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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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潼
    西安左衛指揮使康堯民用撿來的香囊捂著鼻子,跌跌撞撞繞過遍地鼠屍,將絕望目光投向身後堆滿糧草的城
    兩個月前,康堯民還正在西安左衛犯迷糊,閑得直打盹
    總督陳奇瑜一道命令,命其擔任運糧提調,率左衛四百旗軍,將朝廷屯於西安府的糧草盡數運入潼
    當時可別提他有多興奮了,聽清楚命令當場就是一個鯉魚打挺:大活兒來了!
    康堯民並非泛泛之輩,衛所指揮使這種官職,是天下百萬軍戶奮鬥的終
    但是對康堯民來說?
    他們整個家族非常重視文化教育,成為武官得叫行差踏
    康氏在西安府是很出名的大家族,在武功縣更是了不起的名
    他們家的始祖原籍河南,是有些財富的商賈,宋末遷至武功縣,買田置地、招募流民、耕讀傳家,第二代祖先是儒學訓導,第三代人是元朝的縣
    到第四代就利害起來了,名叫康汝楫,考的是明經科,官職為儒學訓導,但趕上了朱元璋選天下文學知名之士教太子、諸王,這位康家的老祖宗就被選進燕王府,給朱棣當參
    這個官職當時所屬的官署叫王相府,全稱叫參錄其軍國事,位同國
    康汝楫在燕王府幹了幾年,沒趕上靖難就被調到外麵做知縣,後來朱棣靖難,把康知縣召至駐地,就地升刑部侍郎,留京輔佐朱高
    待其故去,朱高熾登基,贈其工部尚
    其長子蔭上林苑監正,官至南京太常寺少卿;次子蔭上林苑監副,官至右通政;幼子行商,賜千金、敕令所在不稅、關津不
    一個從龍家族的原始積累完成
    此後代代才名代代為官,讀書的是關中夫子、治病的是醫學訓導、做官的是知縣知府,總之……他們這個家族好像遺傳了某種逢凶化吉的特質一
    宋末元初,天下打成一團,康家始祖在武功縣招募流民開荒種地
    明初半個天下都忙著靖難大戰,在燕王府當過國相的康汝楫很認真的在當知
    他們喜歡讀書、擅長避禍、得過且過、同時缺乏上進動
    甚至到了康堯民的爺爺輩兒,出了個康海,是超級斜杠青
    讀書,他是弘治十五年進士狀元,天下第一;
    寫詩,他是大明前七子之一,推行詩文複古;
    交朋友,正德三年,李夢陽得罪劉瑾被下獄,給他遞小紙條‘對山救我
    康海前去拜見劉瑾,通宵暢飲,第二天李夢陽獲
    正德五年,劉瑾事發,被剮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康海也因是劉瑾同鄉株連,被削職為
    落職回家,製樂府、玩音樂,扶植了張於朋、王蘭卿,組建班社,形成西路秦腔的基
    雜劇《中山狼》被搬上舞台,他編
    搞藝術是要花錢的,錢不夠怎麽辦?做買賣,他是天下聞名的揚州鹽
    揚州的康山草堂,本來是治理運河廢土堆出的無名土丘,因為康海客居,有了康山之名,後來董其昌題字康山草堂,遂有其
    玩音樂、做買賣之餘他也幹點正事兒,編了一部《武功縣誌》,被評為‘鄉國之史,莫良於此’,此後編纂地方誌,多以此部武功誌為楷
    到如今,康家還有去年的新科進士康萬民、書法號關中兩絕的監生康禹
    這兄弟倆貫穿了康氏一族與戰爭無關的氣
    關內關外哐哐幹仗的大背景下,哥倆花了大半輩子在家破解璿璣圖,硬是從隻有八百四十一個的字璿璣圖上,讀出了七千九百五十八首
    康堯民就是這倆才子的弟弟,不過他跟那兩位兄長在年齡上差的比較多,玩不到一塊
    他本身也是生員,隻是國事洶洶,成長過程中社會風氣有了棄文習武的變化,他就考了個武職,朝廷給安排了個西安左衛指揮
    當然,康家這代有上馬報國心願的不止康堯民一個人,還有他弟康今民,走的是一樣的路子,以千戶授榆林鎮魚河堡操守
    不過人的命運啊,很難
    康家四兄弟雖然職業路線、生活理念方麵各不相同,但卻都在這個時間節點,被籠罩在劉承宗的鐵蹄陰影之
    新科進士康萬民正在武功縣前往鹹陽赴宴的士紳隊伍裏,書法大家康禹民在武功老家對元帥府的清田校尉掃榻相
    魚河堡操守官康今民則在修繕那些劉承宗曾經生活過的名勝古
    指揮使康堯民則在潼關裏,深深牽掛著元帥府的大
    即使山高水長路遙車遠,哪怕劉承宗聽不見,康堯民依然固執地向大元帥寄予美好祝福:“媽的過來呀,毒死你個爛慫!”
    領到押送糧草進潼關的使命時,康堯民並未想到,這座巍峨關城會成為他的埋骨之
    事實上康堯民已經在潼關死過一次
    起先是河南府傳出賊兵已攻至南陽的消息,潼關衛的掌印指揮使如臨大敵,要求康堯民的四百旗軍也加入關城協防,以免屯糧被賊人搶
    四千餘旗軍、上萬軍民拿出所有能用的兵器,在關城內外嚴陣以
    可是意料之中的賊人沒來,從山西浩浩蕩蕩銜尾強渡黃河的鼠群來了,它們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像一團又一團扭曲伏於地麵的黑
    不過老鼠和流賊,對潼關守軍來說其實沒什麽區
    都是要吃糧食的小偷
    潼關上上下下屯遍糧草,為保住這些糧草,關上旗軍拿出看家本領,用國戰般的手段來對付蜂擁而至的老
    佛朗機大炮、猛火油櫃、萬人敵、混江龍、飛礞炮,全都轟轟烈烈地打出
    但這座為防禦恐怖直立猿而建造的雄關,在阻攔這些灰撲撲的小家夥方麵並沒有什麽奇
    鼠群輕而易舉地填平了護城河,在城牆下疊出一層又一層的屍首,穿過毒火猛油蜂擁登上城關,在關城內外走街串巷,把身上的跳蚤散進水井、屋舍、倉
    瘟疫隨之肆虐,僅僅九日,陣斬指揮一名、旗軍八百,放倒軍民無算,癱瘓整座關
    康堯民也在那個時候死了,死狀極慘,頭頸腋窩疙瘩潰破,咳吐像爛西瓜一樣的血肉,身上被汙染的衣裳都被扒光燒了,屍體扔在地上,連張裹身草席都沒
    跟同一時間倒斃的大多數人一樣,也跟那些橫死街頭的老鼠沒什麽兩
    短時間大量人口死亡,更多人患病,苟延殘喘的城關已經沒有餘力在意塵世間的繁文縟
    一副棺槨被塞進一家三口甚至兄弟四人的情況屢見不鮮,新打製的棺槨趕不上死去的人,甚至後來棺材匠也死
    人們先用草席,後來用簾子毛氈和被褥,當這些東西也隨之告罄,每個離開人世的死者都像來時一樣,幹幹淨
    實際上康堯民的情況算好
    受他節製的西安左衛四百旗軍早在與鼠群交戰中崩潰,所幸他身邊還有從家裏帶出來的家丁親信料理後
    兩名染病後尚有行動能力的家丁,給他在城裏挖了座墳,其實就是大坑裏的小
    因為幹旱,潼關城角的水池成了爛泥塘,在瘟疫襲來之後,那裏又成了亂葬
    家丁在那挖地三尺,給他們搞了個容身之處,可惜墳坑還沒挖好,挖墳的兩名家丁也沒了力氣,隻能草草將他和幾名病死的家丁推進
    隻是埋兩抔黃土的功夫,倆家丁吐血死了一個,另一個則拔刀抹了脖子——坑裏地方不夠,他實在沒有力氣再給自己掘出一座墳
    死後第三天,康堯民在屍堆裏醒了過
    這種情況很常
    畢竟這個時代人們的檢測手段是脈搏和鼻息,身子弱的人一下沒撐過去,進入假死狀態,兩樣生命體征沒了,沒了就等於死
    但並不是沒有醒過來的可
    所以才有人死了不埋,要停靈幾日再入土為安的習
    放那兒再看
    而潼關衛麵臨的情況,則比平時更複雜一
    上萬軍民擠在關城裏為保護糧食,跟鼠群殊死搏鬥,瘟疫過了潛伏期大爆發的第一時間就把指揮鏈擊
    把脈的醫師都死個球
    人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就等於沒
    康堯民依然在發燒,甚至因為潰破傷口接觸泥土和汙水,比之前燒得更厲害
    但他還活著,脖子、腋窩和股間的腫塊也比早前小了點,不過他也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因為傷口潰破,汙血流出來的緣
    來不及因為家丁死去而悲傷,更沒有辦法為潼關遍地屍首難過,康堯民跌跌撞撞回了官
    而直至此時,潼關守軍仍在戰
    掌印指揮死後,潼關衛沒了官方意義上的指揮官,隻剩下一堆沒實授的世襲指揮
    這裏麵以指揮使張爾猷最為剛強、廣有人望,其人擅騎射搏戰,在馬背上是萬人敵的猛將,卻不幸也害病發起了高燒,難以理
    倒是另一名年過六旬的指揮使盛以達,在瘟疫襲來之後,抓住了第一次爆發與第二次爆發中間的空窗期,命衛所軍戶發給湯藥、禁止聚集、洗曬被褥、開窗通風、熏艾沐浴,同時也祭祀辟邪,在家家戶戶和官署門口貼符避
    主打一個有用沒用,全都用上再說!
    俗話說人老成精,盛以達六十多歲,啥沒見過?瘟疫來了別的不說,先把這些必須要做的準備工作都做了,再說細細分析的事
    潼關盛家,在有明一代的世襲指揮使裏,非常特
    他們家特殊在於衛所世職出身,卻以文耀宗,憑科舉顯
    兩代人,出了一個都督同知、一個副總兵、一個京營參將、一個指揮使,同時還有父子兩進士,先後做侍郎和尚
    指揮使盛以達的父親盛訥,在家裏排行第三,長兄承襲指揮使,後來升任南京前都督府同知;二哥考了武舉,在京營做參將;他則考了進士,官至吏部侍郎,死後贈禮部尚
    眼下指揮使盛以達是盛訥的長子,他幾年前過世的二弟盛以弘則同樣考取進士,官至禮部尚
    所以盛家眼下文化人很多,後輩不僅有擅長弓馬騎射的武學生,也有很好幾個秀
    盛以達很清楚,他的這些部署對這次的瘟疫,沒
    因為除了祭祀貼符這種謀求心理安慰的伎倆,其他對策,都是過去針對四時疫
    所謂四時疫,其實就是變化季節時的流
    古人並非對傳染病缺乏認識,恰恰相反,因為醫藥手段、對病毒的認識都沒有後世那麽發達,所以對傳染病的印象才更加深
    隻不過當時人們使用的是另一套口徑,不叫傳染病,就叫
    疫,本身的意思就是民皆
    它由病字旁和殳組成,殳是先秦時期軍陣兵器,當時青銅還很貴重,普通國人大多使用木棍作戰,隻有戰車上的貴族使用青銅器,這種在木棍上帶有青銅箍和三棱矛頭的兵器,是當之無愧的殺人利
    以至於幾乎所有帶‘殳’偏旁的字,都與傷害、攻擊、殺戮和死亡有
    如投、毆、殺、沒、毀、
    簡單來說,疫,指這病,殺人很利
    可病跟病是不一樣的,四時疫口幹咳嗽,咽喉疼痛,而這次的瘟疫是頭痛發熱,頸腫發頤,一把把吃銀翹散也沒用啊!
    但是,盛以達的舉措,並不是為了幹掉瘟疫,而是意在提振軍戶信心,重整被瘟疫擊潰的組織能
    軍戶驚恐震怖,人心不齊,根本不可能擋住這種一人患病染及一室,一室患病染及一鄉的瘟
    在這一點上,盛以達的舉措非常有
    遭受瘟疫進攻的潼關衛很快一掃頹勢,殘兵敗將被重新組織起來,他們甚至找到了這次瘟疫的規律和關
    人們接觸到老鼠或感染瘟疫的人,通常會在三日、五日、七日之內開始發病,感染程度輕的能挺幾日甚至挺過去,染病程度重的,則會在三日左右撒手人
    盛家昭之、逵之兩個族子翻出漢代張仲景的醫書,就扛起了醫師死後的治療重任,給患病軍戶根據臨床表現對症下藥,還真有一定效
    盡管他們都不知道這病到底是啥,也不知道咋染上的,更不知道治療的原
    總之,患兵高熱,就拿張仲景治傷寒的大青龍湯喝一
    吐膿血了,張仲景的升麻鱉甲湯喝著解個毒,解不了就加大雄黃用
    寸脈且沉且遲,也就是脈搏微弱,心髒接近停跳,要休克了,趕緊猛灌張仲景《傷寒論》裏的麻黃升麻湯吊個
    至於說醫書上寫的,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乏力、浮腫、臉發黃啥的,直接忽略不看,先保住命再
    經過他們兄弟倆這麽一治,患病軍戶軍餘的死亡率下降很明顯,至少很多脈象微弱瀕死的軍戶被拉回了生死線,原本三天就死了,現在七天了還能在地上扭曲掙紮,疼得直哼
    但人們對瘟疫依然恐懼,因為暫時沒得病的人,也不接觸別人,卻還是在成片成片的染
    隨後,他們發現靠近城中軍器局火藥坊的二十多個軍匠軍戶,都沒有受到感
    別的地都屍橫遍野,家家披麻戴孝了,他們倒好,屁事沒有,甚至還發展起副業,開始擱軍器局裏做棺材、織麻布、編花圈兒、貼哭喪棒
    問是咋回事,他們也不知道,既接觸過老鼠,也接觸過病人,就是命硬,誒,沒事兒!
    正當潼關衛即將恢複秩序,甚至探究到軍匠不受瘟疫侵襲的秘密時,元帥府魏遷兒的前鋒部隊逼近潼
    一時間剛剛看見生的希望,潼關上下齊心協力塑造出的秩序轟然倒塌——他們能掙紮活命就已拚盡全力,根本不可能再應付另一場戰
    偏偏潼關又是如此重要,它不僅僅囤積了巨量糧草,更重要的是,它是天下東西的大
    一旦被叛軍打過潼關,同樣遭受瘟疫肆虐的河南府不可抵擋,除此之外無險可守,兵強馬壯的西兵向北能直逼京師,向東可橫掃山東,向南更可威脅鳳
    阻止此事發生,是潼關衛世受國恩世襲武職的責
    這個節骨眼上,為了攔住元帥府叛軍,潼關衛的武力巔峰、早就病倒在榻上的指揮使張爾猷掙紮披
    他命家人牽馬,取來戰刀弓矢,率領三百患病旗軍在關上向紫禁城含淚叩首,隨即出
    一日之內三戰三敗,僅剩旗軍四十在張爾猷的率領下僥幸逃過元帥軍追捕,返回潼關
    陣亡旗軍以性命為祭,將瘟疫的災禍,重重砸在魏遷兒的腦門兒
    曾在關中三日橫掃四萬明軍的元帥府精銳,腳步停駐,遇潼則
    悲愴的慘敗創造戰略上的偉大勝利,潼關衛的旗軍有心慶祝,卻不知慶從何
    偉大勝利的意義遠在千裏之外,闔門死難的衣冠塚卻近在咫
    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意識到,戰場另一邊華山腳下停駐的那支軍隊,跟他們一
    跟他們一樣是軍人,懷揣一樣的信念,經曆一樣的掙紮,參與同一場瘋狂的戰
    自張爾猷出戰,僅隔四日,關城以西種滿麥子的塬上,一杆杆赤色大旗在麥田壟上的小道間招展,緩慢而有節奏的蹄聲如同重
    按轡徐行的赤甲軍漢個個雙目赤紅,脖頸腫大,動作緩慢而疲乏,卻依舊保持操典中規範至極的馬上動作,隻是麵無表情眼中無神,用幹燥的舌尖舔舐裂開的嘴唇,伴著馬背起伏,死死盯著巍峨城
    他們先是星星點點出現在原野上,隨後連成一片,逆著落日紅霞,如同灑向大地的不祥之
    潼關城上的號炮炸響,鍾鼓不絕,夾雜關上守軍聲嘶力竭的喊聲,傳遍整座關
    “叛軍薄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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