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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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囊謙東南,十幾匹快馬奔馳在蓋曲的河穀裏。

    馬上馱了四個人,身上帶著血跡,衣甲多有傷痕,唯一沒穿鎧甲的青年名叫丹巴,身上袒肩錦緞袍鼓鼓囊囊,神色慌張。

    主仆四人對河穀差巴聚居的村莊視而不見,直奔山上的莊園。

    這是座漢藏混合風格的堡壘,修築於元代,曾是明朝隴答衛下轄的土千戶衙門。

    不過自從播州那個楊應龍和朝廷開戰,深居於朵甘腹地的蘇芒土千戶就不再給明朝進貢了。

    莊園裏的奴隸們認識丹巴,紛紛跪下行禮。

    丹巴問明蘇芒老爺在哪,摔下韁繩,自跑進莊園。

    在莊園二樓的一麵石牆上,擺著具與屋頂一般高的自鳴鍾。

    體態胖大的芒蘇老爺在自鳴鍾對麵坐著搖椅。

    他穿的是暗紋錦緞袒肩袍,佩的是蜜蠟天珠墜,左手端煙鬥,右手撫酒碗,盯著自鳴鍾神色迷醉。

    “舅舅,都啥時候了,還看你那東西呢,看多少年了!”

    蘇芒老爺挑挑眉毛,抬了眼,開口樂道:“你哪次過來,哪次都要笑話我的鍾,今天沒笑……出什麽事了?”

    丹巴歎了口氣。

    這口自鳴鍾,由葡萄牙人賣給印度貴族,輾轉進了日喀則,蘇芒年輕時進藏禮佛,花了高價買來。

    做外甥的丹巴總笑,是因為這座大鍾被運回來時丹巴還小,看見鍾底座上刻著幾個字,不認識就問舅舅,結果舅舅看見就吐了。

    真吐了,上邊寫的是漢字,佛山做的。

    自個平白無故給人宰了三四道,放誰身上都得吐。

    但這口鍾本身確實很好,即使到現在依然能代表世上第一流的手工質量,每天誤差一刻鍾。

    想讓它準點報時,要麽天天調,要麽仨月不調。

    丹巴往椅子上一座,身上哐哐一陣響,他站起身從懷裏一掏,一隻小包裹撂在桌上。

    蘇芒皺眉道:“什麽東西,這麽沉?”

    十斤金塊兒。

    “尕馬回來了。”

    丹巴靠著椅背道:“仗著靠山,封了個奴隸崽子,來報複我們了。”

    “這麽快?”

    蘇芒坐正了,他知道尕馬會去北方搬救兵,但沒想到這麽快就帶著軍隊回來了。

    想了想,他連忙問道:“是就打了你,還是掃了所有投降頓月多吉的人?”

    丹巴說:“他要奪走所有投降白利的貴族土地!”

    外甥向頓月多吉投降,一多半都是他的建議。

    在這片地方,蘇芒的領地西北是囊謙,東南是白利,長久以來夾在中間兩邊不得罪,倒落得相安無事。

    曆來頓月多吉要征兵,蘇芒也都由著他征,左右出兵也是那些差巴堆窮出丁。

    堆窮和差巴,就是農奴的兩種級別。

    這裏隻有兩種人。

    一種是和尚和貴族,他們之間地位是可以流動的,貴族可以是僧官,僧官也可以是貴族;

    另一種是差巴、堆窮和朗生,他們之間地位也是可以流動的,差巴可以成為堆窮,堆窮也可以成為朗生。

    如果把這裏的人分為一千個,那麽大概有五個是大和尚和貴族、四十五個小和尚。

    剩下九百五十個人,則是二百五十個差巴、三百個堆窮、四百個奴隸和朗生。

    給領主出烏拉,本就是那些差巴堆窮的義務。

    差烏拉是役的名字,具體分兩種,一種叫剛捉,意為用腳走的,另一個種叫拉頓,意為用手拿出去的。

    前者是力役、後者是實物征收,都是無償義務,既要支力差、也要納錢糧。

    蘇芒是個好心的貴族,不喜歡侍奉和尚,給領民安排的差烏拉也少。

    別的貴族通常讓農奴每年支半個差烏拉,無償勞動一百八十天。

    但在他的領地,隻讓農奴支三分之一,也就是一百二十天,人們都叫他心地善良的蘇芒老爺。

    白利王頓月多吉打過來時,就要不要聯合囊謙抵抗殺氣騰騰的白利軍,蘇芒老爺算過一筆賬。

    他的領地多為牧地,隻有八個莊園,每年靠差烏拉耕種的田地有六千剋青稞、出租地收成三千剋,收入合一千八百石。

    六個牛場,養犛牛兩千四百頭;兩個羊場,養羊一千八百隻。

    每年收酥油五萬斤、奶渣六千斤。

    再加上多餘的手工和債務收入,其實原本蘇芒應該過上還不錯的日子。

    但每年都有五六百喇嘛經過他的領地,過來念念經、住一個半月,連吃帶拿,五萬斤糧食和七千斤酥油就打水漂了。

    再算上每月供奉三寶五次、給寺廟放茶兩次、每年給藏地大廟上貢……半數收入神不知鬼不覺,啪就沒了。

    帶兵過來的白利王就不一樣了,非常善解人意。

    問都不問,一聲不吭把和尚全部攆走,境內四座寺廟都得到了屬於自己的火把,燒得幹幹淨淨,像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做出這麽辛勞的工作,白利王索要的報酬僅僅是上貢五百頭牛。

    五百頭牛對他來說不少,但這份貢品不會年年交,當時蘇芒想的就是,等囊謙的尕馬和尚搬回救兵,趕走白利軍,這裏還是他的土地,而且沒有和尚。

    相比於這份好處,五百頭牛微不足道。

    所以蘇芒投降得非常利索,甚至還拉著隔壁的外甥一塊投降,好讓白利軍的菩薩們也過去幹點活兒。

    但他萬萬沒想到,尕馬和尚居然妄想收回所有貴族的土地。

    牆上的自鳴鍾響了起來。

    蘇芒眯眼想著對策,等鍾聲停止,他瞪起眼道:“你就在這安心住下,我看奴隸崽子們誰敢跨過蓋曲。”

    “那尕馬和尚,收複失地也就罷了,還想吞了我不成?”

    丹巴覺得舅舅太樂觀了,雖說跨過蓋曲就不是囊謙領地了,但他並不覺得尕馬會停下腳步。

    他是從西北邊跑過來的,那可真是撿了條命,搖起頭來仍心有餘悸:“舅舅,你沒看見,個個莊上的朗生心都浮了,還有那些堆窮和差巴,自找著給人家當兵。”

    丹巴哼出一聲,眼神像一頭困獸:“就好像那個叫巴桑的崽子能當老爺,他們也能當老爺一樣。”

    蘇芒睜大眼睛,稍加思索後,眯起眼來謹慎道:“和尚貪得無厭,尕馬幹不出這事。”

    “是啊!”

    丹巴篤定地點頭:“我看啊,這多半是他背後靠山,那些漢人的主意……要變天了。”

    蘇芒做在椅子上吐了口煙,攥著煙杆擺頭嗤笑:“變個屁。”

    說罷,他抬腳踢了踢跪在邊兒上端銀盤的朗生,磕了磕:“去把管家找來。”

    等朗生走了,蘇芒對外甥道:“隻有那些外來的不用差烏拉,他們免差烏拉,凡是與囊謙相鄰的土地人們都會反對他們,你說這地界上,是想免差烏拉的多,還是想差烏拉的人多?”

    他哼出一聲:“尕馬這是自尋死路。”

    “可奴隸都會跑到他們那。”

    丹巴確實是被打怕了,他說舅舅你沒看見。

    “蒙古馬隊圍著我的莊子,奴隸崽子往裏投石頭,舉著火把往裏衝,我那幾個鳥銃手根本沒法爬到邊瑪牆上,好不容易壯膽爬上去個崽子,百步開外四五杆火槍一閃,他也不斷氣,鬼哭狼嚎,嚇得別人都不敢上去。”

    說著,丹巴撩開自己袒肩袍子和裏麵的棉衣,露出胳膊上的血痕道:“二十多人騎馬跑出來,米瑪他們都死了,還死了我兩匹馬。”

    蘇芒想了想,自己確實沒見過那樣的景象。

    他見過蒙古牧兵,也見過奴隸兵,還見過長河西的漢軍,但從未見過三支軍隊聯合在一起作戰。

    “你說的對,奴隸都想跑,可是誰讓他們跑的?”

    蘇芒抬手叩著桌子:“羊跑了怎麽辦?當然是放狗追,誰敢跑就扒誰的皮,弄下幾張好皮子,還有誰敢跑?”

    “舅舅你別總扒皮扒皮的。”

    丹巴擠著眼睛一臉嫌棄:“皮子扒完崽子就沒了,仨崽子一根舌頭一隻眼,地裏打個樁子繩兒一拴,照樣能種一剋地,還不耽誤配種。”

    “哈!”

    蘇芒臉上沒有殘忍,就想說今晚吃肉般平常,誇獎道:“你說的好,每天地裏牽出來遛遛,看誰還敢跑!”

    沒多久,隻有一隻手的管家身穿緞麵襖子快步走來,躬身行禮問道:“老爺找我?”

    丹巴認識管家,這人年輕是舅舅養在家裏的騎兵,後來打仗時丟了隻手,就做了管單個莊園的大差巴,後來才當了管家。

    “派人給八個莊子下令,抽丁帶兵器來保護官寨,派牧羊人沿蓋曲盯住河對岸,看見奴隸崽子或蒙古人亂跑就捉住他們,速速報上來。”

    待管家領命離去,丹巴仍然搖頭道:“舅舅,吃整馬的狼,吃羊填不飽肚子,他們遲早要過來,要多做一份準備。”

    “我知道,你說的是找在昌都一線布防的白利?”

    蘇芒回身指指丹巴問道:“你想過麽,漢軍為何要讓尕馬冊封奴隸,他們明明能從尕馬那收添巴,尕馬沒了奴隸,也給他們交不上東西了,對他們有啥好處?”

    丹巴楞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沒想過這事,一路隻顧逃命,根本顧不上琢磨這些。

    現在舅舅一說,讓他回過味來:“是啊,這對他們有啥好處?”

    蘇芒老爺胸有成竹,再度問道:“你見到漢人軍隊了麽?”

    丹巴搖搖頭,隨後又點點頭:“見到幾個軍官,戴頭盔穿棉甲,在崽子隊裏。”

    “那就是沒見著軍隊。”

    “沒看見。”丹巴想了想,補上一句:“但林子裏用幾杆火槍齊射的應該是漢軍吧?尕馬和蒙古人從哪弄火槍,有火槍也打不準。”

    “這就對了!”

    蘇芒抬手在桌麵重重點了兩下,言之鑿鑿:“兵力,奴隸能給他們當兵,漢人在安多待不住……他們兵力不足!”

    丹巴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舅舅,你多久沒出過門了?整個康區都傳瘋了,漢人的頭目叫劉什麽,號稱大元帥,領了兩萬漢軍四萬蒙古人進了囊謙。”

    這次輪到蘇芒瞪眼了。

    他確實有很長時間沒出過的領地了,上次出去還是兩年前去甘丹寺。

    但兩萬漢軍和四萬蒙古人?

    “整個囊謙都沒兩萬人,去哪弄六萬人的口糧,早就火急火燎來洗劫所有莊園了,不可能從漢地帶那麽多糧。”

    蘇芒沿著這個思路分析下去,所謂的六萬雄兵絕對是在騙人,就算漢軍能有兩萬,蒙古人也不可能有四萬。

    整個青海也就能組織起四萬蒙古軍隊。

    蒙古台吉們都沒做到的事,一個初來乍到的漢人軍頭憑啥能把一盤散沙的蒙古貴族團結到一起?

    不可能。

    “但他們確實有挺多蒙古人啊。”

    “蒙古人歸蒙古人,他們是想進藏,不可能千裏迢迢跑過來,就為給尕馬和尚收複失地。”

    丹巴問道:“那舅舅打算怎麽辦?”

    “跟你想的一樣,請白利王的軍隊幫忙,現在我們知道漢軍數目不多,所以才一直拖著,鼓動奴隸崽子給他們當兵。”

    蘇芒笑道:“他們倒是精明,現在我們知道,若能說動白利王用兵,戰場就在蓋曲河,他們以為要對付我們幾百人,實際上要對付白利王上萬軍隊。”

    他搖了搖頭:“讓我想想,怎麽能說動白利王,讓他把軍隊挪過來,狠狠伏擊他們一次。”

    丹巴麵露大喜:“那,我的領地?”

    “反正也沒別的辦法,想拿回土地,你就必須參與這場仗,而且要站在白利王一邊,出力作戰,等戰爭結束,白利王贏得戰爭,土地自然會屬於你。”

    蘇芒吐出口氣,搖頭道:“若尕馬贏了,你才真的沒了土地。”

    “那就這麽辦吧!我都聽你的。”丹巴接連點頭,抬手重重擂在桌麵:“那就打,正好家裏奴隸崽子死光了,趁著這仗多抓些俘虜,帶回來給我種地!”

    舅甥兩個奴隸主細細商議,把計劃做的周全,很快給白利王頓月多吉準備起了禮物。

    當然,二人也沒忘記,把情報打探清楚,又派遣了幾個信得過的朗生,跨過蓋曲河,迎著囊謙軍的進軍方向,前去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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