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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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壯的健馬在河穀積雪中奔馳,劉承宗在馬背上提著短鳥銃,高聲大笑。

    十餘名護兵驅趕著成群的巨大盤羊,在河穀亂竄。

    盤羊是世界上體形最大的綿羊,攀爬能力相對較差,所以逃跑時不願往懸崖峭壁上竄。

    它們在冬季發情,為了搞對象,成群結隊出現在河湟穀地,經過短暫而劇烈的運動,幾聲銃響過後,河穀裏重歸平靜。

    “哎,色字頭上一把刀。”

    劉承宗勒住戰馬,看著跑不動的盤羊重重摔倒在雪地裏,被護兵套上繩索慢慢拖走。

    等待它們最終的命運,是與秋蘿卜一道,出現在獅子軍年夜飯的餐桌上,成為冬季暖身的絕佳湯品。

    他揚著銃對兄長笑道:“哥,怎麽樣?”

    劉承祖策馬站在身旁,騎著一匹高大的戰馬,手上同樣提著火槍,點頭道:“馬跑得慢了點,但這東西很方便。”

    他們兩人都換了坐騎,騎著河曲來的大馬,這裏的河曲馬有唐馬的血統,體型強壯矯健,依然帶有那個富足時代的影子。

    不論在爛泥灘還是高原上,都如履平地行走自如,載重比他們的戰馬更大,力量很強、速度中等、耐力稍差。

    就算他們的炮再重一些,單套馬也能拖得動。

    至於火槍,劉承宗拿的是一杆改裝過的輕鳥銃,藥池增加了擋風的黃銅蓋,射擊前放慢速度、板開蓋子、扣動扳機,以免馬背顛簸把引藥吹跑。

    整個動作必須平穩、連貫、快速且精確,不過這事對劉承宗來說不難。

    而劉承祖手上拿的,是一支有二尺銃管的燧發長管手銃。

    製作新鳥銃時劉承宗提過一嘴,師成我就給他做了個小玩具。

    湊著今天有時間打獵,就讓兄長劉承祖拿著玩玩。

    劉承祖拿著手銃看了看,笑道:“這東西平時玩玩還行,拿著打仗可不方便。”

    劉承宗點點頭道:“可以小規模裝備,有短處,但也有其長處。”

    這種燧發銃機,製作上比火繩銃機麻煩一點,彈簧倒不是大問題,能做交股剪刀的匠人都能做簧片。

    燧發與火繩,隻在銃機上有區別,銃管與彈藥沒有變化,威力射程一模一樣,對這個時代的手工業來說沒有任何技術難度。

    優勢是沒明火、不怕風、沒火繩,有瞬間擊發的可能,隊伍能排得更加密集。

    劣勢是比之火繩銃機,費工事、發火率低、精準度差、可靠性低。

    發火率低是可以改良的,但改良程度有限。

    火繩的發火機製,是扣動扳機,讓燃燒的火繩落在倒有引藥的藥池內,引藥燃燒,通過火門引燃銃管內的火藥,進行發射。

    燧發的發火機製,是通過簧片蓄力,利用擊錘燧石撞擊產生火花,使火花點燃引藥池,進行發射。

    擊錘的力量小,發火率低;擊錘的力量大,銃身震動會使精準度差。

    而可靠性差,表現在兩個方麵。

    一方麵其零部件比之火繩銃更多、更複雜,且受力更大,更容易損壞。

    另一方麵則在密集隊列使用過程中,發火率低帶來的意外。

    火繩銃手隻要確保火繩落在藥池裏,而藥池裏的引藥沒被吹跑,基本上就能確保擊發。

    燧發銃手的擊錘砸落,未必就能確保擊發,一個人使用時發沒發射很容易看出來,但一排燧發銃手在列陣戰鬥中,齊射過程中有可能會產生誤判,向銃管內重複裝填彈藥,導致炸膛。

    在使用火器的態度上,劉家兄弟倆驚人的相似。

    他們都非常願意在戰鬥之外的任何時候使用火器,但在戰鬥之中,兩人都更加信賴弓箭。

    劉承祖把火銃還回來,問道:“小規模裝備,多小?”

    “四五百?它比師成我早前做的佛狼機手銃更容易製作,同樣適合馬兵使用。”

    劉承宗說著搖頭笑了:“練一個騎射好手要三五年,但一個人在馬背上熟練用這個,隻需要三五個月,而做兩支這個,隻需要三十個工。”

    製作鳥銃最難的地方在於把銃管鑽光、鑽直,精良耐用,這也是最耗費工時的地方。

    相較四尺長管隻有一半的手銃,顯著縮短了製作時間。

    “但那三五年,是他們在家自己能練的三五年,而這三五個月,則是在你的練兵營裏練三五個月。”

    劉承祖補充道:“這中間的花費,又是多少呢?”

    訓練成本,是比器械更大的支出,所以盡管燧發銃的成本比火繩高了那麽兩三分銀子,但在劉承宗眼中是能直接忽略不計的。

    一杆銃的成本,便宜的六七錢、貴也不過一兩多不到二兩銀子。

    這點錢隻夠養兵一倆月。

    劉承宗揚著臉笑道:“所以因材施教、因地製宜,我們人少嘛,有能耐在家練三五年騎射本領的好漢,這周圍能找到多少呢?”

    “使用火器是大趨勢,時代變了。”

    伴著劉承宗開口說話,呼吸在空氣中凝成白霧,他把火槍塞回馬鞍旁的皮套裏,戴上厚實的手套,望向遠方的雪山。

    “十年如一日磨練出的技藝,在戰場上興許還沒進弓箭射程範圍就被一炮打死,上萬精銳之師就能包打天下的舊時代,已經越來越遠了。”

    劉承祖深以為然,其實他們並沒有完全生在那個時代。

    從他們上戰場起,戰爭的規則早就冷熱結合了,但對從前的他們來說,麵對北虜,技藝精湛的戰士依然所向無敵。

    隻是看見河曲馬,難免想起具裝甲騎馳騁戰場的時代。

    劉承祖的臉頰被凍得通紅,相對獅子軍駐紮在外,西寧衛是個更好的地方,他裹緊了裘袍,二人踱馬向避風處走去,路上抽抽鼻子問道:“你真打算給北虜賣刀?”

    河穀不知廢棄多少年的殘桓斷壁旁,護兵升起篝火,兄弟二人栓了戰馬,劉承宗拾起幾塊潮濕木塊放到篝火旁邊,問道:“大去找你了?”

    崇禎三年的整個臘月,獅子軍的頭目們都在商議設廠開市的事。

    設廠不是大事,他們有西北最好的技術,手工製造這個時代所有東西,都沒有技術門檻。

    能限製他們的隻有高級匠師數量不多,及原材料不足。

    所以他們設什麽廠,取決於青海土達能給他們提供什麽原材料。

    如今敲定的有織造、軍器、百工三局。

    其中軍器局自然是製作兵器的,織造局管做服裝、白帕、毛毯等織工。

    百工局在劉承宗的設想中,是主要用於對蒙貿易的機構,雇傭西寧、土司的工匠,接受蒙部訂單,製作生活用品。

    諸如農具、首飾等技術含量不太高的需要,都由百工局來完成。

    唯一能引起他們爭論的隻有一件事,鐵器。

    用鐵器封鎖蒙古,是大明的一貫國策,如今獅子軍的頭目們俱出身大明,在這一點上自然也無法免俗。

    隻是形勢所迫,鐵鍋他們禁不了了,向蒙古人出售兵器,是他們爭論的關鍵。

    父親對此感到良心不安。

    “大找我了,問了火落赤八部的情況。”

    兄弟倆坐在篝火旁取暖,劉承祖摘了毛皮手套,在火堆旁烤著,轉頭道:“大擔心將來你賣出去的刀子,砍在河州百姓頭上,於心何忍?”

    “我也想過這事,但青海蒙古有刀,它禁不住。”

    劉承宗說著,抬手向遠處營地的方向指了指:“那個擺言,我跟他聊過幾次,哈密以西有個葉爾羌地方,不光能做兵甲,還有火槍。”

    “葉爾羌?”

    劉承祖咀嚼著這個挺清奇的名字:“聽名感覺挺厲害。”

    劉承宗搖搖頭:“嘉靖年,頭目是個從印度蒙兀兒過來的蒙古二串子,帶著君主一萬兵,跟哈薩克賣了君主,換了五千軍隊,攏共跟我差不多,仨瓜倆棗的人,鑽進大漠建了國。”

    北邊是衛拉特和哈薩克,東邊是大明和土默特,自己困在一片大沙漠,位置非常悲劇,環境非常惡劣。

    東邊的大明最儒雅隨和,原則上誰敢挨我,我就幹誰。

    衛拉特和哈薩克天天幹架,這倆都是誰在我旁邊我就幹誰的狠角色。

    而當年統帥右翼三萬戶的俺答汗人狠脾氣大,旁不旁邊都不重要,是隻要想幹,飛也要飛過去幹一架的草原霸主。

    處在這麽個環境裏,葉爾羌隻能瑟瑟發抖,打不過別人那就隻能內亂了,所以據擺言台吉所說,葉爾羌現在的兵力還沒劉承宗多。

    劉承宗又往北指:“葉爾羌北邊是哈薩克和衛拉特,這倆才是厲害角色,更往北很遠的地方有條鄂畢河,河西有一夥羅刹國來的蠻子強盜,前朝叫斡魯思,有火槍和炮。”

    “衛拉特的準噶爾圍著個鹽湖,跟蠻子強盜打了有二十多年,所以準噶爾也有槍炮。”

    說完,他解下腰刀擺在腿上,看向兄長:“哥在西寧,知道那邊的走私吧?擺言和我說,一把這個,能換一峰駱駝或九頭牲畜。”

    兄長眼睛瞪得渾圓。

    劉承宗剛從擺言那聽來的兵甲走私貿易,簡單粗暴的價格時,心裏感受和兄長差不多。

    弓和箭筒,等於牲畜三頭。

    一柄腰刀、一對腕甲或一支火銃,等於牲畜五頭。

    頭盔一頂或高級刀劍一柄,等於一峰駱駝或九頭牲畜。

    一領全套鎧甲,等於牲畜九十頭。

    前段時間擺言在青海湖南邊的另一個弟弟嫁女兒,女婿家下聘禮,按規矩台吉嫁女兒,聘禮需要五十頭牛和一百隻羊。

    後來女婿家拿出兩套紮甲,女兒就嫁過去了。

    “這中間有多大的利潤?”

    劉獅子搖搖頭道:“這事我們禁不了,即使我們不做,它也就在那,但我們的手往前伸一點,就能多控製一部分。”

    “拉攏願跟隨我們的,組成聯軍削弱敵人,賣出一把刀的回報,足夠製作十杆銃。”

    劉承宗滿意兄長的表情,緩緩點頭道:“長此以往,我們會擁有一大批熟練匠師,獲得很大的市場,足夠多的財富,能給軍隊發餉、能通過市場回流,甚至發行我們的紙幣。”

    劉承祖前麵聽得津津有味,到這滿臉嫌棄地愕然問道:“寶鈔?”

    “寶鈔的發行沒有準備銀兩,紙幣就是收據,不準備貴金屬,那就是騙人,朝廷收稅都讓納銀,卻指望百姓把寶鈔當錢花,那不是笑話嗎?”

    劉承宗笑了一聲,而後攤開手道:“我們不一樣,我們有白銀三十萬兩,就能發三十萬兩的票據,隻要市場在我們手裏,信用很簡單,我們的市場隻收票據。”

    “青海地廣人稀,攜帶白銀不安全,但票據容易攜帶,可以建立貨棧收購材料,甚至以後……”

    劉承宗眯起眼睛嘿嘿笑出聲來:“我可以印五萬票子,找五萬個蒙古兵幫我打一場仗。”

    劉承祖聞言笑得前俯後仰,冷風一灌又趕忙裹緊裘袍:“我信他們會為票子給你打一場仗,但我不信你能找到五萬個蒙古兵。”

    “就是這麽個意思,大概理解就行了。”

    劉承宗也跟著笑,笑過之後擺擺手道:“隻賣兵器,並不能杜絕他們搶我們,所以免不了打仗,但如果我們日用品賣遍青海,所有人都會聽我們的。”

    劉承祖臉上的表情很複雜,非常疑惑。

    他不明白弟弟為何這麽熱衷於控製蒙古人,他問道:“你打算,用蒙古人打大明?造反說到底是自家人鬧別扭的事,把鄰居拉進來,不行吧?”

    劉承宗對兄長這個說法很感興趣,笑道:“推翻大明,當然是我們自家的事,但這個安心放牧的鄰居,正被東邊那個不安分的鄰居收買,記不記得陳欽岱說的那個岱青,漠北蒙古。”

    “漠南有一批蒙古人已經投靠後金的黃台吉了,自家的事,輪不著他吧?”

    劉承宗肅容道:“退一步說,不能讓倆鄰居合起夥來對付我們,所以貿易,各取所需。”

    劉承祖聽見弦外之音,問道:“進一步呢?”

    “進一步?”

    劉承宗道:“這鄰居當過咱的東家,他們成了破落戶,我們為啥不能當他們的東家?”

    說罷,他轉頭望向劉承祖,道:“哥,有沒有給我找個蒙古嫂子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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