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八章 狂竄的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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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承宗在太子河畔,黃台吉也在太子河畔。
    隻不過劉承宗在西段,黃台吉則在東段,間隔四百裏山路。
    黃台吉平叛的進軍速度極快,先是三日奔行近四百裏至一堵牆堡,隨後派人往堿場城看了一眼,知道沒救了,便直接引軍向沈陽回援,僅留小股部隊繼續追擊驅趕瘋狂逃竄的沈世魁。
    皮島兵跑得就是快,一聽說八旗主力來了,就嚇得兩股戰戰,瘋狂逃竄。
    畢竟他們已經劫掠完了,收獲頗豐。
    搶了岫岩、焚毀堿場、燒了沿途幾個牛錄寨子,運小車載滿棉衣被褥、泡菜壇子和米袋、財貨人頭和死狗,頭也不回地往南跑。
    黃台吉對皮島兵恨得牙根癢癢,但凡有機會,他說什麽也要把沈世魁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殺了。
    但他沒有機會,在南邊根本不敢多待。
    因為劉承宗一直在催他進軍,從他向東南征剿東江登陸隊以來,一連三日,送到軍中的急報就沒停過。
    先是青海鷲群降於沈陽,驅烏鴉,搶鴉糧,掀十王亭琉璃瓦數片,啄壞脊獸,後展翼掠向長白山。
    隨後大股馬隊薄至盛京,在京郊四處出擊劫掠燒殺,綁架人畜焚毀莊寨,可謂無惡不作。
    這還不算大事。
    他早料到劉承宗會直襲沈陽,對京畿莊子造成毀壞,崇德皇帝早已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莊子被毀了還能再建,城外的人畜能收入盛京的都進去了,遺留在外的並不算……不算太多。
    其實黃台吉的戰術也是攘外必先安內,隻不過他要安的內,是遼南沿海。
    因為朝鮮王曉諭八道,要對抗歹青;大明要讓陳洪範從遼南登陸,錦州軍屯兵遼西,眼下皮島的沈世魁又率先登陸作戰。
    誰都不能確定,出現在遼南的究竟是聯軍還是僅有皮島軍。
    要對付關寧軍,就得把跟劉承宗決戰的戰場拉到盛京;而要對付劉承宗,就得先把沈世魁、陳洪範、朝鮮的軍隊逐走,才能全力以赴。
    因此以盛京郊外遇襲為代價,牽製劉承宗,他率軍南下驅逐沈世魁,再領軍北上與攻打沈陽的劉承宗決戰。
    勝,則萬事大吉;敗,關寧軍也得進遼東。
    如今南下一看,是虛驚一場,隻有沈世魁雷聲大雨點小的胡鬧。
    對崇德皇帝來說,代價完全可以承受,一切盡在運籌帷幄之中,可以一身輕鬆地帶兵跟劉承宗決戰了。
    但是盛京那邊傳來的緊急軍情,不禁令黃台吉頭疼。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劉承宗沒打沈陽,他甚至都沒親自往沈陽來,還派了一群蒙古兵來。
    黃台吉氣壞了。
    因為劉承宗不來,蒙古兵對盛京留守的貴族威脅有限,人家殺出城去了。
    殺出城沒啥,問題是領軍出城的人,是他的二哥。
    好不容易給邊緣化的禮親王代善,以五十四之高齡,領正紅旗餘丁出城策馬搏戰,在盛京城外打得蒙古騎兵滿地跑,獲馬一百三十匹、俘虜三十三人,贏得滿城喝采。
    黃台吉麵上大喜,心裏跟吃了蒼蠅似的。
    他並非心胸狹隘的小人,隻是他與代善因為繼位問題,矛盾太大了。
    當年努爾哈赤還是建州首領,在處死長子褚英後,有意立次子代善為繼承人,立下遺囑,要在百年之後將遺孀與幼子留給代善照顧。
    隨後就出了大妃事件,即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之母阿巴亥給代善送飯、眉來眼去的緋聞。
    小媽給孩子送飯很正常,而且也不是隻給代善送,也給黃台吉送了。
    有問題的是黃台吉。
    他不吃,放在一邊當證據,等著發臭。
    然後有兩個庶妃告密,讓努爾哈赤知道了,心中對代善有了極大成見:別人不吃就你吃?
    埋下代善被廢的種子。
    努爾哈赤八月十一下午在沈陽城外四十裏死去,黃台吉八月十二早上就闖進後宮逼死阿巴亥,還逼死了那兩個在六年前告密的庶妃。
    當年的事,這就死無對證了。
    其他的側妃庶妃都沒事。
    此後金國汗位空缺二十日,代善並不是個熱衷於爭權奪利的人,以大局為重便先低了頭。
    即便如此,繼位稱汗之後的黃台吉,仍舊對代善一麵尊敬其為兄長,一麵在其取得聲望時加以打壓。
    代善雖然不熱衷於爭權奪利,但黃台吉熱衷啊!
    誰有聲望都沒事,唯獨代善不能有。
    代善隻要活著,就永遠對他的汗位皇位有威脅,在努爾哈赤死後,代善是愛新家族的最年長者。
    如果代善領兵取勝,隻是讓黃台吉感到心中不快,那隨後送來的消息就真令黃台吉大怒了——他大侄子杜度被蒙古人抓去了。
    眼看親爹打勝仗,嶽讬也讓鑲紅旗的餘丁出戰,結果帶兵的杜度叫人家誘敵深入捉去了。
    代善那邊連夜審問俘虜,卻得到更勁爆的消息。
    被正紅旗擊敗、俘虜的,是漠北來的騎兵,準確的說,此次掠奪盛京京畿的,大部分都是漠北三汗的部隊。
    俘虜口供,說素巴第汗、袞布汗、巴布台吉與額爾德尼琿台吉俱在陣中。
    京師哪兒有密不透風的牆,口供審問出來,不到一個時辰就傳遍盛京。
    八旗貴族都快炸了。
    沈世魁的東江鎮出兵,明廷的陳洪範在造大船,羈縻的朝鮮王曉諭八道要抗金,西北元帥府在劉承宗的指揮下寇邊,科爾沁被打得滿地找牙。
    現在就連漠北喀爾喀都來打我們了,那不是外藩嗎?
    樂觀者拔刀攘臂,要去討伐碩壘……畢竟素巴第和袞布的地盤,他們確實也夠不著。
    悲觀者則幹脆覺得後金在天聰汗登基後,終於在崇德皇帝的英明領導下變得人嫌狗厭,舉目皆敵。
    這滅頂之災般的壓迫感,一點都不比建州時代的薩爾滸開戰前小啊。
    代善寫給黃台吉的急信裏說,如今已有毫無遠見之貴族,提出不如歸降大明,因此請皇上盡早還駕盛京,以安人心。
    其實別說留守盛京的貴族們了。
    就連黃台吉,也被盛京一連串的急報打蒙,腦袋嗡嗡直響。
    盛京城外的交戰,贏了獲取俘虜,造成的影響極壞,還不如輸了呢。
    當然更讓他急於知曉的是,劉承宗既然沒打沈陽,那他到底帶著軍隊去哪兒了?
    很快黃台吉就知道了。
    崇德皇帝的行轅剛進盛京,西邊遼陽陷落的急報就傳了過來。
    實際上,沈陽以西,這幾日各路人馬用各種手段,往沈陽送了十幾撥人傳遞急信,就這一封送到了。
    送這信的人是正藍旗駐海州河口的守將伊勒慎,是努爾哈赤時期的老將了,年初剛升三等梅勒章京,從劉承宗出現在遼陽郊外就想盡辦法送信,單是信使就搭進去三撥人。
    先派了仨魚皮韃子奴隸兵,說把信送到就給他們編正兵,結果撞上了搶劫的張獻忠,一死一傷跑回去一個。
    第二波派家裏的漢人奴隸,倒騰出來遼東軍服,裝錦州兵,好家夥元帥軍見了更利索,全給砍死了。
    第三波學精了,不穿鎧甲,就裝遼東老百姓,要投農民軍,在遼陽城下碰見高應登的人,怕他們是奸細,不收,給放走了。
    結果好不容易走到沈陽郊外,被素巴第的蒙古兵隨手一箭射死。
    等到最後一撥,信上遼陽遇襲的內容,已經變成遼陽陷落。
    這幾個人倒是運氣好,遼陽那邊忙著熔金銀、搬財貨,封鎖區域收縮,又趕上黃台吉的八旗主力回援沈陽,驅逐了郊外的蒙古兵,這才成功把信送進盛京。
    遼陽陷落。
    就這四個字,讓黃台吉鼻血噴得止不住。
    他已經跑得夠快了,大小二白兩匹禦馬都累癱了。
    而那遼陽堅城,想當年大明在遼東人心向背,他爹克遼陽還花了三天。
    劉承宗短短一日就給攻破了?
    黃台吉不理解。
    他不敢休息,從代善那拿到了所有審問俘虜的情報,立即下了密詔,讓在京的各旗旗主、固山嚴管手下,隨後將造謠漠北三汗打進京畿的旗兵挑了四個處死。
    正告諸臣,打進來是楊麒的漠南騎兵。
    那當然不是謠言,貴族們、領兵在外交戰的,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但對歹青帝國居住在盛京的貴族家眷、仆役以及旗民來說,隻能是謠言。
    倒不是黃台吉有意隱藏真相,實際上如果能把所知的所有情報告知民眾,那對他來說倒是省事了。
    偏偏這不可能,人們往往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單知道四麵八方都是敵人,卻不知敵人究竟是誰、又到底有多少兵力。
    任由他們風傳謠言,最終反倒會形成大勢,反過來影響貴族們對時局的判斷。
    隻操心自家那幫不省心的親戚,對崇德皇帝來說就已經夠頭疼的了。
    俘虜口供證明,他在劉承宗與關寧軍的關係上,推測是對的。
    錦州軍駐遼西而不進,居然是受了劉承宗的威脅。
    這事讓黃台吉覺得挺好笑。
    剛從代善交戰的情報得知,劉承宗居然在武裝蒙古,讓他覺得這個漢人有雄主胸懷,轉頭又聽說他威脅祖大壽……不禁令他內心對劉承宗的評價忽高忽低。
    武裝蒙古是步妙棋,蒙古諸部自萬曆年以來百戰百敗,一是諸部各為其主一盤散沙,二是雖有精湛牧卒卻缺少武裝,沒有死戰底氣。
    作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大明,即使有過款蒙策略,但那也不過是給白銀糧食,讓蒙古騎兵吊著命給大明拚死效勞,但這種摻著毒的策略,不要說林丹汗,就連小部首領都很難為之效忠。
    給再多銀子也沒用。
    在根子上,遊牧的生產方式,就很難打造出堅甲利兵的常備軍隊。
    十五名騎兵有一副鐵甲,在草原上就算裝備精良了。
    而據代善的情報,這支漠北騎兵,十個人能有四五副鐵盔甲,不少還是明軍製式。
    毫無疑問,在崇德皇帝不知道的時候,漠北三汗已經跟劉承宗穿上了一條褲子。
    這不禁令黃台吉佩服他的胸襟,也羨慕他的人口……他不怕蒙古翻天,這才敢武裝蒙古。
    哪怕在後金時期,他們雖然給左右翼蒙古二營提供了一些武裝,但也不敢完全像這樣不留餘力地武裝蒙古兵。
    但這其實是誤會,劉承宗武裝的是漠南騎兵,主要的武裝方式是直接把楊麒那支部隊派到漠南,甲械上的武裝也很少。
    給漠南騎兵提供甲械的,恰恰是臣服後金的哈喇慎部。
    而元帥府和漠北三部的合作,隻能說剛剛開始,這是漠北三汗的軍隊作為元帥軍偏師,投入戰場的第一戰。
    至於那十騎就有五副鐵甲的誇張披甲率,完全是誤會,其中三副都是元帥軍的北元營。
    還有一副來自元帥軍的塘騎兵,當然是明軍製式了,因為人家就是明軍。
    北元營現存整個蒙古的精華所在,一半的兵姓孛兒隻斤,另一邊則是宰桑、達爾漢這種汗庭事務官和帶兵官,當然有鐵甲了。
    反倒是他覺得劉承宗恐嚇祖大壽,頗為不智的決策,才是劉承宗的本意。
    那祖大壽在黃台吉心裏是白月光,如關羽之於曹操。
    像砍一刀一樣,黃台吉始終覺得是自己不夠努力,再努力一點就能策反祖大壽和整個錦州軍,都給釣成舔狗了。
    誇張到什麽程度?
    降金剃發,這是努爾哈赤克沈陽、遼陽以來,後金用於分辨敵我、斷降人後路的一貫國策。
    祖大壽被俘虜的、投降的親戚,就因為姓祖,不用剃頭,到現在盛京的祖家人依然不用剃頭。
    但祖大壽又不是劉承宗的白月光,一沒好感二沒來往,他根本就不願意多說一句,說點好話能給人勸降了拖家帶口跟他回陝西還是咋的?
    實際上祖大壽老實人,確實吃這套啊。
    黃台吉對他好,讓他覺得黃台吉是英明雄主,就算逃跑,被俘的家人也不會被殺,可以跑回去繼續為大明效忠。
    劉承宗不一樣,統帥西賊北虜一群豺狼餓虎,人還沒到,禿鷲就已經在錦州城上房揭瓦蹂躪烏鴉,軍隊所過之處沒一個時辰就衝天黑煙遍地起。
    這種比天花還可怕的惡棍,要麽就直接給他弄死,不能弄死就別惹他。
    所以祖大壽非常聽話,說不讓他過遼河,兩萬錦州軍就真蹲在遼河西岸數小魚。
    不過對黃台吉來說,戰場上倒也不算全是壞事,至少隨著八旗主力回援盛京,漠北三汗的軍隊已被爭相驅逐。
    他們不像漠南蒙古在科爾沁那麽大膽,四處亂跑,隻顧埋頭向西撤退,說明追著他們就能找到劉承宗的主力。
    一場會戰,無可避免。
    黃台吉禦馬也不騎了,再騎就得把大小二白兩匹寶馬累死。
    他備了七匹戰馬,甚至讓人帶了轎子,集結八旗正丁餘丁與旗奴、武裝魚皮韃子和索倫兵,調集科爾沁左右翼內遷騎兵,以及耿仲明所轄烏真超哈槍炮,揮師西進。
    征劉承宗,複遼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