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四章 腹背

字數:7970   加入書籤

A+A-


    科爾沁草原東南。
    海東青劃過長空,十二路排開的騎兵大縱隊蔓延十餘裏,快步穿行於曠野。
    各色軍旗迎風獵獵,邊路旗奴廝役牽駝埋首,中間各旗戰兵卷甲馳馬,數輛由九牛拖拽的王帳大車吱呀前行。
    傳令騎兵在隊列中往來穿行,薩滿在車前披掛舞蹈,和尚在車上吹奏法螺。
    滿洲軍在前進。
    崇德皇帝,就在軍列正中的移動汗帳裏。
    黃台吉披掛上下分體的石青藍緞繡龍布麵甲,抱著棱盔手按長桌,目光死死盯著桌上輿圖,背影雄壯得像一座山。
    歲月不饒人。
    他已經四十四歲,年輕時活躍戰場的健壯體魄,已因年齡增長和生活方式變化至於發福,胖得超過了二百斤,好馬都難以單獨馱載。
    以至於行軍百裏這樣的小事,都需要兩匹好馬交替馱載。
    實際上不光黃台吉,各旗滿洲貴族,雖然軍旗有製,但鎧甲與常用衣物麵料多用藍緞,平民日常則穿佛頭青布,一樣也是藍色為主。
    傳統來講,女真尚白,不過傳統與喜好往往會受周邊環境而改變。
    就比如在朱元璋時代成為屬國的朝鮮,春聯顏色為白色;而朱棣時代以後被討為藩屬的越南,春聯就是紅色。
    因為在朱元璋時代,春聯是對聯,它就是白紙黑字。
    事實上對聯這個有文藝傾向的達官貴人傳統,就是由朱元璋將之推廣入民間的,讓人人都寫。
    而由對聯變化出的春聯,則是古代最強防禦術,桃符的演變。
    以前都是用桃木板掛著“神荼”、“鬱壘”二神之名來辟邪,後蜀主孟昶第一個在桃木上寫了對聯,後來成為傳統。
    直到朱元璋時代,才定下用宣紙做對聯,家家戶戶掛春聯的規矩。
    但這會存在一個問題,過年大門上的門神、鍾馗、桃板、桃符,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這一套終極防禦裝備,為的都是辟邪。
    惟獨這春聯,它沒有辟邪防年獸的意義呀。
    偏偏,作為十四世紀最有權勢的男人,他定下的規矩無人能改。
    所以直到朱棣登基,這位爺連誰當皇帝的規矩都改了,天底下還有什麽規矩是不能改的?
    春聯就變成朱砂色,終究增加了辟邪功能。
    歹青眼下遍地藍色的服色習慣,也跟大環境有關。
    這種藍緞,名字叫石青倭緞。
    雖然叫倭緞,但其實麵料既不倭,也不緞,一來是倭國沒這工藝,二來它是一種起絨織物。
    它其實是傳統的天鵝絨。
    之所以叫倭緞,是其最早作為奢侈布料,經由倭國與海上倭寇流入漳、泉一帶,後來經過國產化製作改良,成為漳絨,也就是天鵝絨。
    天鵝絨其中的一種製作工藝,在江寧織造府演化為後來的石青倭緞。
    料子用的是蜀絲,大規模織造於南京和蘇州,其工藝是多層結構,先染後織,織造時用短棉絨夾藏在經線裏,織幾寸就加以刮磨,使絨麵極亮。
    因其看起來複雜奢華,在中原短暫流行過一段時間。
    隨後織造業巨賈就發現這種麵料,不實用。
    在階層簡單、製造能力差的社會環境,會讓價值虛高的製造奢侈品存在肥沃土壤。
    而在階層複雜、製造能力強的社會,就會讓這種土壤變得貧瘠。
    懂行兒的人多了,參與製造的人多了,有文化傳播能力的人多了,掌握基本財富的人多了。
    隻要這些人普遍認為這樣東西不好,那麽它虛高的價值很快就會受到輿論影響。
    織造複雜、成本高昂、外觀奢侈的石青倭緞,就在幾十年前麵臨這樣的困境。
    萬曆年間白銀大量流入,百物俱賤,這種好麵料尋常百姓也買得起,買不起做整件衣裳,也能買一小塊,作為衣料鑲邊。
    要麽做帽子、要麽做領子。
    但問題也就出在這兒,作為帽子,它容易積灰;做為領子呢,它又一磨就變形。
    大家都對它很嫌棄,以至於後來富有的商賈和官員也不喜歡它了。
    高昂的價格,不斷下跌,跌到後來國內沒辦法賣了,就走北口,賣北虜。
    大量倭緞作為奢侈品,流入蒙古、後金等地,深受貴族喜愛。
    這種習慣形成傳統,逐漸成為定例,黃台吉管的也多,貴族以下不準穿緞子衣裳,隻讓穿價格僅有十分之一的佛頭青布所做衣裳。
    而佛頭青布,野人女真諸部皆有織造,這相當於後金掌握了產地。
    就比如最近黃台吉一直在發兵到東海女真的呼爾哈、瓦爾喀諸部去搶財貨掠人畜,搶回的佛頭青布數量比貂皮還多。
    王帳大車裏的黃台吉被巨大的壓力籠罩,麵色鐵青。
    他甚至說不清楚,巨大壓力的來源,就好像崇禎的財政狀況一樣。
    並不是帝國財政赤字的缺口就真大到離譜了,而是不論如何拆東牆補西牆,這個缺口它就是補不上。
    黃台吉眼下也麵臨這樣尷尬的情況。
    此次戰役,他原本的計劃,是以阿濟格迂道山西進入京畿,而他遣兵在遼西至京畿一帶觀望局勢,親自領軍越過遼河,牽製關寧。
    說白了,對他、阿濟格、豪格、多爾袞等八旗大貴族而言,此次戰役就是對敵國的滅國預演。
    沒有人知道能否成功,所以才要預演。
    但眼下戰場上出現了兩個意外。
    第一個是大明。
    今年三月,陳洪範受任沿海總兵官,掛平虜將軍印,抽調各鎮水師,自山東統兵進駐旅順口、北汛口、通江三處。
    據後金哨探所捉明軍口供,說山東新任元帥陳洪範領戰船四百、軍兵十萬,聲勢浩大,甚至超過了當年受尚方寶劍的毛文龍。
    第二個就是漠南都督府了。
    實際上在出兵前,受限於楊麒去年的慫蛋表現,黃台吉與多爾袞等人,雖然對楊麒參戰有所估計,卻完全沒有料到蒙古軍的戰場表現會如此凶猛。
    披掛的多爾袞畢恭畢敬地侍立在黃台吉身側,多鐸則臉上捂著黑狐大帽,歪歪扭扭地坐在帳內靠椅上,像個病秧子。
    倒不是多鐸真得了什麽病,他隻是不高興。
    本來在錦州從征,他就不太樂意,跟黃台吉打報告要回家唱戲。
    黃台吉那邊剛答應他,結果就出了費揚古縱火的事,火急火燎領軍北移,多鐸回家唱戲的願望也泡湯了。
    以至於現在板著個臉,十萬個不樂意。
    多爾袞問道:“皇兄,為何要送那封辱罵楊麒的信?”
    在多爾袞眼中,那封信本身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跟其他幾封信結合起來,離間被識破的風險很大。
    所以他不理解,黃台吉為何要這樣做。
    多爾袞的話,似乎讓籠罩在黃台吉臉上的陰霾散去。
    他轉身看了看多爾袞,又走了兩步,將多鐸這個混小子臉上的黑狐大帽扔到一邊,這才道:“你是想問,我們既然猜到是劉承宗來了,為何還要故意寫信?”
    提到這一猜測,多爾袞的麵色難堪。
    他們都不願往那個方向想。
    畢竟大本營在青海的劉承宗,領軍到三千裏外的京師邊外,本身就非常離譜。
    但現在連蒙古兵打跑八旗兵這種更離譜的事都發生了。
    還有啥不可能?
    畢竟十餘年來,大明在防守反擊與戰役層麵贏過,而蒙古在戰役層麵那是未嚐一勝,早就在各方夾擊中沒了心氣兒。
    甚至就連依附後金的蒙古兵,在戰場上都沒啥可圈可點的戰場表現。
    他們敢跟鑲藍旗主動作戰,甚至還把鑲藍旗攆跑,這就像上了身似的。
    黃台吉現在寧可相信劉承宗會飛,也不信楊麒那個慫蛋能帶領一幫蒙古諸部的喪家犬站起來。
    他的手在輿圖上蓋住元帥軍目前所處的興安嶺以西,道:“那是故意露出的破綻,我們不能確定,那究竟是不是劉承宗。”
    漢人和蒙古人之間談不上互信基礎。
    這在明金之間的戰役中得到多次驗證,就連明將手下的夷丁也一樣。
    黃台吉離間蒙古兵和大明,一離一個準兒。
    鄂爾多斯的額璘臣、土默特俄木布,在漠南擁有巨大影響力,因此在都督府也談不上被人親信。
    如果對麵的最高指揮官是楊麒,哪怕他不信,也肯定要把額璘臣和俄木布調走。
    因為楊麒的身份,擔不起這麽重的責任。
    但倘若最高指揮官是劉承宗,並且已對楊麒做出調動部署,則一眼就能識破離間。
    額璘臣、俄木布等人若真與後金存在盟約,那劉承宗到來的調動部署,肯定已經被黃台吉知道了,自然無需那封辱罵楊麒的信。
    那封辱罵楊麒的信,就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綻,以換取劉承宗的嘲笑。
    畢竟現在有個很尷尬的事,就是費揚古為穩住戰線點了把火。
    這場大火的存在,直接導致興安嶺東西兩邊的道路幾乎隔絕,北邊隻有克什克騰山口,南邊則要貼著邊牆走。
    而且南邊留下的路,也因灤河的存在,讓大隊人馬很難走。
    問題是就小股明軍嗷嗷割腦袋那個狠勁,小股人馬也別想從那邊過啊。
    開仗之前,黃台吉雖然能確保興安嶺東部的情報不為敵軍所知,可他同樣也很難獲悉西邊的情報。
    所以他隻能通過主動暴露的手段來換取情報。
    “離間幾名前線將領,遠不如弄清楚敵軍最高將領是誰重要。”
    黃台吉說著,有些苦惱地微微搖頭。
    他深吸口氣道:“倘敵將是楊麒,則敵人隻有漠南都督府的三萬兵馬,仗還不算難打。”
    “若是劉承宗親至,事情就麻煩了,不可寄望速勝,要把戰事拖進夏季,甚至秋季,消耗他的糧草。”
    實際上說這話時,黃台吉的心都在滴血。
    確實,他堅信自己的判斷沒錯。
    劉承宗率軍長久駐於京北,兵將的口糧消耗肯定是陝西窮鬼所難承受之痛。
    可話又說回來,咱勇士之國這財政狀況,就別笑話人家了。
    三麵駐軍,他這崇德皇帝也頂不住啊。
    無非是硬抗罷了。
    所以雖然做了最壞情況的心理建設,黃台吉依然不願麵臨最壞的情況。
    很快,軍列行進過程中,前方就有傳信騎兵奔來報告,不過片刻,就有守門白甲兵請求入帳,報告道:“稟報聖汗,鑲藍旗急報,隘口西麵敵軍後撤結營,虜騎仍在戰場遊曳。”
    黃台吉揮手命白甲出帳,麵朝帳門咬緊牙關,眉頭死死地皺著。
    事與願違。
    蒙古兵沒有調走,盡管沒有嘲笑的書信送來,依然意味著西邊確實是劉承宗抵達戰場。
    事情的棘手程度,再上一個台階。
    片刻,黃台吉深吸口氣,道:“傳艾鬆古,至科爾沁調兵;洛比,至敖漢、奈曼、紮魯特、烏喇特等部;席白德依往阿魯四子部塔賴、翁牛特、巴林等部。”
    “蒙古諸部,蒙古諸部,各牛錄出兵五十。”
    此話一出,多爾袞立即側目,就連坐著的多鐸都起身道:“八哥,這不行啊!”
    以往募兵,蒙古諸部都是從征,每旗拉個一百人,不至於觸及大貴族的神經。
    尤其今年,黃台吉剛廢了科爾沁的汗號,就怕引起科爾沁貴族們的反彈,都沒從科爾沁募兵。
    而此次征兵,各牛錄出兵五十,這是啥概念?
    科爾沁六旗有一百零六個牛郎,這幫子外藩加一塊也不到二百多個牛錄,一下子就要從科爾沁調五千多軍隊。
    直接把命根子抽出來了,這誰受得了啊。
    但黃台吉也沒辦法,確實兵力不夠用了,賭吧。
    看是自己內部先崩,還是元帥府的兵糧先崩。
    多爾袞勸阻道:“皇兄,如此屯兵,先撐不住的肯定是我們,那劉承宗糧道是長,可萬一大明給劉承宗提供糧草呢?”
    “若真如此,倒是好了。”
    黃台吉難道笑出一聲,用手拍了拍輿圖上遵化的位置。
    “這個地方,派人到邊外就會被明軍捉去,你寫封信,挑旗下有家眷為奴的漢人,命其攜書信給劉承宗送去,就走這裏。”
    “知道信怎麽寫?”
    黃台吉看向多爾袞,手指輕輕點著桌麵:“就說我汗素敬元帥,雖然想與明廷議和,但難悖元帥結盟美意,故願暫於關外演一出戲,於遼東退避三舍,隻等元帥取來糧草,再合兵攻明雲雲。”
    “等這封信被大明皇帝收到。”
    黃台吉邊說,邊在輿圖上興安嶺西部畫了個圈:“盤踞此處之元帥軍,麵臨的就是腹背受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