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囊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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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尕馬和尚到海北來,是個意外。

    本身在他出發時,玉樹一帶的西番部落,就對於漢軍進駐青海的消息一概不知。

    而尕馬和尚自幼沿襲次子出家的習慣,早在萬曆年間就前往烏斯藏,受封為囊謙國的國師,此後一直居於根蚌寺,對中原事情不甚了解。

    若無意外,他應該在家寺裏做一輩子主持,可父親與兄長先後死於同白利土王的鬥爭中,讓他不得不從寺廟抽身。

    若換了其他敵人,哪怕不報父兄之仇,尕馬也能躲進衛藏,保一輩子太平。

    但白利王不單是強大的敵人,自萬曆四十七年,信仰苯教的白利王頓月多吉繼位以來,一步步掌握權勢,向周圍四處攻伐。

    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土王,成為北起阿壩黃河、東至四川打尖路、西抵藏地昌都、南與雲南接壤的康區之王。

    康區與藏地信仰不同,吐蕃時期在讚普的支持下,藏地全麵改信佛教,不願改信的苯教信徒,則被流放至阿裏、朵康等邊緣地帶。

    在那之後,佛教一步步完成本地化,逐漸興盛乃至在藏地分為多個流派,自相傾軋,苯教仍然以頑強的生命力根植於這片土地。

    數百年來,佛教在理論上降妖除魔,把苯教神明以‘收服’名義,繼續被西番土民信仰著,二者之間越來越像。

    它們之間最大的區別,是作為適配部落社會的原始薩滿教,苯教沒有寺院,巫或薩滿依附於部落酋長,除了祭祀之外,不會占有更多土地或財富。

    而適配吐蕃帝國奴隸社會的和尚們,則恰好相反。

    一個向往強大的世俗統治者,即使滿心抱著與宗教合作的意圖,也必然與掌握權勢的僧侶團體產生矛盾。

    尕馬,就是掌握權勢的僧侶之一。

    海北的練兵馬營之外,從囊謙地方過來的尕馬布了小營,編撒風馬旗、懸掛五彩經幡。

    隨從僧人正在石頭上刻經文,尕馬坐在帳中搖動轉經筒,可心思卻靜不下來。

    漢帥劉承宗的軍隊,比他想象中還要兵強馬壯。

    尕馬對戴道子的印象非常好。

    在青海湖南的山路上,他的牧僧把兩頭馱貨的犛牛弄丟了。

    戴道子的塘兵發現犛牛,既沒私吞財物、也沒宰殺犛牛,反而在路遇尕馬之後,把犛牛還了回去。

    這種事對大部分西番百姓或部分蒙古人來說,倒也正常,依照這邊的風俗,人們不但不敢侵吞僧人財貨,反而會在僧人路過時拿出自己的財貨布施,以換取福報。

    即使在白利王的地盤上,也是如此。

    但對於中原來的塘騎,沒有這種習慣。

    他們把牛還回去,隻是他們覺得應該還。

    當拉尊與古如的戰鬥結束,塘騎們此次出征,賺得盆滿缽滿,以多了個歪梁子的代價,人均趕著六頭牲畜回海北。

    這些牲畜有力保障了他們的道德底線。

    對尕馬來說,戴道子是個好人。

    他此行的目的是穿過祁連山,去往衛拉特,在蒙古人那裏尋找可能的幫助。

    為達成這一目的,他攜帶了兩樣精挑細選、投其所好的禮物,財貨與教法。

    因為途中會經過漢人的地盤,所以戰馬與財貨獻給漢人皇帝,而最終解決他的問題,還是要靠把教法送給蒙古人。

    人們求助神明的基石,是惡劣的自然環境與自身難以解決的問題。

    漢地一方麵缺少這種基石,另一方麵作為多種古文明交融的中心,人們見多識廣,自有一套不斷改革的世俗觀念。

    這種世俗觀念就像康區百姓篤信的苯教一樣,根深蒂固。

    他們的教法在藏地康地是被廣泛接受的正道,到了漢地就會成為外道,對指導生活無法起到幫助。

    但對衛拉特的蒙古人來說,惡劣的自然環境與自身難以解決的問題,那邊都有。

    尕馬真正想找的人,是以調停戰爭而聞名的衛拉特盟主,和碩特部的國師汗。

    至於劉承宗的軍隊,尕馬其實不希望得到其幫助。

    短暫留宿海北這幾日,尕馬大概對獅子軍有了些許了解,他們不是地方政權,從東科爾到海北劃地自治,是一群掌握極端武力的流亡軍人。

    毫無疑問,這在兵力上這是一支強援。

    但就連朝廷都未能將勢力延伸至玉樹與昌都,劉承宗作為漢人,將來早晚還要回到漢地,即使能助他出兵一次,也無法長久保護囊謙地方。

    當然那是長遠才需要考慮的事,在當下看來並不重要。

    在如今,重要的事情是……尕馬囊中羞澀,雇不起一支這樣裝備精良的軍隊。

    氈帳外砰砰幾聲銃響。

    這些從中原來的馬隊,又開始操練他們的軍械了。

    尕馬見過火槍。

    火槍在雪山之上是稀缺兵器,但也不是絕無僅有,主要來源於阿裏地區,那裏與占據印度的蒙兀兒接壤。

    所以火槍在雪山之上非常稀缺,卻也並非絕無僅有,尕馬甚至聽說在雪山西邊,甚至有騎在戰象背上放銃的火槍兵。

    但尕馬從未見過那麽多火槍。

    數百杆製式不同的火槍進行齊射,震天動地令人肝顫的聲響,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沒錯,是自己雇不起的軍隊。

    突然,戴道子走進帳中,喜道:“尕馬,大帥要見你了!”

    轉經筒的鎖鏈緩緩停下,尕馬深吸口氣,點頭走出氈帳。

    三月海北的冷風依然刮麵。

    劉承宗打馬掠過打放火器的小軍陣。

    經過這個冬天,軍士們的衣袍鎧甲都變了模樣。

    他們的頭盔頓項、鎧甲、衣袍邊緣和箭袖都加了一層毛皮裏子,衣甲都毛絨絨的,看著就很暖和。

    這兩天他都忙著確定練兵馬營的作戰能力。

    冬去春來,經過數月整編磨合,這支以七千延綏、寧夏、固原邊軍為骨幹,萬餘旗軍、農民軍、饑民為輔的軍隊,基本恢複了戰鬥能力。

    看著遠遠走來的尕馬一行,劉承宗立在馬上,淡然接受其行禮,隨後才翻身下馬,邀其入帳。

    “戴道子說了你的事,囊謙部與白利部紛爭,你有多少軍隊?”

    尕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軍隊,他們眼下正在流亡避難,僧俗千餘人躲在玉樹的結古地方,當地有個紮武部落頭人,暫時保護他們。

    囊謙沒有常備軍,都靠各部落頭人戰時征召,根蚌寺原本倒是有四百多僧人武裝,但如今都被接連大敗嚇破了膽。

    尕馬想了想,說:“過去囊謙能集結三千軍隊,隻要回到囊謙,那些頭人還會附從我們。”

    劉承宗換了個問法:“整個囊謙地方,有多少人?”

    “四千多戶。”尕馬想了想,不太確定道:“兩萬餘人。”

    劉承宗撐著下巴不置可否,繼續問道:“白利呢,他有多少軍隊、多少人?”

    說來也怪,尕馬對囊謙的人口並不了解,卻非常了解白利王統治的人口,不假思索地答道:“一萬六千四百餘戶,九萬餘人。”

    直接精確了兩位數。

    劉承宗為之側目:“大和尚,你對自己家的事都不清楚,卻對白利的事這麽確定?”

    尕馬麵露苦笑,解釋道:“在白利王統治的地方,每戶人家都必須派出一個兒子為他當兵,任何人都不能逃脫,他有一萬六千四百個士兵,自然就有一萬六千四百戶人。”

    抽丁的比例很高。

    “他用什麽養兵?”

    “養兵?”

    尕馬非常疑惑的看向陳師佛,等陳師佛重新把這個詞解釋了兩三遍,尕馬才恍然大悟:“原來大帥問的是兵吃什麽,他們的父母養他們,準備什麽就吃什麽。”

    陳師佛剛剛轉述完,尕馬又補充道:“兵器也是如此,每戶人都要給當兵的兒子準備兵器,準備什麽就用什麽,父親死了兒子再用。”

    “白利與囊謙的戰爭,就是因為頓月多吉認為囊謙也該是他的領地,也該每戶給他出一個兵,我的父兄不願給他出兵,所以一直交戰。”

    說實話,聽到這個答案,劉承宗整個人是傻的。

    他們聊的東西好像沒在一個層麵上。

    劉承宗一直以為自己是養兵成本最低的人,沒想到康區那個白利王頓月多吉,養兵成本比他還低。

    人家養兵成本是負數。

    因為當兵的家庭還得納糧納銀,甚至還能往回撈錢。

    軍帳裏楊耀、曹耀等人也傻了,曹老賊愣了片刻才拍桌叫道:“大帥,這他娘不就是太祖皇帝的衛所嘛!”

    曹耀的角度很有意思,讓劉獅子不禁大笑。

    這頓月多吉屬於是大明太祖皇帝重生了,全麵衛所化,吾人養兵一萬六,不花自家一個糌粑。

    劉承宗尋思,全是征召兵,這樣的對手還不好對付嗎?

    尕馬看著眾人大笑,有點摸不著頭腦。

    這有啥好笑的,很恐怖好嗎,每次衝突發生,還沒打起來,他們囊謙部下的小土官們就先被嚇得不敢打了。

    劉承宗不打算再繼續問尕馬軍事上的問題了。

    他們眼中的軍隊完全不是一個東西,聊這些事沒用,真實情況還不如等軍隊過去,讓塘騎探查。

    白利這種征全民皆兵的召體製,還真不一定意味著單兵作戰能力薄弱。

    甚至在白利土邦周圍,能做到全民強征兵,本身就是土邦裏組織能力很強的象征。

    但這隻適用於小國寡民的邊境作戰,沒有後勤,不具備大戰的需要。

    所以這種兵力就隻是紙麵數據。

    這種體質下,最南邊的兵,怎麽走到最北邊呢?

    因此他們在單兵層麵上可能強可能弱,但在大的戰術戰略層麵,弱的不是一點半點。

    劉獅子和曹耀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眼中的笑意。

    他們正想找個對手來練練兵,尕馬就送來個這樣的對手,簡直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劉承宗轉頭望向尕馬,正色道:“我可以助你奪回囊謙,並封你囊謙土司,不過我能得到什麽呢?”

    尕馬看著劉承宗,謹慎地答道:“大帥,我知道囊謙付不起請軍隊出征的財貨,若大帥助我驅走頓月多吉,我願意臣服大帥,年年進貢,向周圍宣揚大帥的仁德與智慧,讓更多土王歸附。”

    劉承宗覺得尕馬還挺上道。

    他哪裏知道,尕馬心裏苦。

    向漢帥臣服不是什麽大事,即使不給劉承宗上貢,他們也不免給別人上貢,這都是無所謂的事。

    最大的問題是他怕劉承宗沒有統治南方,把玉樹、昌都納入掌中的意願。

    如果周圍都是歸附劉承宗的部落,那他們所處的環境自然就安定了。

    可若這支漢軍一直蹲在海北,路遙千餘裏,他今天挨揍派人求援,劉承宗收到消息,他頭七都過完了。

    但這會人就在劉承宗帳子裏,他也無法拒絕劉承宗的幫助。

    否則劉獅子有償幫他作戰的意願大不大要兩說,平白豎敵之後,追到天涯海角揍他的意願一定很大。

    眼下既然劉獅子願意幫忙,那他就隻能如此,那麽為了自身安全……尕馬已經決定,今後一定要讓囊謙周圍的土邦統統向劉獅子效忠。

    劉承宗“你能每年貢上什麽?”

    “牛、羊、馬?看大帥需要什麽。”尕馬想了想道:“隻要奪回囊謙,我可以每年上貢一千二百匹馬,或一千二百頭牛、或三千頭羊?”

    卻沒想到劉承宗擺擺手:“不用這麽多,這些牲畜你可以養著……師佛,把那個單子讓他看看。”

    劉承宗讓陳師佛準備了個單子,用漢、蒙、藏三種文字書寫,上麵寫了各種他需要的原材料。

    主要都是牲畜毛皮、獸角、木料及礦產。

    等這份單子遞交到尕馬手上,劉承宗才補充道:“上麵寫著價格呢,你湊湊,一年貢上值五百柄刀的東西就行,除此之外……”

    劉承宗著重道:“若在戰爭中,我的士兵與你部下少女兩情相悅,準許他們到海北成婚。”

    “而且戰爭結束,你需要挑選十四歲以下聰慧孩童六百名,鐵、木、金、銀、石工二百名,讓我的士兵帶到海北。”

    “如果你能做到,我會派出三千軍隊助你取回囊謙。”

    刹那之間,尕馬的神情極為驚恐。

    這獅子,這獅子看著豐神俊朗,他居然吃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