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船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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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喇章京盧可用看見河中三艘坐灘船艦時,就在心頭暗道不妙。
老練將領的直覺,讓他劈手取來望遠鏡,向河中的敵船看了一眼,估計高度,再看向岸邊河堤露出的赤色角旗,回身大喝。
“傳!水兵出艙、銃炮裝彈、放右披水板,右滿舵!”
船旗變換招展,船艏船艉樓上的軍兵大聲疾呼。
“水兵出艙!”
“銃炮裝彈!”
“放右披水板!”
“右滿舵!”
此起彼伏的命令,從盧可用的座艦,經船艏樓與前船艉樓,依次向前傳遞,待抵達首艦,又再度傳了回來。
到這時候,首船才保持滿帆的狀態,絞動繩索,將右舷收在甲板上如同巨大船槳的披水板放入河中。
其後船隻,次第如此。
一艘艘戰艦的右側披水板放出,改變船身右側水流阻力,加之船帆向前的風力,聚成向右前方的推力,使船隊在航行中自前向後,依次於河上打了右轉彎。
盧可用非常果斷,看出前方河道是個陷井口袋陣,就知道河道不可回轉,立即決定將二十四艘戰艦的船首炮齊齊轉向南岸,準備以麾下一甲喇兵力強行登陸,跟岸邊的敵軍周旋一陣。
說是強行登陸,不過盧可用其實並不認為這事有多凶險。
他判斷,岸邊借河堤隱蔽行軍的元帥府騎兵雖然東奔西跑,熱鬧得很,但兵力其實不多。
他所見所聞,過了鞍山驛的地界,一路向東北遍地黑煙。
再加上遼陽的攻勢,元帥軍遠征的部隊再多,也架不住軍隊如揮灑泥沙般四麵出擊。
馬步軍不像水軍,人馬總要休息,他們在晝夜之間做下好大事情,今天就是元帥軍最虛弱的時候。
船隊急停轉向,船上水兵也蜂擁而出,持弓銃者立於船頭警戒,另有馬兵放長板搭橋,牽戰馬下船,在岸邊淺灘涉水登陸。
突然,柳堤傳來尖嘯,幾支起火白日升空。
遼陽城上,西北名為平胡樓的角樓之上,劉承宗扶欄持鏡,遠望河畔。
燃放起火,是第一旅千斤炮隊伏擊的信號。
他的位置俯視之下,二十裏外河沿南側的戰場一覽無餘。
望遠鏡下,左光先的騎兵在長堤南側的田地密集調動,隨著一支支起火升空,隱藏於長堤柳岸的一旅神器司炮兵轟然開炮。
接近一裏長的堤段,一門門千斤炮次第放響,震蕩而起的大片硝煙將沿岸遮蔽。
待望遠鏡裏硝煙逐漸散開,如遠天滾雷般的炮聲才緩緩傳進劉承宗耳朵裏。
劉獅子在心裏默數:十二根銀條。
盧可用的推測沒有錯,今天確實是元帥軍最弱的時刻。
晝夜之間,分掠郊野、攻城破城、搜運資財、收容俘虜、彈壓城池、襲取東京。
一係列事情在短時間做下去,劉承宗手邊能動彈的,隻剩左光先遊兵營那兩千人了。
實際上就連遊兵營,也同樣一個晝夜沒歇,隻是仰仗馬匹,士兵的精神還湊合而已。
至於隸屬第一旅的神器司炮兵,晚上運彈藥、白天運火炮,六百四十人的編製,能拉出去作戰的不到三百,也是強弩之末。
但是聽這炮聲,劉承宗知道,他的炮兵精神狀態和作戰熱情,是前所未有的高漲。
因為他派了監軍。
二十四名羽林騎,在羽林孤兒劉翼仁的率領下,安插到十二個炮組中,臨陣督戰。
督戰隊這玩意遭人恨,但是在今天的太子河畔,羽林騎督戰是個例外。
因為他們領了劉承宗的命令,是專門過去統計戰果的,命令就一個,十四人的千斤炮組,隻要打中一炮,就賞新鑄銀條兩根。
左光先的遊騎營,也一樣安插了同款督戰隊。
劉承宗知道,他的兵累了,現在也確實是元帥軍最人困馬乏的時候。
但他富有啊!
統治青海五年,不如在遼東刮地皮一天,手上銀子這麽多,當然要扔出去!
河堤上十二門炮一輪齊射,扔出去白銀四百兩。
城下隨軍匠人四個爐子火力全開,又鑄出銀條二百根。
撿錢,從未如此簡單。
如果柳堤上的元帥軍炮兵看向監軍,那他們用的一定是看向財神爺座下送財童子的虔誠眼神。
但事實上,他們根本沒空看監軍。
伴著重炮接連開火的巨大轟鳴,河堤上硝煙塵土震蕩而起,七斤八兩的炮彈勁射而出,瞬息飛越百步,重重轟在河中艦隊末尾的沙船之上。
九顆炮彈齊刷刷地轟在船艏,如破紙般打穿五寸船板,轟進艏樓內的船艙之中,而真正造成殺傷的,卻是另外三顆炮彈。
一顆彈道稍向上偏,擦著艏樓砸進甲板兵棚,在棚內驚起慘叫連連,碾出一條血路躍至甲板,濺著鮮血肉末嵌進杉木一體製成的主桅底部。
另外兩顆則向下稍偏,都打在船首水線以下,將水下甲板先後鑽出個兩個拳頭大的洞,打進底艙之中。
“中了!”
岸上還沒來得及歡呼,河中二十四條沙船的船首炮、持銃水兵就朝岸上硝煙密集之處展開還擊。
海州水師的戰船,看上去不怎麽樣,船板還沒後金的楯車厚,船上的大炮也隻在船首裝備一位。
就這一門船首炮,其是也冒了很大風險。
沙船在設計上,就不是一種裝備火炮的艦船,把重炮裝在船頭,為保證船艦均衡,船底艙要放很多壓艙石,尾部遇險減速之用太平籃,也提前裝上了石頭。
這種沙船裝大炮的改造,其實也是崇禎四年皮島海戰時的創新。
因為在此之前,大明在北方海域根本就沒有敵人,更沒有在海上用炮的敵人,所以船殼薄,也不在意艦載火力。
這從眼下太子河上的戰事就能看出來。
二十四條船,載八門兩千斤紅夷炮、十六門兩千斤大將軍炮,火力看上去比元帥軍一個旅的野戰炮還強大。
但實際上……他們的大將軍炮,比紅夷炮要好。
雖然都是兩千斤,大將軍炮還是尚可喜到海州後自己鑄的,他手上沒有合適的鑄炮匠,仿製的無敵大將軍炮,口徑、倍徑都不大,隻能打六斤炮彈。
但尚可喜鑄的炮,比他手上的紅夷炮要更好用。
他這八門兩千斤紅夷炮,生鐵鑄造,工藝非常棒,不可能炸膛,射程還極遠。
缺點就一個:口徑小。
這一式紅夷炮,口徑僅兩寸一,打的是四斤圓彈和鏈彈,炮身非常厚實。
這一型號的紅夷炮,是崇禎元年由刑部侍郎改兵部侍郎、總督兩廣的王尊德所鑄。
當年他上任兩廣,正趕上朝廷要買紅夷炮,他就從葡萄牙人那借了一門炮看了看,回去就自己悶頭仿製。
王尊德沒用鐵裏銅裹的工藝,隻是鑄生鐵大炮,因此炮身厚重,但勝在便宜量大,一門大炮八十兩銀子都用不到。
當時朝廷趕上己巳之變,京師聞警,急需用炮,王軍門就把自己的練手之作差人押解京師。
截止崇禎四年,王尊德從廣東向京師先後解運自鑄生鐵紅夷炮一百七十五門。
李九成那幫人叛亂,各路總兵圍剿,兩邊用的都是王尊德督造的火炮。
火炮當然鑄的好,唯獨在形製上不利野戰。
王尊德是給崇禎鑄的城防炮,兩千斤的打四斤炮彈、兩千七百斤的打六斤炮彈,在設計上沒有追求口徑與威力,謀求的就是量大管飽且經久耐用,能捍衛京師。
畢竟他向京師進炮,首先要考慮的就是炮不能炸,不能在關鍵時刻耽誤事。
正因如此,導致尚可喜的海州水師,在火炮上更仰仗自鑄的無敵大將軍炮。
轟然之間,二十四門重炮先後向河堤硝煙開火,紅夷炮射圓彈,穿樹碎石;無敵大將軍放散子,密集鐵子洞穿硝煙。
一輪齊射,就打得堤上炮兵撲倒一片,幾乎被壓製住。
看見這一幕,盧可用放心了。
他熟悉所有火炮的性能,雖然元帥軍的野炮威力令他吃驚,一輪齊射就癱瘓了他一條船。
但隻要他的船載火炮,在數量上能將敵炮壓製,那接下來的登陸戰鬥就沒問題了。
因為他所率這一甲喇,都是最老練的炮手,無敵大將軍是佛狼機式的火炮,射速本來就快,隻要能壓住敵軍火炮一次,就能在其撤退或被完全摧毀前,始終壓製他們。
鑒於此景,盧可用隨即命部下揮動旗幟,船上水兵在鼓聲中爭相跳下船艦,涉淺水登岸。
水兵一經上岸,即兵分五……不是五哨,是兵分五牛錄,以馬兵前驅,於河堤之下放箭掩護;中軍為預備隊,於沿岸搬運木石,保護後續軍兵登陸。
左右兩翼,則在騎兵掩護下一東一西繞行河堤。
後隊則在留在岸邊看護登陸小船。
麵對火炮威脅,做出這樣的動作,非常大膽。
這建立於盧可用對海州炮兵有絕對的自信。
然而,二十四門大炮,並未真正壓製住岸邊的元帥軍炮兵。
佛朗機式後裝大將軍炮剛完成兩次射擊,船艏數名炮兵正吃力地提著重達一百五十斤的子銃換彈,即將開始第三次射擊。
突然,長堤上的元帥軍野戰炮就再度放響。
這種驚變,令盧可用大驚失色。
因為大將軍炮後膛裝彈,雖然因為炮身過重,換彈比輕型佛朗機炮要慢,但即便如此,後裝炮的射速也不是各種前裝炮能碰瓷的。
就連湧珠、虎蹲那種小炮的射速,都比大將軍炮差一點。
盧可用的座艦船艏就是一門紅夷大炮,他這門比岸上的炮打放稍晚,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這會水兵用炮刷擦好炮膛,剛把炮首揚起來,往裏倒火藥,還沒來得及壓。
岸邊的炮怎麽就打響了?
而且還是那些位置,還是接連不斷的炮聲轟鳴。
十二響!
還是十二響!
盧可用對左右道:“壞了,敵軍也有二十四門大炮,是交替打放!”
哪怕再熟練的炮術、再大的膽子,洗刷炮膛、擦拭內壁、倒入火藥、搗密壓實、裝填木馬、塞入炮彈這些工序也是不能省略的。
更別說,在這過程中還被二十四門火炮壓製,就算是以低打高,炮彈如霰般勁射長堤,那不照樣嚇得敵軍統統趴下,哪兒能這麽快就完成換彈?
元帥軍當然沒有二十四門大炮。
他們就十二門,遼陽城內繳獲的城防重炮沒有合適的炮車,大將軍炮,對他們來說又是比較陌生的火炮,何況奔襲阻攔艦隊,事發突然,也沒攜帶兩種火炮、兩種彈藥的想法。
火炮打的快,沒別的原因,就倆。
第一,是元帥府的火炮科技更加先進。
他們有專門打造的雙輪炮車,重心平衡,配合螺杆調整俯仰角度,雖然螺杆經常會被火炮震動震壞,但就算壞了卡死在車上,更平衡的炮車,人力調整炮身、臨時墊木塊也能湊合使用。
而對裝彈影響更大的,則是劉承宗裹成柱子的絲綢彈藥包。
裝藥、壓實、下木馬、壓實、裝彈、壓實,六道工序,被彈藥包簡化成一道。
這東西在戰場上的影響,比炮身形製更大,就算洪武大炮用了這個,照樣能提升射速。
第二,則是銀條的功勞。
元帥軍炮兵被船炮轟得很慘。
十幾門大將軍炮轟出散子,把十二門千斤炮的陣地都覆蓋了。
雖然有炮車、柳樹以及炮兵擺在兩側的長牌遮蔽,仍有數十人負傷,其中一個野戰炮組位置不好,暴露在數艘船艦視野之內,硬生生吃了六門無敵大將軍的散子噴射,一名羽林監軍與十名炮兵被直接打死。
剩下一個監軍三個炮兵也各個負傷。
這門炮失去戰鬥力了。
偏偏,那個負傷幸存的羽林監軍對相鄰炮組大喊一聲:“來幾個人,賞銀分你們一半!”
左右兩個兵員富裕的炮組,立刻各分三人過來,為賞銀臨時組建出一個新炮組,操控火炮再度開火。
而其他還算健全的炮組,裝彈更快,把這輩子受訓的技藝都拿出來了。
轟鳴聲裏,己方火炮仍在開火,使長堤之後列隊遊騎格外振奮,隻要己方火炮仍在戰鬥,牽製船炮,他們就能與敵軍登陸水師交戰。
否則岸邊就隻能讓給敵軍,讓其從容登陸了。
激昂的腰鼓樂聲裏,遊騎兵同樣列隊奔出,迎長堤兩側奔出的海州騎兵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