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章 破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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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銃在盾牌縫隙轟鳴,抬槍在臨敵五步咆哮。
    一柄柄西番造直刃軍刀在陣前劈砍戳刺,西番部軍兵雖奮力搏戰,給敵軍造成重創,卻因缺少堅固甲胄的原故,被人在車陣撕開道道缺口。
    鑲藍蒙古頂著一口氣衝鋒,被重銃近射都不崩潰,就是看在敵軍隻穿輕甲,衝破陣線必然崩潰。
    然而這口氣,在打開陣線,發現迎麵撲來赤甲漢軍後,頓時被衝蕩粉碎。
    一時間後麵的往前湧,前麵的往後退,擁在扯開陣線的犬牙缺口上,不斷擠壓。
    後方牛錄章京個個立功心切,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陣中就傳出幾聲炮響。
    硝煙迸射,金石裂帛之音中,霰彈在煙霧中留下短暫洞穿的蜂窩彈道,上千顆鐵子自陣內呈扇麵縱擊二十步,卷肉沫穿血霧噴出陣外,直教迎麵魚貫的蒙古旗軍齊齊怔住。
    牛錄章京來不及繼續下令,麵前撲倒一地的交鋒前線,甚至左右未被衝破的長牌大盾也忽然展開,赤甲兵頂缽胄挺旗矛,踩著血流如注的傷兵,一列列持刀呐喊著奔殺出來。
    當前一陣,幾個牛錄的殘兵當即潰退。
    就連受了一肚子窩囊氣的西番部重銃手,都有幾個人扛重銃跑出陣線,遠遠地放出一銃,這才反攥銃身,用銃尾惡狠狠地摜在倒地傷兵腦袋上。
    一陣潰退,處處潰退。
    固山額真胡希布拍馬回轉,都要接受衝陣失敗的結果,向費揚古傳達敵陣巍然,不可輕動的建議了。
    結果才走出十餘步,就一轉馬頭,下令重新集結敗兵。
    費揚古正忙著呢,就他們衝陣的工夫,鑲藍旗已經沒陣了。
    左光先的遊騎營先驅逐了唐通陣外的騎兵,對突入陣內的騎兵連看都沒看,轉頭就去騷擾費揚古本陣了。
    費揚古那邊也都有馬匹,兩軍當即於戰場側翼展開騎兵交戰,一時間超過四千騎兵在側翼互相捅刺、追擊、騎射、驅逐。
    隨著馬隊運動,戰場覆蓋麵越來越大,以至於轉眼就影響了側翼主戰場上的北元營,不少絞殺中的北元營騎兵從陣裏衝出來,一抬頭就看見東虜騎兵滿地跑,當即張弓搭箭撲上去投入戰鬥。
    歹青右翼支援來的鑲黃旗軍,跟他們情況類似。
    遠遠看見鑲藍旗投入戰鬥,他們也在後麵驅馳益急,以至於炮、步、馬兵脫成三節,數百馬兵急趨戰線,抵達第一時間就投入衝殺。
    不過如此明顯的調動紕漏,元帥軍無法抓住。
    一二字陣的優勢之一,就是能充分掩蓋後方向兩翼調動的包抄意圖。
    他們在三道陣線之後的內線行軍,就算敵軍將領注意到也鞭長莫及。
    何況,粆圖台吉和吳思虎的兩營北元遺老,連番衝殺之下,已無再戰餘力。
    戰線後方,元帥軍的中軍大營,各營傳令兵正將戰況如流水般匯報給劉承宗。
    為防止仗打亂了,敵軍假傳軍情,各營都在中軍留了八名傳令騎兵,羽林營也在各營留有傳令。
    這會前鋒混戰兩翼交兵,各營都在把最新戰況報告過來,由張獻忠帶羽林郎匯總,在輿圖上以木俑擺設戰況。
    不過這都不如,劉承宗親自端著望遠鏡瞭望來的真切。
    小的變動、招展軍旗他看不見,但營陣與營陣之間交兵碰撞,與敵軍大範圍上的活動,哪怕看不見軍隊,單憑地麵升上天空的飛揚沙塵,也能看的很清楚。
    崇德皇帝正在瘋狂調兵。
    陣線正在快速變薄。
    “大帥,雁門營已疲,該撤下來了;北元營耐戰貪功,尚無報告,但也鏖戰良久。”
    “宗人營……”張獻忠有點無語,皺著眉頭道:“金蟬子和遼陽營的孫龍在請戰,要求進軍。”
    禮衙尚書在心裏嘀咕:有病!
    就不料劉承宗病得更嚴重,理所當然道:“傳宗人遼陽二營,以車陣向前跟進,擋在北元雁門二營前麵。”
    “大帥,歹青變陣,勢必反撲,這倆營扛不住。”
    “無妨,讓他們進,再傳第一旅,命高應登率軍跟進。”
    劉承宗當然知道黃台吉要反撲,也知道宗人遼陽二營扛不住戰線。
    但這會沒得選,他們必須把車陣壓上去,壓上去沒準就能扛住了。
    因為不壓,就等於放棄了先前戰果,北元雁門二營一撤,歹青軍隨即反撲,就能倒地的正藍、鑲白二營失去戰鬥力的士兵帶走。
    雖然那兩營兵就算帶回去,也很難繼續投入戰鬥,但隻要沒打死,在劉承宗看來就不算戰果。
    反過來,劉承宗也同樣知道,金蟬子和孫龍為何急於進軍。
    宗人營的營兵,打這仗可能會飄。
    因為營中有大概三成士兵,此前根本就沒正經打過仗,隻是沒完沒了地跟著劉承宗的行軍,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他們隻有被元帥軍正兵、蒙番兵追著砍的經驗。
    所以這樣身處強軍之中,側擊敵陣的戰鬥,很容易讓他們對戰爭認知顛倒錯亂,覺得八旗軍不堪一擊。
    實際上這種站位,行軍中猝然遇襲,擱誰來了都不堪一擊。
    能在淩亂中以一兩個營為代價,重新整隊,就算虎狼之師了。
    興安嶺一戰,元帥軍由王承恩、丁國棟、賀虎臣、馮瓤組成的北路偏師,就以丁國棟營被撞成兩截為代價,王、賀兩營馬隊快速支援,才讓馮瓤展開車營,得以讓大軍重整隊形。
    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隻是這支八旗軍,遠不如興安嶺一戰的八旗軍精銳,才付出更大的代價。
    但劉承宗很清楚,參將金蟬子不會腦袋一熱就飄起來。
    這是個宗室猛將。
    當年平涼城外,憑掌中柴刀套杆的樸刀、胯下逮誰咬誰的黑驢,肆意馳騁,殺得平涼衛軍與韓藩宗室滿地跑,最後讓宗室、義軍、獅子營圍大圈看驢片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後來劉承宗進青海,金蟬子死了一個又一個,唯獨這個第二代是常青樹,直到劉承宗從青海殺回關中,他還活著,在寧州搞山寨,活得很好。
    要說他菜,兵法韜略、手下宗室老兵,跟大明邊軍的一線猛將強兵相比,肯定有所不如。
    但也不至於像其他宗室那樣,根本沒打過仗。
    金蟬子肯定知道厲害關係。
    再加上孫龍,那也跟著李九成橫掃東路兵馬的老叛軍出身,這倆人聯名請求進軍,劉承宗估計,也是拿下突陣的戰果。
    事實上也跟他想的差不多。
    傳令騎兵在戰陣疾馳,向前壓陣的命令一經送抵,宗人營當即戰旗招展,抬槍戰車齊齊轉頭,碾過遍地屍首,零星的大彈射擊,向前轟然壓去。
    不過在這條戰車線之後,就沒那麽整齊了。
    孫龍的遼陽營,僅留一半士兵跟隨戰車向前推進,後頭的人正快速打掃戰場,看見穿戴的是己方暗甲,就拉到後邊不管;看見穿戴明甲的,就先紮上兩刀,扒下染血明甲就往身上套。
    有時候就算看見己方傷兵,要是沒動靜不說還,也會被扒了甲械。
    當然他們也沒忘了敵我標識,宗人營那幫穿蟒袍的,袖子都沒了。
    被遼陽營在等待命令的時候就撤成布條,運氣好拾著缽胄的,就往眉庇上麵纏一圈紅緞;沒缽胄的就幹脆用紅緞纏頭。
    就算沒拾著鐵甲,哪怕是皮襖子、壓實了的棉布甲,也一樣套在身上,取了弓刀灌滿箭壺,小跑著跟上車隊。
    當宗人、遼陽二營開始推進,前線那些割辮死戰的白甲兵仍有不少在騎兵環伺包圍中的逆戰。
    這不是他們能打,而是吳思虎和粆圖台吉太狠,就要把他們圍起來殺,潰兵集結在白甲左右,衝殺衝不出去,跑也沒地方跑,隻能一次次步行衝突,紮了滿身箭矢。
    包圍圈裏被分割成一個個這樣的小隊,打到後來白甲兵走都走不動,騎兵也不上前劈砍戳刺,隻在左右四下馳擊,讓他們不能互相支援,在包圍中等著流血而亡。
    直到宗人營的抬槍戰車碾過,如狼似虎的遼陽營衝上來……這幫人是真撲上去格鬥,轉眼就將殘兵吞沒,還扒得幹幹淨淨。
    就在這時,歹青陣中,前線統領嶽讬正端著望遠鏡看見元帥軍陣動,立即向漢軍旗、蒙軍旗下達進攻命令。
    嶽讬下令進攻的判斷很簡單,就是陣動。
    不攻不動之陣,軍陣動了就能打;軍陣不動,陣中有人走動,也能打。
    隻要陣中有人走動,就意味著那是軍陣的薄弱點,可以突擊;而整個軍陣在動,對他來說也是可以進攻的信號。
    號兵在前線各處吹響法螺號,有些是毫無裝飾的海螺,還有些則是用海螺倒模,鑄成海螺樣式的銅號。
    嗚嗚聲如同古老而遙遠的呐喊,八旗前線聽聞號音,一時左右俱進,推楯車槍炮,擁眾直衝宗人營車陣。
    一時間,北元、雁門二營急撤入車陣之內,宗人營據守車營不斷鳴槍放銃,對麵的漢軍旗也以破縫陣上前,據守與楯車之後,放炮鳴槍。
    兩條以戰車、盾牌、楯車構成的木壘移動工事,在交戰中緩緩推進。
    槍炮子如雨,將兩軍前線打得木屑飛濺。
    抬槍勁射,將盾牌打穿;實心炮彈飛曳,也同樣把抬槍戰車鑽出窟窿。
    而在元帥軍後方,高應登第一旅正兵營的陣地上,九座丈高炮台上,千斤野炮則不斷咆哮,將實心大彈轟入二裏外的歹青陣前。
    一輛楯車被炮彈砸翻,其後推車的幾名士兵當即被壓在楯車下苦苦哀嚎。
    不過被掀翻的楯車很快就被漢軍旗重新掀起,繼續在其掩護下向前推進。
    幾乎每一輛楯車,都能在後麵掩護三四十個人。
    這些端鳥銃的漢旗軍在楯車掩護下,就像一條條向前運行的傳送帶。
    他們四人並行,楯車緩緩推進,外側兩人端鳥銃射擊,結束後進入楯車後立定裝彈;而原本在其身後的火槍手則上前兩步,射擊後同樣進入楯車後站定裝填。
    當前兩個進楯車後的士兵完成裝填,就已經到了隊尾,重新跟著隊伍上前射擊,再重複進入楯車後裝填。
    不過實際上,楯車也好、抬槍戰車也罷,本質上都不是無敵的防禦,而是給士兵部分保護,減少其傷亡幾率,從容裝彈,不必過於恐懼的野戰裝備。
    在進軍中,抬槍戰車會被炮彈擊穿;楯車也一樣會被炮彈擊穿。
    但擊穿了,這些東西依然能給士兵帶來保護。
    這些裝備在野戰中,最大的作用,就是士兵在想要逃跑時,躲到車後,比轉身逃跑脫離戰陣更安全。
    而當兩軍距離在槍炮交射中縮近至三四十步,八旗一字陣的漢旗軍隨即止步,以火槍繼續射擊,同時陣線的每一個破縫缺口,推楯車的蒙古旗軍掩護步騎兵開始上前。
    每一個小隊,步兵火器與馬兵弓手相互掩護,每一個小陣,漢軍旗又與蒙旗軍互相掩護,進軍雖然緩慢,卻在宗人營抬槍陣線正對著漢軍旗的每一個破縫缺口,投射出連續不斷且密集的槍林彈雨。
    所有漢軍旗牛錄都沒有打擊楯車正麵的敵人,而將彈雨打向左前右前,為接下來蒙古旗牛錄進攻破陣創造契機。
    這是獨屬於進攻方的優勢。
    防禦方要各處布防,但進攻方隻需要在漫長陣線上打破一點,就能撕開防禦魚貫而入。
    隻不過,坐鎮漢軍旗陣線的漢軍總兵馬光遠卻發現,己方的傷亡不對。
    他們在進攻,而敵軍車陣在防禦,傷亡在所難免,可敵軍戰車上那些大追風槍,怎麽就盯著漢軍旗的牛錄打啊?
    蒙古牛錄的馬軍就在楯車後頭,要近戰格鬥衝你們車陣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可敵軍對十幾步外步射的蒙古牛錄根本不當回事,隻管用抬槍重銃重點打擊三四十步外的漢軍旗牛錄。
    抬槍是打得慢,可那震懾力也太大了,一槍放過來能穿好幾個人,臨近的士兵連銃都不敢端就被嚇得往回跑。
    不過局麵也來不及讓馬光遠仔細思考,破縫而出的蒙古牛錄很快就將正麵戰車上的宗人營壓得抬不起頭,丟下抬槍躲到車板之後。
    沒了正麵威脅,一個個蒙古牛錄向正麵發起進攻,搬戰車撞盾牌,衝開陣線,揚刀持弓左右砍殺,向前奔殺。
    隻不過他們衝進陣線,傻眼程度不亞於右翼的鑲藍同僚。
    在他們麵前,是一個個小軍陣,最前站著成片持後金大弰弓,披掛後金明甲,頭戴後金缽胄係紅綢,有些人甚至不戴頭盔,隻在剃成禿瓢的腦袋上係一圈紅綢。
    就在此時,宗人營車陣的正麵,開陣了。
    正對著漢軍旗各牛錄的戰車,被戰馬向後拉走,空門洞開。
    隨後馬蹄呼嘯,一個個第一旅正兵營的赤甲騎兵高舉元帥府象征南方的赤旗,與進攻中的蒙古牛錄交錯而過,攻向前線被打崩的漢軍旗牛錄。
    這一幕令馬光遠大驚失色:“快報聖汗,敵軍沒有歇兵,也在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