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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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馬風馳。
    二十四路塘騎掣電卷沙,直迫天佑軍兵陣。
    正在向漠北騎兵鋪開陣線進攻天佑兵被其氣勢所攝,右翼自行亂陣,丟棄重裝備向中軍反卷。
    不時有軍兵在奔跑中停下,端鳥銃返身稍加瞄準,大概放出一銃,再向中軍狼狽奔逃。
    也就一銃的機會,呼嘯之間,前陣數百塘騎兵分十二路奔至敵軍近前。
    隨即一個個撒開韁繩,單靠雙腿控馬,在馬背上向右側傾斜身體,左臂與左肋挾銃杆,手握三眼銃,大概對準右前方的奔跑的敵軍,右手將火繩懟近火門。
    砰砰砰!
    極短的時間內,隨三眼銃轉動、拇指撥開火門蓋,早已裝填好的三根銃管依次打放,在硝煙火光中將九枚鉛丸噴向快速接近的敵軍。
    銃響,彈出,人倒。
    戰馬掠過倒地慘呼的敵軍,塘騎兵動作無絲毫停頓。
    左手提銃插進馬鞍左側銃囊的同時,右腳離鐙向前輕踢,甩開三角旗矛尾攥的套腳繩,右臂一甩,旗矛已從馬首上方擺過,被塘騎雙手握住。
    矛鋒在左,矛尾在右。
    塘騎兵右腳輕踢的不僅是甩開套腳繩,同時也是給朝夕相處的坐騎下達命令。
    當塘騎的右腳再度踩進鐙子,戰馬已從大步跨越的跑馬姿態,變為左右順拐的走馬姿態,速度減慢,步態也不夠豪放,但更加穩定。
    三角龍旗在馬前飄揚,隨即點在左側奔逃的敵軍身側。
    交錯瞬間,矛鋒在腋下點破護腋甲片,並在戰馬與塘兵的手臂帶動下抽離傷口,劃過沒有保護的右臂內側,再將護肩皮繩割斷掀開,在翻開的甲片上溜出一串火星。
    戰場上不變的是仍有一個攥旗矛對準下一個受害者的塘騎兵。
    但少了幾個返身奔走的逃兵,多了一個肋下淌血、手臂見骨的傷兵,還有幾個身中鉛丸扭曲爬行的將死之人。
    當然,這些傷兵都是將死之人。
    因為朔方鎮騎兵在賀虎臣的率領下雁翎刀放平,馬隊像碾進戰場的割草機,讓一顆顆頭顱旋飛墜地。
    朔方鎮殺入戰陣,就像一道恐怖洪流,幾乎在接觸的第一時間就將天佑軍衝翻擊潰。
    但這其實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在賀虎臣的馬隊衝翻敵陣的同時,正在指揮漠北各隊輪番衝擊滿珠習禮迎接馬隊的素巴第,發現西邊的沙丘上,又有一群人跑下來。
    人數不多,也就一百多人,但看著非常嚇人。
    元帥軍跟明軍硬要說區別,冬季甲衣更加體麵,有很多皮毛裝飾。
    去掉那些保暖裝飾,大概就是缽胄的盔槍上沒有小旗子與盔纓,但氣概上更加體麵。
    這些正在扛刀、扛矛奔跑的人不一樣。
    戴的是一樣的缽胄,穿的是一樣的馬兵長身赤甲,扛著裝在鞘裏的一樣是雁翎刀,但他們光腳,還不穿褲子。
    甲裙被卷起到腰間,用墜下的五色采帶係在皮腰帶上,長身赤甲裏麵有的人也沒衣裳,有衣裳的也隻是穿件素色中單,腳上用綁腿纏了幾圈就當鞋子了。
    就……他們不體麵的樣子、很瘋狂的氣質,讓素巴第覺得,像明軍。
    這幫人也是賀虎臣的兵,打頭那個甩著兩條大毛腿向戰場狂奔的,就是賀虎臣的兒子賀讚。
    他們的奔襲太急太快,一路上戰馬都累癱了二百多匹。
    漠南都督府的幾鎮總兵,又是劉承宗非常貧窮時派到漠南的,裝備水平跟現在那十幾個駐防旅沒得比,機動力量沒有抬槍戰車,隻有馬和騾子。
    騾子還都在歸化城附近犁地呢,戰馬跑倒就得靠腿。
    靠腿沒啥,主要這季節就不是讓人披甲打仗的,跑起來一個個都快熟了,甚至一開始還有丟盔棄甲光膀子往戰場,被賀讚一頓踹。
    進入戰場可以晚點,但盔甲不能丟。
    就他們這點人,哪怕被敵軍騎兵圍了,憑元帥軍的互相支援,有盔甲在,結陣之下絕對能頂到援軍到來。
    但要是沒盔甲,戰場完全順風還好說,攆著砍就好了,局勢稍稍不利,隨便來個馬隊就能把他們都像宰雞子一樣全宰了。
    所以他們就把衣裳、皮甲、披膊、褲子、鐵靴全脫了,刀隻帶長短兩柄、箭隻帶五根,瓶瓶罐罐都丟下,跟著馬隊奔跑,臨近戰場在沙丘上重新整隊,喘了幾口氣便奔赴戰場。
    倒也不是他們真像表現出來的這麽嚇人,甩著鳥也要上陣殺敵。
    而是賀虎臣和劉承宗的塘騎已經在局部戰場打出優勢,他們麵前隻有倒在地上扭曲掙紮的敵人,賀讚要帶人衝上去補刀,順便把腦袋都噶了。
    這是賀虎臣的要求,不到萬不得已,也沒指望他們跑好幾裏地還在陣上死戰,就把倒地的屍首處理一下,能跟大帥證明咱的功勞就行。
    要不然規模這麽大的戰役,這麽混亂的戰場,他朔方鎮又是早前置於西邊的疑兵,等到聯係上劉承宗再參戰,傳令一來一去就晚了。
    直接參戰,又該怎麽證明咱朔方鎮幹活了?
    人頭。
    明軍祖傳的人頭功。
    素巴第一看,更他媽像明軍了,嚇得趕緊招呼部下,離那幫割腦袋的遠點。
    實際上,這事是賀虎臣多慮了。
    他的朔方鎮和塘騎加一塊五千餘騎的馬隊衝入戰場,浩浩蕩蕩的馳擊寬度幾乎席卷整個戰場側翼。
    中軍早就注意到了。
    他們剛出現在西邊的沙丘,元帥府中軍的瞭望兵就發現這一動向,提醒了劉獅子。
    他確實並未關注兩翼戰場,早前他是關注己方左翼戰場的,但在騎兵開打之後,就不往那邊看了。
    看不清。
    騎兵交戰的機動範圍大,帶起的沙塵多,戰場本就不清晰。
    何況進入混戰之後,又沒有清晰的軍陣邊緣,打得滿地都是,單個的騎兵他看不見,成形的馬隊他分不清,打到激烈時也沒人往中軍報告戰場情況。
    關注也沒用。
    反倒是中軍,戰線清晰,即使是馬隊出戰,也是結陣旋出旋入,好歹還容易分辨。
    事實上劉承宗早就想清楚這場戰役的局勢,隻要夠亂,根本不需要管兩翼。
    因為隨著黃昏到來,天色將暗。
    傍晚意味著息兵,息兵意味著等待黎明。
    急於在夜晚到來前取勝的應該是黃台吉,而不是他。
    雖然這片戰場離盛京近而離西安遠。
    但在他身後,是蒼莽無邊的興安嶺。
    劉承宗能保證,任何時間,興安嶺都不會飛起來壓死他。
    而黃台吉身後,可是摩拳擦掌的關寧軍。
    沒有人能說準他們這些混亂年代邊軍的精神狀態,更沒有誰能預測他們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
    所以兩翼?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打亂了說明拖住了。
    劉獅子心態越打越好。
    等到天黑,兩軍撤兵還營,元帥軍這邊士氣不會有什麽變化。
    而崇德皇帝就得接受內心的拷問了,羞愧到大耳刮子抽自己:六萬打不過三萬是怎麽回事?
    劉承宗的注意力隻放在中軍,眼看著左翼在收縮,右翼被纏住,隻剩下非常厚實的中軍陣線,拚上去漢軍、蒙古兩道,結果卻沒將宗室、遼陽二營的車壘打穿,反倒被高應登派馬隊衝出去跳蕩一陣。
    而後方第三道防線的敵軍,沒有出擊。
    他就能感覺到,敵軍主帥的戰意在動搖。
    在血肉模糊之後,沒有人能對一麵巍然不動的牆壁一直揮拳。
    現在,離發動最猛烈的衝擊隻欠一個契機,契機就是左中右三軍任意一麵,打破均衡的瞬間。
    不論是素巴第的漠北軍退敗,還是左光先、唐通的一旅援遊二營頂不住,亦或是他們對麵的敵軍撐不住,對劉承宗來說,都是奠定勝局的機會。
    因為黃台吉在中軍的一二字陣,前兩道防線已經不堪一擊。
    雖然遭受進攻殺傷之後,兵力雖然沒有減少多少,軍陣也仍舊在那擺著,端火器跟宗人營對射。
    但劉獅子很清楚那都是假象,結陣進攻都能被第一旅的馬隊打出去攆走,他們心中焉能不怕?
    那等第一旅真正發起進攻呢?
    防守,防個屁!
    第一旅跑過去要多久,就能多久衝翻他們。
    劉承宗隻求黃台吉中軍第三道陣線的八旗軍陣動。
    別管是支援側翼,還是擴大側翼優勢,亦或是再來一次像支援右翼那樣的內線調動。
    隻要陣動,就是第一旅發起總攻,裹挾其一二道防線,從中間擊潰敵軍的契機。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劉承宗的中軍收到了一連串的報告。
    “報!敵左前向中軍收縮!”
    “報!敵左後東行!”
    “報!右翼漠北軍直衝敵左前,不,直衝左中!”
    “報!敵左前立方營,改橫隊,向漠北軍包抄……西,西麵來一馬軍!”
    “塘騎!是塘騎!”
    “塘騎之後是朔方鎮賀帥!”
    不必報了。
    劉承宗端望遠鏡看去,隻見一片沙塵滾滾之下,挾三角旗的騎兵組成一道黑線,吞沒了歹青軍的左翼前隊,繼而向左翼中隊蔓延。
    就這一瞬間。
    劉承宗失聲大笑。
    他的頭皮發緊,瞪大的眼睛滲出血絲,甲衣之下,汗毛都立了起來,不自覺用力將馬鞭折斷——總攻的時候到了!
    劉獅子猛然回首下令:“傳高應登、李鴻嗣。”
    “正奇二營,於陣前將火箭統統打出去,進攻,直取其第三陣!”
    “不到天黑,不收兵!”
    傳令騎兵上馬飛奔。
    戰場西麵如沙塵暴般席卷戰線的賀虎臣仍在狂飆。
    隔著兩個軍陣,汗帳禦駕之上,黃台吉雙手死死扣著汗帳大車的木欄,咬緊牙關望向戰場。
    側翼!
    又是側翼!
    變陣之後,側翼再度遭遇突襲!
    他頭疼得幾乎睜不開眼,嘴唇間也嚐到涼意,抬手一抹,鼻血在藍緞暗甲的袖子上氤開大片黑色。
    目力所及之處,前線各旗軍陣如走馬燈般在視野中閃過,每一旗的陣線都有人在走動。
    那一瞬間給他帶來潛意識的印象,就是軍陣亂了。
    其實前線隻是左翼亂了,中軍仍在嶽讬的指揮下,穩固禦敵。
    他看見的那些,隻是陣中到處奔走的傳令騎兵。
    前線指揮的嶽讬隻看見聖駕正在向他的軍陣後方移動,立即對左右下令道:“速報聖汗,左翼抵擋不住,中軍即將臨敵,聖汗萬金之軀,宜移駕右翼!”
    “傳兩紅旗,結陣禦敵。”
    嶽讬心中暗自叫苦,這個命令幾乎就等於明擺著,一打起來,如果前線的漢軍、蒙古兩旗潰敗,就讓兩紅旗來殿後。
    任何一個腦子正常的旗主,都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甚至在如今的局勢裏,寧可率軍逃跑,都不會拿自己的旗下人馬死拚。
    尤其是嶽讬。
    兩紅旗不像其他六旗,正黃旗換過色、餘下五旗都換了旗主。
    兩紅旗從一開始就是他和他爹代善的本部人馬。
    但現在的問題是,黃台吉的正黃旗就在他後麵。
    前線萬一撐不住,潰兵會直接衝擊兩紅旗的陣線,若是他不斷後跟著跑,這兵敗之責他逃不掉。
    嶽讬不怕黃台吉殺他,但怕自己像杜度那樣,免了旗主身份,塞進別旗當個固山,這是比死還難受的折磨。
    在側翼再度遇襲之際,黃台吉既沒有將黃旗派到左翼支援,也沒有派到中軍支援,已經說明其對這場戰爭的必勝之心動搖了。
    因此眼下的戰場,嶽讬甚至覺得,自己雖然身為前線主帥,卻不是在與劉承宗角力,而是在跟黃台吉比拚意誌。
    看是他自己因為膽怯而先退,還是黃台吉下令讓他的兩紅旗撤退,或者說全軍撤退。
    正當嶽讬在腦海中跟看不見的敵人作戰,正前方的敵軍陣中突然升起一片連成線的白煙。
    這白煙令人熟悉,就是槍炮打放的硝煙。
    但令人不解的是,硝煙是從敵軍陣中出現的。
    不是陣前,而且也沒有槍炮打放的聲音,反而有微弱的嗤嗤聲匯聚在一起,就像數不清的藥線正在同時燃燒。
    嶽讬皺著眉頭:“那,那是什麽東西?”
    硝煙幾乎在敵陣寬大中軍戰線後的每一處迸發,而且在極短的時間裏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尖,從像火槍打放的淡霧到不可視物的純白,越來越濃。
    終於,火箭彈積蓄力量足夠托起其飛離發射架。
    嗖嗖地破空聲接連不斷地自宗人營車陣後響起,數不清的火箭彈拔地衝天。
    在那一瞬間,戰場上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昂著頭,注視火箭彈的尾焰在空中劃出一條硝煙瀑布。
    極短時間,絕美奇景成殺陣。
    一顆顆火箭彈以不規則飛行軌跡曳尖嘯砸落陣地,將歹青前線漢軍與蒙古軍陣砸得人仰馬翻。
    嗤嗤聲中,人們爭相逃竄。
    轟!
    當第一顆火箭彈爆炸,兩道陣線上所有人的耳朵都聾了。
    數不清的回響,轟鳴在每個人的心頭,將天地遮隱於硝煙之間,直到霰雨將煙霧打出血幕。
    刀鋒透出,赤甲騎兵躍馬撞破血霧,雁翎刀被餘暉映出金黃,踐漢蒙二旗陣線,直衝兩紅方陣。
    軍陣騷動,未等觸及,兩紅旗兵潰如山倒。
    汗駕禦帳外的崇德皇帝麵如死灰:“退,退軍!”