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炮一隻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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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

    上天賜予生命,身體是一條船,活是生命抵達彼岸的必經環節,死亡亦如是。

    大槍與木炮在山間咆哮,成片硝煙蒙上雲山霧罩,隻有一顆顆鉛彈炮子穿雲而出。

    把紅柳捆紮的邊瑪牆穿透,黏土層也支離破碎。

    懸掛在城堡的風馬旗擺動不停,炮彈越過城牆砸在刻滿經文的瑪尼堆上,士兵在同袍哭喊聲中忘記躲避,注視著囊謙地方有史以來最大的壇城,和最為壯觀的咒師施法。

    白利軍沒能取得格西學位的啞巴代本對此無能為力。

    戰士們竭盡全力把單體長弓拉滿,借助高度優勢把羽箭送去極高極遠,卻總是被猛烈山風吹向他方,無法觸及那還在不停發煙、轟鳴的壇城。

    微小的人力不足以對黑火藥這種偉器克製分毫。

    大抬槍的裝藥速度非常緩慢,但上千名士兵沿山運送炮管與木料的速度很快。

    最初隻有十二名炮兵用木炮向城頭轟擊,但當退下來的炮在擺出數十具,無處擺放以至於滾落山崖,曹耀把麾下另外十二名組裝木炮的士兵也派上去,持炮在石階交替打放。

    阿旺的耳邊傳來尖嘯。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混了血肉的碎漬濺在堡頂雪白的牆壁上。

    阿旺轉回頭來,強壯的副將正低頭看向胸口,緩慢伸手,從被打碎的鑄鐵護心鏡上,摳下一小塊碎裂的鉛。

    副將想把這一片鉛舉起來,拿給阿旺看,這是敵人使用的法器。

    他說:“火,火葬。”

    但下一刻,副將的雙腿再也撐不住沉重的身體,晃了兩下猛然伏倒。

    大鉛彈從他胸口鑽進去,但在他掛著鎖子甲的後背,向兩肋放射的方向,細密的鐵環鎖子,七八個孔洞都被鉛片糊實了。

    阿旺代本沿著彈道向低一些的城堡外牆看去,那裏有一名提了投石索的士兵還在站著,黑色氈襖上看不見血跡與傷口,看起來就像被嚇傻了。

    但當有個披掛狼皮的猛虎英雄從裂開的邊瑪牆上跑過,故意撞了他一下,那俱早死去多時的身體才仰麵倒下,攔腰絆在圍牆內側,倒栽著墜至城內。

    阿旺甚至能想象出身體摔在石麵上的哢嚓脆響。

    他搖搖頭,縫不起來了。

    甘丹寺的和尚們可沒教過他這種傷勢該怎麽醫。

    白利王也沒說過這種仗該怎麽打,眼看前線那些最勇敢的猛虎英雄已放棄遮擋箭矢的邊瑪牆,退至城內空地,率領士兵準備近身交戰。

    阿旺什麽都做不了,他被打傻了。

    這座堡壘修築於四百年前,那時候人們使用的火器叫梨花槍,列裝的兵器是強弓勁弩,攻城器械是運不上山道的回回炮。

    因此堡壘固若金湯。

    但麵對這種敵人?

    阿旺和尚在城堡頂層踮著腳朝山間平台望去,濃重硝煙漸漸散去,人們正使用六尺多長的通條給全長接近八尺的大抬槍裝入彈藥。

    有一匹白馬在城堡空地上馳騁,馬背上的軍官頭戴有白纓的鐵盔,是白馬如本正吹動脛骨號角發出尖厲聲響集結士兵。

    集結了大概……二百多個人?

    阿旺滿世界找人,最終在靠近西邊山道的城堡後門,發現數不清的士兵正通過城牆往那個方向跑。

    有人已經出去了,正在向山下跑。

    阿旺也想跑,但這麽跑了對不起賞識他的白利王。

    所以他也向城堡空地走去。

    他沒有拔劍,隻是轉著轉經筒,嘴巴一開一合,念著隻有自己能聽見的經文,站在一片猛虎英雄裏,給他們帶來極大鼓舞。

    白馬如本要出城迎敵。

    敵軍在山地平台的‘壇城’離城門隻有十餘丈高度、上百步距離,那裏職能站幾十個人。

    白馬如本製止了阿旺和尚想隨同出征的想法。

    他說:這需要無上之勇猛,以人力斬殺硝煙裏的大咒師,若他們不敵敵軍咒師,還望阿旺代本能為他們誦經,指引魂魄抵達彼岸。

    城門洞開,白馬如本持刀步行,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他不怕死,忐忑不安的根源在於城堡裏的阿旺代本……以前他從沒發覺,直到這次打斷施法大作戰,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事兒不對。

    阿旺和尚沒舌頭,他念經全靠嗓子哼哼,誦起經來非常敷衍。

    靠這個獨眼和尚如果能把他送到彼岸,自家還不會說話的小兒子掄轉經筒也能把他送到彼岸。

    不過白馬如本也就想到這了。

    曹耀一直等著呢。

    按照他的想法,炮兵陣地在這,敵軍在白城紅牆上站不住,遲早要整隊攻出來。

    盡管這和白馬如本想打斷施法的目的有本質上的區別,但在過程上殊途同歸。

    山道上的木炮手看見城門開了,就朝上頭放炮。

    白馬如本在一群披虎皮狼皮的猛虎英雄裏極為顯眼,三顆炮彈先後命中,他可能隻感受到了一顆,就沿著石階往下軲轆。

    軲轆了七八級,身子往邊上一歪,滾出階梯,沿著那些打放過後丟下山崖的木炮一樣的軌跡,去山下覲見劉獅子了。

    王文秀做足了一切準備,唯獨漏掉了人彈攻勢。

    當猛虎英雄們從山道直衝而下,他的輕型鳥銃隊放出一排排槍,英雄們用屍首在山道間橫掃一切,嚇得炮兵們接連躲避,直至一個接一個撞開盾牆。

    投石與弓箭齊飛,數名勇敢的英雄提刀躍陣,撞上王文秀身邊逆戰而上的曆戰老兵。

    兵甲相撞,猛虎英雄們刻意避開鐵臂縛,劈砍在獅子軍身上,驚訝的發現鐵刀砍在棉襖上,居然會發出鐵器碰撞的聲音。

    這他媽的是什麽咒術?

    而且山間平台……沒有長得像咒師的人。

    有人喊道:“中計了,他們的咒師在山下!”

    一時間士氣大跌,人們爭先恐後往上跑,卻被四周山間坡地歇息的獅子兵圍上,時不時還有裝了把碎石的木炮從側麵轟出。

    王文秀順勢帶兵攻了上去。

    當猛虎英雄們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白利軍士兵抵抗意誌迅速退去,投降的、逃跑的,還有投降後找機會把身邊士兵推下山的。

    一時間山道亂成一團。

    最先逃回城內的守軍驚魂未定,影響了準備必城死戰的士兵,人們爭先恐後將大門封閉。

    作為城內最高指揮官,不能說話的阿旺和尚像個局外人,好在他的軍隊裏軍官訓練有素……剩下的兩位如本能夠代他完成指揮士兵的使命。

    這種最高指揮官作為吉祥物的指揮方式未必很弱,在大明,素有延安戰神之稱的楊彥昌就深得這份自動化指揮的精髓。

    不能說有多厲害,隻能說,沒輸過。

    盡管隻有二百人,一名藍馬如本率領百人隊封閉城門,在城內列陣準備可能的破城近戰。

    另一名黑馬如本則帶兵進駐城堡下麵兩層石質建築內,以方形窗戶與射擊孔對攻城軍隊進行阻擊。

    反正防箭的邊瑪牆他們是不敢呆了,那東西不防炮,遠不如石牆令人安心。

    最重要的是城門上麵,那裏有向下投擲石頭、倒熱水的射擊孔,銅鍋已經把冰倒滿,隻等燒熱就可以往下潑了。

    萬萬沒想到,冰塊還沒化呢,攻城軍隊一不用梯子、二不用撞木,幾名獅子兵直直挺著杆子朝城門衝去。

    把隔著窗子架銃拉弓的土兵都看傻了。

    “他,快!快去告訴如本,他們打算撐杆跳進城堡!”

    這裏的城門不像中原城池,可以走台階直接走到城門口,城門也像屋子門一樣狹小。

    緊跟著,就是幾聲接連爆響。

    門後的守軍聽著城門哐哐直響,嚇得心驚膽戰。

    轟地一聲,打對了地方,門栓轟然而落,木門被一腳踹開,而後身披鎧甲的軍士衝入城堡,在狹小空間與守軍廝殺。

    從他們進入城堡開始,守軍就遭受極大的精神壓力。

    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麽過分的敵人。

    這座小城堡就像明軍在邊境上修的那些城堡一樣,完全因戰爭而生,隻是它生在山巔,自然充分利用地利,幾乎每個轉角、每條走廊,都為讓守軍於局部上獲得以多打少的優勢。

    但這優勢在獅子軍麵前蕩然無存。

    王文秀衝進堡壘,第一反應不是讓麾下精銳步兵搜索殘敵,而是讓炮兵打頭陣,抱著木筒炮灌上一把鐵渣,封鎖陰暗走廊。

    這怎麽打?

    幾個人拿著投石索和打狗棒在屋子裏輪起來,出去就打算把石頭砸在走廊對麵的敵軍頭上,接過剛出去還沒瞄準呢,砰一聲,整個走廊都是硝煙。

    碎鐵片噴得哪裏都是,外頭的人就隔著六七步被打得血肉模糊。

    白利軍全被封在屋子裏,本來這些會發煙放彈的木頭炮,對土兵來說就像法器超過兵器。

    即使少數有見識的人說這是兵器,白利的奴隸崽子們也不信。

    單是意識到自己在和法力高強的大咒師做對這事本身,就需要超人的勇氣。

    這幫鳥人,想必拿的是屍陀林怙主的胳膊吧?

    但凡能跑的,全都跑了。

    實在跑不出去,才在屋子裏著急,有的人一急眼就從窗子往外翻。

    運氣好的跑出去就出去了,運氣不好就被火槍木炮壓製住,不敢露頭。

    啞巴當將軍的劣勢,在此時展現無遺。

    兩名如本各有各的情報,接連向中軍傳遞,但副將已死,阿旺和尚說不出任何鼓舞士氣的話。

    以至於城牆裏的部隊還在抵抗,中間小廣場上的兵就被嚇得接連逃竄。

    山腳下,擺言台吉盤腿坐在地上,仰著頭百思不得其解。

    他剛看見城堡西邊跑下去一群白利王的部下,半個月前他的人攀石階而上時,敵人可不是這樣的。

    接近八十步就三麵射箭,進五十步就放銃打人,離近了投石如雨,那種不要命般的守城氣概,讓他的牧兵誰都不願啃這塊難啃的骨頭。

    怎麽劉獅子的人上去,還沒進城,敵人就從西邊跑了?

    難道就因為那些一會兒就能造出來的木殼子炮?

    匠人都是他的部眾去找來的,那些東西的製造有多簡陋,擺言台吉心裏最清楚。

    一個鐵匠學徒未必能打好一把刀子,但花同樣的時間,他至少能打二十個木炮裏頭的鐵筒子。

    木頭就更容易了,那就是一截樹幹,這裏遍地雲杉,杉樹很圓很直,用斧頭砍成四尺柱子,從中間片開,掏三尺、分六瓣,把鐵殼子塞進去,一,鐵條一加固、皮帶和繩子一捆紮。

    就連木殼子的毛邊都不去,就成了能打百來步的火炮。

    擺言台吉在反思,就這玩意,他從前進藏的時候怎麽就沒想到呢?

    有幾百個這東西,藏巴汗的十三宗堡,全給他拆咯!

    擺言台吉想了又想,在護兵的跟隨下溜達到山下檢查滾落屍首的劉獅子身邊。

    “你這個……幾頭羊?”

    “啊?”

    劉獅子被問傻了,他有個兵剛從山上滾下來,這是開戰後的第四個了,被假意投降的敵人撞下來的。

    幸虧那個撞他的敵人也被他拽下來,當了個肉墊子,所以還活著,但傷勢很重。

    之前還有一人,不知是被撞下來還是自己失足墜落,一身四十斤的甲胄,滾下來都不成樣子了。

    擺言台吉突然來句幾頭羊,劉獅子不知道他想買啥。

    “就這個散架的炮,幾頭羊,我買了進藏用。”

    劉承宗恍然大悟,拒絕了他:“這個會炸的,隻是應個急,不適合你們。”

    擺言把眼一斜:“你太不夠意思了。”

    “我說真的,你要真想要,這地上散了架的快有一百門了,湊湊我都送你,不要羊,朋友嘛。”

    劉獅子說罷,再度搖頭道:“但我說真的,它不適合你們。”

    他的兵懂火藥、會用炮,木筒炮隻是權宜之策,第一炮裝正常量的火藥,不用這炮打第二次,如果一定要打,那就火藥減半裝散子近戰。

    這裏是氧氣不足的高原,硝硫炭的比例要隨地勢高度而改變,即使是正常情況下,硝的比例也要視純度而改變,以達到火藥威力最大化。

    這些知識,擺言台吉的牧兵都不具備。

    最關鍵的是以火落赤諸部的鐵器稀缺程度,用鑄鐵子,三五炮一把腰刀就出去了。

    打石頭彈,擺言全軍就在高原上撿石子吧。

    山下的士兵突然開始山呼萬歲,劉承宗抬起頭來,這座擺言台吉打算圍到年底、守軍打算守到十月的堅城山堡,已經插上寫著他姓氏的大旗。

    “我可以都給你,但你炮彈不要找我,我沒時間給你做,如果你進藏後想找我要,一炮一隻羊。”

    說罷,劉承宗拍拍手:“走吧,上去看看,這易守難攻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