兒也不會在榆林當兵,很大可能正跟著曹耀落草為寇呢。

    劉承宗歎了口氣,等了很久,什麽話都沒說,假裝自己沒看見左光先的肩膀聳動。

    直到他平複心情恢複體麵,靜悄悄地擦了擦臉。

    他才上前把左光先拽起,迎著左光先感激的眼神道:“你出去在我營裏找,我不管是不是你的兵,但凡找到願意跟你走的,我獅子軍一向來去自由,由著你把人帶走。”

    走出中軍帳,劉承宗的護兵正在和左光先的家丁聊天,這讓左光先更加羞愧。

    因為他的家丁正踩著拴馬樁侃侃而談:“苦怕個啥嘛,有糧吃嘛,我家娃娃還在榆林,不然……將軍!”

    護兵和家丁隨即立正,當左光先走過身側,家丁心驚肉跳。

    直到劉承宗帶左光先走過他們,家丁才看向護兵長長鬆了口氣,抿嘴笑著給自己嘴上輕輕拍上一巴掌,這才跟了上去。

    劉承宗對二人談話聽得清清楚楚,對左光先道:“你我同路行千裏,我不難為你。”

    “你若能找到人,湊夠五百我由著你帶走,還再給你出五百人一月行糧,如果找不到,回去你也不好交差。”

    “你是武舉出身,我這也正是用人之際,就讓你家丁持手令騎快馬回去,把你和家丁的家眷都帶過來。”

    左光先沒說話。

    “你這人沒意思,有什麽好怕的?”

    劉承宗搖搖頭道:“我這不缺馬,讓他們路上放開了換,快的話年前能回來,慢的話就在韓王府過個年,那有我的兵,沒人動得了他們。”

    左光先擰著眉頭想了半天,開口道:“你在那邊幾百傷兵,護得住?”

    “幾百傷兵誰都打不過。”

    劉承宗聽見他反駁,眯眼樂了,說得非常輕鬆且認真:“但他們能保韓藩不陷。”

    左光先道:“是不被他們陷吧?”

    “這還不夠?我就問你一件事,我劉獅子不開口,誰敢帶兵進平涼?進平涼韓藩立即失陷。”

    劉承宗轉頭對左光先道:“除了平涼,要穿過六盤山剩下那幾條路,他們都得繞,所以隻要到平涼,你的家眷就安全了,即使有追兵也追不上。”

    左光先不知道。

    投奔劉承宗這事,左光先早在劉承宗還是賊的時候,就在腦袋裏閃過。

    畢竟賊有糧他沒糧。

    但這事本能得讓他抵觸,也就不用往下想了。

    可如今仔細想來,這種抵觸還真禁不住細想。

    如今說是投賊吧,好像也不是投賊,就算劉承宗是個賊,那四品青海宣慰使司的同知周日強,也是朝廷給的啊。

    況且他的士兵還能得了糧食。

    “別這麽墨跡,就一句話,要麽去挑人,挑到挑不到你都走人;要麽你留下給我效力,家丁去接家眷,換個地方打北虜。”

    “家眷,真能如大帥所說,安全抵達?”左光先下定決心,抱拳道:“若能抵達西寧,我今後就在大帥身邊效力。”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周知州家眷在保定府,接過來還比較難,你家眷在榆林,怕什麽?”

    劉承宗在心裏暗自盤算一番,從榆林南下,到魚河堡由賀勇接應,進延安府有塞門千戶任權兒、延安衛參將楊彥昌和種地王高迎祥,進慶陽府合水知縣蔣應昌能幫忙,過了寧州就是平涼。

    然後混在韓小王的商隊裏,一路走過來就行了。

    順手,可以把李卑的家眷也接過來,徹底安了轉仕獅子軍官銜最高的武將之心。

    劉承宗沒有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隻是說道:“那事不宜遲,我去找個人寫封信,這兩日就讓你的家丁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